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不多時,羿洛突然一本正經地盯著我。
我立馬昂首闊步,撲打著翅膀,做好同他干上一架的準備。
他卻徑直走到門口,剛剛還緊閉的房門,無風自開,床頭的風鈴呤呤作響。他回頭一笑,剎那芳華︰「那我先走了,你好自為之。」
話末,我定眼瞧了瞧屋外,卻哪里還找到他的影子。
他那句「好自為之」在我的耳邊直繞了三圈,我才意識到事情大發了。
兩千歲時,我出嶧皋山,被老頭子請去天宮,封為上仙。天宮二十八星宿,七十二殿,三十六宮,各為主宰,尊主,神君,君上,上仙比比皆是。在天宮,位階其實不是很重要,最重要的是要有個好的稱號。比如,玉清境的元始天尊。比如,第一天府宮的司命神君。
我未經造化之劫,涅槃之辛,得享上仙尊位,本就為異數,何來稱號之說。好歹,眾仙們都普遍喚我一聲「鳳上仙」,可喜可賀。只是,後來又活生生地插了個干爹,又使我本來就特別尷尬的境地,變得尤為尷尬。
想來,都是造化弄人。
其實我這光桿子上仙也不是毫無道理,膿包就得有作為膿包的自覺。
百鳥朝鳳,萬鳥歸宗,講的就是鳳凰這種族群,而羿洛作為鳳族的王,簡直就是飛禽界的始祖,簡稱始祖鳥。
但這世上,有兩只飛禽,他還偏偏管不著,一只是靈山的孔雀大明王,頂著個佛母的稱號,橫行霸道。另外一只當然是區區不才在下。作為一只鳳凰,我最欣慰的是,我未歷烈火重生,未受涅槃之辛。那種艱辛,只要有過一次,我鐵定會對自己的品種產生質疑。
也許,正因為如此,天宮才為我敞開了方便之門。
而作為一名神仙,令我最最不能忍受的是,我是一個連最低級變幻之術都不會的上仙。
可怕的是,我一千年前才發現這個問題。那時候,正逢天宮千年一度的百花節,嫦娥家的那只雪白兔子委實可愛,我忍不住提溜它的耳朵,卻發現它的舌頭立馬拖得老長老長的,口水直流。
在這之前,我听說,二郎神家的狗已經失蹤了兩百年。虧得我一直以為,那老小子終于變成了一盤涮狗肉,還煞有其事地對著虛空擠下了兩泡淚。
認識到這個問題之後,我勤學苦練,但是又苦于上仙這個位階,實在沒臉面到處求教,于是法術越練越松散。雖拜了兩個大背景的師父,但他們于我,只是個靠山,既無養之責,更無教之任,遑論主動指點一二。以致于後來,基本學無所成,只是在旁門左道上略微懂懂,比如這已然念岔氣的緊身咒。
所以現在,我使出了吃女乃的勁兒,心念著各種亂七八糟的咒語,只是這毛落得越發歡了。
底下,晏源撿毛也撿得甚歡。
晏源是我剛去天宮那會,眾仙送我的禮物,稱號為「黃金侍衛」。剛剛見他那會,我熱情洋溢,張牙舞爪著,差點沒把他給生剝了,就指望著能隨便模出點金子。
那一次,我被揍得很慘。作為第一個被自己侍衛揍的上仙,實是我親民的生動體現。後來,我才知道「黃金」諧音「黃巾」,指的是,他額間束著的黃紗。
想來,發財的路真是異常艱辛。
坊間有句俗語「死得其所,不如死得明白」,這兩個標準,我今次一個都達不上。
此番,我也不知是怎麼得罪了羿洛,竟下這麼大力氣坑我。但可以確定的是,我今天必得披著這副騷包無比的毛皮,灰不溜秋地滾回天宮。我寄希望于晏源,拼命地擠著鳳眼,想要努力地擠出兩泡淚。可他,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從青銅劍的劍鞘處抽出了一塊紫色的布,一塊如同床單大小的布。一瞬間,那布如同九天玄女的絲帶,罩著我的頭頂落下,一直及到我的鳳爪。♀
然後,我被緊緊地夾在一個地方,以我這麼多年來的經驗教訓,我覺得,那個地方,應是晏源的腋窩。該死的是,晏源還給我下了個定身咒,手足全被縛住,動彈不得。
好事成雙,壞事更是翻倍成雙。
今次看來,晏源是打算將我挾著回天宮,鑒于我之前的多項惡跡,設身處地地想想,覺得他報復得很是有理,很是霸氣。面癱臉千萬年來,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情緒,看來我,真是助力不少,真是菩薩心腸。
晏源騰起一團雲霧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此次宋老將軍府一年游也到此結束。天上月亮正圓,恍惚中,我還听到一陣嗚咽聲。
好歹,在混亂中,我還記得從楚嫣身上摳出了我的聚寶袋。而它現在,正緊緊掛在我的鳳頸上,隨風飄蕩。我用鳳爪小心地在紫布上蹬出了個洞,小心地往外覷著。
正東方向,小野狼端坐山丘,前爪搭在岩石之上,嘴角抖動,嗷嗷地吼著。正西方向,騰起兩團雲霧,一大一小,大的雲霧威風凜凜,小的雲霧顫顫巍巍,明顯是朝著鳳尾山的方向。
