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枝•南山鳳 第五章

作者 ︰ 畢棠

隨後,司命老頭子朝著我,使勁地眨了眨眼楮,瞳孔散發著異樣的光芒。♀

他,小心翼翼地將剛剛才放下的那盞羽觴,朝前拱了拱。這個距離,可以容我清楚地看到羽觴中的景象。

這哪里還是什麼澄澈,迷亂人性的「瓊漿玉露」,我的一顆心,瞬間扎得生疼生疼。

我看到,我親愛的小帥,四仰八叉地在里面躺著,口須,尾毛,後足脛節蔫蔫地耷拉著,一看就是仙逝了好久的姿態。

這個我手把手教養長大,陪著我打遍全天宮的「常敗將軍」,正靜靜地接受著,我的默哀禮。枉費我還在宋家,給它拾掇了那麼好的住所,那個雲蒸霞蔚的綠茶瓦罐,冬暖夏涼。

我用翅膀撫了撫鳳眼,那里濡濕一片,我清楚地感覺到我的力氣,漸漸消失。

然後,我重重地砸在冰涼的桌子上,那里,又落下了幾根羽毛。我這才意識到,我一萬年一度的落毛期到了。

前一次的落毛史太久遠,久遠得我都快忘了,原來我,還有這樣臭流氓般的屬性。

這是我作為鳳凰,除了不會涅槃之外,第二個世間獨一無二的屬性。

也許,今次,會是真正的長眠。

但是,很顯然我沒有。

我迷迷糊糊地覺得,我又被人緊緊地夾著帶走。而且,那個地方,很明顯又是汗濕的腋下。今番,被兩次夾在腋下,而且都是以那樣野蠻無禮的方式。

我覺得,鳳生好黯淡。

可怕的是,我終于想起來,司命家還真的養了一只,正在發情期的雌性鴕鳥。

我暈得越發沉了。

良久,我終于有了模糊的意識。

隱隱約約的,我看到第一天府宮的鎏金大牌匾,以及古色古香的木窗下,一個綽約的身影,閃閃爍爍,大紅色的衣角翩翩起舞。♀

「本宮只不過稍稍吩咐了族中要務,轉身便弄丟了人。私心想著神君雖諸事繁忙,保不齊便會橫插一腳,如今見了,倒也實誠。」

我已然成漿糊的腦袋,覺得這個欠扁的聲音,特別熟悉。

「殿下,這是在告誡老朽嗎?老朽學富五車,可愣是沒學過鳥語!」

「本宮,這不是也沒說什麼,神君為何這般生氣?」

「哼,生氣?老朽可不敢,只是有句話要奉勸殿下,她這樣活著已實屬天君的恩德,殿下何必要糾纏不止呢?」

我恍惚覺得,這個「她」已涉及天宮秘辛,還是不听為妙。

可是,向來,鳥類的耳朵,只會招風,不會遮風。我覺得,這是天意讓我窺听,天意如此,擋都擋不住。

「恩德,哪里來的恩德?神君你覺得很好,本宮可不覺得,有些事總得照著本宮的路子走。」

「殿下好氣魄,只是老朽希望莫過強人所難,有時候,得饒人處且饒人。」

朦朦朧朧間,我還看到那人,深深鞠了一躬,語氣恭敬有禮︰「神君,請進。」

老頭子夾著我這只鳥,利落走著,腳步聲鏗鏘有力,震得我雙耳生疼︰「不敢不敢,鳳王殿下,好走不送!」

我一直以為,老頭子和羿洛只是點頭之交,沒想到竟有這樣的風月情仇,也不知道是哪家女子,竟會得了老頭子的眼。只是他那副尊容,別人要真是看上了,以後可就吃大虧了。試想想,凡是個常人,只要逢著他,就算不會拿他作靈位供奉著,也會捧著女乃罐子,女圭女圭霜追隨著,談何滋潤。

可嘆,這世上,無可奈何之事,十有□□。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正躺在第一天府宮中,我長期據為己有的小榻上。

