我那一晃神的功夫,整個身子已經被他扶起,扭正。♀我踮起腳尖,也只略微及上他的心口。
我靈台一陣清明,頓時覺得此番動作實在破了我的底限,自是好不客氣地甩開手,對著他大氣凜然道︰「既然,您都找到了我,那晏源呢?我倒不相信他能膿包到這種程度。」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一說完這話,覺得床榻邊的如意桶,生生地瘦了一圈。
羿洛笑了,不同于剛才的一番淺笑,此番笑得甚是坦蕩,撫著肚子只一個勁地呵呵著。原本白皙的面龐,透出淡淡的古銅色。
我嗓子發澀,眼角酸痛,卻好歹知道氣勢不可破,尊嚴不可廢,遂叉著腰,食指比著他,一昂頭︰「笑,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的,再笑,我、我、我就拔光您的毛,炖了你!」
他俯下頭,覷著我,活月兌月兌地樂岔了氣︰「晏源,你快變回去吧,她都吵嚷著要拔了我的毛皮。你要再不出來,你讓你主子可怎麼立足?」
話音未落,那壯碩的如意桶飛速轉動,一晃眼,一青衣小子立在床榻邊,額頭束一條黃色紗巾,手執著一柄青銅劍,直如大雷音寺矗立的雕像。我這才發現,我今次著的,亦是件青綠色的狐裘。果然禍不單行,連品味還時常撞衫。
我心中那個悔恨啊,如同千萬頭天馬撲騰而過。這麼多年也未曾听說晏源有變馬桶的嗜好,若早知道,我鐵定無時無刻不醞釀點屎意,隨時找他紓解紓解人生一大急事。
他輕輕放下那把青銅劍,面朝我跪下,一字一句道︰「上仙,小仙惶恐,救駕不力,請上仙責罰。」
他雖說著惶恐,表情可不是那回事,恰是風清雲淡,不喜不悲。
羿洛走過來,執過我的手,輕輕地捏了捏,然後俯子,拍了拍晏源的肩膀︰「要不是她自己給自己下了緊身咒,憑你三成的功力早就找到了,這事她責罰不到你。♀」
晏源還是伏在地上,聲音不急不緩︰「本來就是小仙的錯,上仙要責罰也是應該的。」
我一向頂頂討厭這個面癱,雖看似將我這個上仙看得高高掛起,其實恨不得將我狠狠摔下。
至少,整個天宮都是如此看我的。雖說百鳥朝鳳,我這只剛滿兩萬歲的小雛鳳,和羿洛這只騷包鳳比,簡直好比臭茅坑里的落湯雞。
我在那邊深深地悼念著我的狗血往事,羿洛如竹筒倒豆子似地數落著我。
我倒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和他熟絡成這種地步,可以任他從幽冥司講到雷音寺,還不帶喘氣兒的。至少,我一萬八千歲以前的漫長歲月里,他連個眼神都吝嗇給予。我那時雖小,但在天宮里打滾了那麼多年,最習慣的就是打滾往上爬,但羿洛,我從來不敢得罪。
三千歲時,我一時貪玩,搗壞了三十三重天外的天鐘。那時候干爹,也還沒成為我的干爹,惶恐萬分地召集眾仙處置我,順帶從下界的鳳尾山召來了羿洛。
當時,眾仙尚未表態,而羿洛,淡淡杵在那兒,閑閑地撥了撥兩鬢的碎發,道︰「要不送誅神台吧,一干二淨。」
誅神台那個地方,我也清楚,實實在在不是個好去處。因為這件事,我足足恨了他一萬年。後來,我也只是被意思意思地用捆仙繩鎖著,跟兜率宮的老牛同處了七七四十九天,順便觀摩老君煉出了一顆半成品的絕情丹。因為是半成品,老君為了堵住我的嘴,保住他偉岸的名聲,直接賄賂了我三十三顆十全大補丸。
即使攤上這樣大的便宜,我也沒腦抽到感激羿洛的地步。畢竟智商低的神仙,不一定情商低。
誠然,我是個高情商的上仙。
我一萬八千歲生辰時,他仿佛突然從飄渺的萬千凡塵中認識到我這個渺小的存在,或頤指氣使,或嬉笑怒罵。♀他曾經趁我不注意于我身上栓了一根狗骨頭,于是二郎神家的那頭畜生吐著舌頭,直追著我從三重天跑到三十三重天。
此時,他繼續開罵道︰「我倒不明白了,這整個將軍府都彌漫著反意,你倒可以安安穩穩地做著你的二十八姨娘。若不是我今次將他鎖在柴房里,你還正待與他……魚水……咳咳……」
說到這里,他還作勢抽出一張手絹,捂著嘴角,神情扭捏。
我猜不透他又在說什麼水煮魚,鐵板魚,紅燒魚,只顧著自己一個勁地滋著牙,冷氣直冒︰「造反?造什麼反?誰造反?造哪個的反?」
「那你覺得呢?」他斜歪著頭,深沉地眼眸里盡是探究。
我拍著胸脯嗦地指著窗外︰「那批大家伙,難道不是護著我我我這這傾城大美女的?」
晏源扛著青銅劍默默地挪到了窗口,一動不動,分明是不想搭理的姿勢。
羿洛撫著額,然後兩手重重搭在我的肩上,一臉好笑︰「呵呵,傾城?美女?要知道,除去這副皮囊,你可什麼都不是。」
接著,他又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捏著我的肩膀,皺眉道︰「你這緊身咒,下得怎麼有些怪?」