大的那一團,自然是羿洛,小的那一團,我不太熟悉,只得撓撓爪子請教晏源,晏源雙眼無神︰「是辛瑤瑤小姐。」
我一個踉蹌差點斷氣了。
我們的這團雲霧升騰扭轉,從一重天,直升到三十三重天。
剛落下南天門,晏源就放下了對我的禁制,然後,一溜煙跑了,跑的時候,還順帶給我行了個支離破碎的禮。那麼遠的距離,我都可以听到青銅劍轟隆的響聲。
看來,晏源和青銅劍發生了點內部矛盾,這是溝通內部感情去了。
此時的南天門,和平常的肅穆寂寥相比,顯得格外的,特別的,歡欣舒暢。
近處,守門的白丁和白靈蹲在地上,磕著瓜子,灌著酒壺,黑白相間的大理石上,瓜子殼,長矛和箭矢散了一地。遠處,原本作為眺望台的八角亭,橫七豎八地排著四張檀木桌,鏤空的桌子上,扎著數不清的尊臀,正咿呀作響。
東首的桌子,靜靜地躺著三十二張骨牌,每一張都似乎有念力涌動。
西首的桌子,相比要熱鬧得很多。佝僂的太白金星,一手使勁地晃悠著骰盅,一手揮舞著綠玉棒,扯著嗓子吼道︰「買定離手嘍,買定離手嘍,買定離手嘍……」
我這個角度,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那肆意紛飛的唾沫渣,以及顫抖得一愣一愣的白須。
北首的桌子,只單單坐著一人。他的背已經彎得不能再彎,那是長年伏案工作的結果。他的手瘦骨嶙峋,那倒不是長年執筆的緣故,而是自然衰老的緣故。同樣自然衰老的還有他的滿頭銀發,被他整個束在後面,高高的發髻,只別一根古樸的枝椏。
我同他混了這麼多年,也沒弄清楚那枝椏是個什麼來頭。
他的面容,卻實是這三十三重天的開誠布公的奇景,明明那般蒼老的外殼,卻生就那樣一張稚氣的臉,皮膚吹彈可破,濡濕的睫毛下,一雙明亮的大眼楮,撲閃撲閃。沒有最女敕,只有更女敕,這一萬多年來,我看著他的面容一年年變得越發稚女敕。一想到,終有那麼一日,他躺在我的懷中,咂巴著沒有牙齒的嘴,口水直流,女乃香肆意,我就越發惶恐,越發焦慮。
他,是第一天府宮的司命神君,掌管著大千凡塵的命運,一筆一劃間,紅塵扭轉。他手執著一盞釉色的羽觴,淺嘗輒止,一舉一動中,都是大家風範,非常儒雅。
天宮所有人,都以為那是瓊漿玉露,紛紛腆著臉討吃討喝。他,更是來者不拒。
但是,只有我知道,他那盞羽觴中裝的實是烈性的□□。司命一職,本就見多識廣,他那一盞,更是世間罕見,藥性極強。
有一年,天宮的某名大將在一次宴會中,調戲了廣寒宮的嫦娥仙子,被罰下界,誤入畜生道。若干年後,已是淨壇使者的他,還興沖沖地跑來第一天府宮,同司命推杯換盞。
只是,他永遠不知道,那次宴會中,真正害他的,既不是嫦娥的美貌,也不是迷亂人心的酒釀,而是他當初厚著臉皮,巴著司命的肩膀,拼掉命也要喝上一口的「千場歡」。
司命此人,閱盡世間百態,眾生萬象,心理變態是自然無比的事。這千百年來,難得他頗有閑情雅致地開闢第二產業,闖闖民宅,挖挖秘辛,畫畫圖。
在這過程中,我們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可謂「山無稜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當然,如果有一天,他反了天宮,我鐵定立馬跟他割袍斷義,絕不手軟。
司命此人,實是我心心念念的老頭子,亦師亦父的存在。
天宮的這些老爺子們最是放蕩不羈,個頂個地能鬧騰,也只有他們敢把這道場開到莊嚴肅穆的南天門。
我撥動著自己的爪子,歡欣雀躍地往前面蹦,心里無聲吼著︰「眾仙友,帶我一個啊」
西首的太白金星,撂了骰子,叼著綠玉棒,哆嗦地指著我,眼冒紅心︰「這是哪家的雞啊,長這麼漂亮。」
我一口子老血全噴了出來。
接著,太白一個猛子扎了過來。
我爪底生風,跑得暢快,他更是老當益壯,動若月兌兔,快如流星。
我曉得,太白一向被老君慣得不成定型,看這架勢,他這不定是央著將我炖了,或是無恥豢養了。
滿座哄然,齊整整拍手稱好。
我「唧唧」狂叫,翻譯成人話就是︰「媽的,你們這群老不死的,連鳳鳴都當作雞吼,你們這群鄉巴佬,王八羔子。」
當我明晃晃地雄踞著司命的檀木桌時,司命才慢吞吞地放開那盞羽觴,水汪汪的大眼緩慢地覷著我,睫毛閃爍,超萌超萌。
我雙翅合攏,低下頭,做祈求狀。
良久,我听到他嘶啞著嗓子,訝然道︰「哎呀,這哪家的鴕鳥啊,毛長得這樣好看,這細膩的紋路,奔放的金爪,鐵定是雄的。眾仙友,就容老朽拿回去配種吧,我們家小乖乖可等了好久啊!」
司命,你這老家伙,姑娘我算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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