我本來還想徑直甩開,但突然想到這般扭捏作態實不符合我萬物皆空的性格,遂讓他捏個夠。更重要的是,他又提醒了我,借著別人的殼,千萬別作繭自縛。此番,也實是我入戲太深。
關于這緊身咒,我自己倒沒覺得有什麼怪的。這緊身咒與緊箍咒,並稱天宮的兩大護身法咒,後者用來約束頑童,只是不知道哪個猴年馬月,用來馴猴子去了,遂成禁術,可悲可嘆。而前者,則是為了斂去周身氣息,任通天本事,也莫奈何,堪稱居家旅行逃亡必備口訣。
只是,緊身咒鎖住的是仙的**和神識。因為神識被鎖住,所以解開咒語的能力也被同時禁錮。
當然此番言論全都出自老頭子的大部頭藏書,具體情況,做不得真。
總之,我這次為了下這個咒,翻遍了老頭子的所有收藏,總體來說效果還不錯。
我腦瓜子一動,不答反問道︰「我都努力成這樣了,你們倒是怎麼找到我的?啊?」
他想了片刻,遂道︰「你這身體原來的魂魄大鬧幽冥司,閻王一看是你霸著呢,直接犯了愁,上報也不是不上報也不是,于是也就巴巴地找上了我。」
原來,是那位黑臉奪命鬼干的好事。
我小心地問︰「今次,我沒鬧得太大吧?」
晏源轉過頭來,依舊面癱著一張臉,淡淡道︰「跟上次打折了奈何橋的孟婆比,今次,上仙做得確實夠好。」
我被噎得夠嗆,絞著手指頭,禪定。
羿洛又說︰「既然事情清了,你也沒什麼執著了,怎麼還不解了這咒?」
我嘿嘿笑著︰「那,那要怎麼解啊,尊貴的羿羿,啊不尊貴的鳳王殿下?」
他一臉的不可置信︰「噢,尊貴的鳳王?真是難得一次,听你把這敬語說得服服帖帖,一點刺兒不帶,倒讓我受寵若驚。」
我知道他是挖苦我以往尊卑不分,但依舊嘿嘿笑著。適當時候,做小伏低,見好就收,也是我們鳳藻宮的要義。再說了,有求于人,必得造作,等待來日吃干抹盡。
「可以倒不是不可以,只不過本宮今番還沒有玩得盡興。」
他這聲自稱稱得我很是一顫。自從一萬八千歲生辰後,他每當著我的面自稱時,我總得受點苦遭點罪。
比如上次,我和老頭子蹲點考察,想要驗證晏源在解決人生大急時,是否也是面癱著一張臉,以供老頭子完成他《古今神祗怪癖二三事》的創作。老頭子還沒掏出他的如椽大筆,一根碩大的鳳羽就以橫掃千軍之勢襲來,獨獨對準著我的臉掃去。于是我光榮地掉進茅坑里,濺起屎黃屎黃一片。
比如上上次,穆青和織女立在雲頭研究穿針引線三十八道,我們合伙在南天門打劫了一只無比騷包的鳳凰,供他兩研究色彩變化。忽然,又一根碩大的鳳羽掃了過來,我哇哇直叫,卻只見自己雄糾糾氣昂昂地站在天際,萬丈金光,無比騷包。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天,是羿洛的第三百零八次涅槃。只是,我倒不清楚,鳳凰涅槃也會涅槃到天上,還涅得如此騷包。
于是今次,帶著這份考量,不經意間,我已被一股大力活活拽了出來。而于仙者而言,被外力逼回原身委實是件沒臉面的事。
地上真正的二十八姨娘,披著青綠色的狐裘,暈暈妖靨,正昏迷得可以。
我揮揮自己的爪子,倒也不是我矯情,它現在真的只能稱為爪子,確然比我平常啃的雞爪子大了好幾倍。好歹,羿洛存了點良心,沒將我打回真正的原形。要是真打回原形,這整個宋大將軍都得塌了。
現在的我,確切來說是只縮小版的雛鳳。從這個角度,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鳳喙,可除了「唧唧」鳳鳴外,我什麼都發不出。
我千把來年沒見過自己的真身,此番見到,驚喜沒有,驚嚇十足。
我覺得,羿洛又在耍我,而且耍得還委實不厚道。
面癱臉找到個太師椅,正襟危坐,一瞬不瞬地盯著我,青銅劍叮叮作響。
羿洛好笑地覷著我,嘖嘖道︰「天宮養你這麼多年,也沒見得你長得多好,連這真身也令人嘆為觀止,倒是天地一件罕事。」
我生生掉了一地的毛,卻也只能心里咕噥,嘴邊哼唧。
晏源則低下頭,認真地撿著一地的毛。然後掏出一方紫色錦帕,認真疊好。
然後,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虔誠地將那方帕遞給羿洛,又虔誠地說道︰「殿下,仔細收好。」
羿洛很利索地用食指尖接過,將之收羅在繁復鳳紋的衣袖中,然後很有涵養地說道︰「謝謝。」
整個過程,身為毛主人的我,被徹底無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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