低頭一看,身上里三層外三層,全是品紅色的錦緞,壓得著實胸悶氣虛,更遑論被面上繡著的,老掉牙的鴛鴦戲水。

我著實不能明白,我這只多毛的飛禽,倒還有什麼傷風感冒可怕的。

我覺得,老頭子確然是得招個司命神婆了,這種低品質、低級情趣的生活,著實得翻天覆地地整整了。

我的翅膀上吊著一根細長的馬鬃,松花綠色的液體在其中流淌,源頭則是高高房梁上的一顆大西瓜。

這是老頭子三百年前從古書上學來的良方,美其名曰「輸葉」,專治氣血不足。西瓜,只不過是個器皿罷了,盛的是從成精的桂花樹上,壓制下來的葉汁。

這種東西外服倒也罷了,就切忌內服。剛研制那會子,老頭子自己饞得捧著西瓜悶了好幾口,到後來,鼻血都流了好幾灘,還是我自告奮勇並且大動干戈地寫了好幾天的命簿子,才解了他的危難。人世間因此可謂風雲變幻,蒼黃翻覆,著實讓我食指大動了一番。

此番,我倒也頗為佩服老頭子,竟然從我紛雜的毛皮中,探到我的筋脈,那種眼力勁,絕對比那只專司偷窺的千里眼還要強上百倍。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我另一只已是濡濕的翅膀,從繁復的錦緞中,抽了出來,順便接觸一下新鮮空氣。

門「吱呀」開了,只見老頭子顫顫巍巍地捧著一本小冊子,徑直坐在下首。

見我醒了,他皺了皺眉頭,很從善如流地將我才伸出來的翅膀,硬塞了回去。

我怔怔望著他,欲泫欲泣。

他隨手變幻出一個更為壯觀的被褥,這下子,連我因為輸著葉而露出來的翅膀,都蓋得嚴嚴實實。

他蹙著眉頭,小心翼翼地掖著被角,語氣溫柔細膩︰「可別凍著了。」

我無奈,叼著一邊被角,轉過鳳體睡去。

下一刻,我睜開眼的時候,身體的力量已漸漸回涌,但還沒到奔流直下的地步,所以,仍舊不能動彈。

不知何時,老頭子靜靜地靠在一張逍遙座上,手上的小冊子結實實擋住了他整張臉,雙足輕輕晃悠著,看得出,他讀得,很是開心。

我努力轉動著眼珠子,想覷得更近些,只見小冊子上︰「樸素辯證的圖」八個大字,用金絲線繡得分外妖嬈。

我咽了口吐沫,努力地叼緊被面,想把腦袋埋得更深一些。

「自己倒也知道羞了,早干嘛去了。」

我哆嗦著腦袋看他,只見他高高舉著那本小冊子,一副說教的窮酸樣︰「我告訴你多少遍,我府里的書任你翻閱,就只這些不行,你偏不听,一個女孩子家整天看這些,算個什麼事兒。」

「你也別用那種眼神看我,還有,這里面的法術,我唾沫都講干了,讓你不要亂練不要亂練,你偏練,把自己弄成這樣,害得我又去月宮偷桂樹。我這張老臉啊,全讓你丟盡了。哎,你說說,你說說,這叫個什麼事啊,哎……」

說到後面,他自己已經喘個不行,那逍遙座,吱吱呀呀,顫抖得都快逍遙如風散了。

「你別以為犯了事就有人替你捂了,你這存心是想氣死我吧,是吧?吧?」

我想,如果沒有這如山般的被子捂著我,我鐵定一翅膀扇飛他,太特麼嗦了。

歸根結底,時不待我。

過了好久,他終于歇停了,可能是人老了特容易累,精氣神嚴重供給不足;也許,我沒本事附和他,他一個人講著講著,就無聊了。

轉而,他神情幽怨,撫著精裝版的小冊子,一句話道出滄桑︰「看來,這天上地下,是沒人救得著你嘍。你是別想指望我的,天知道,這又是上古的哪個天殺的鬧騰出來的。你知道的,上古的時候,我祖爺爺的祖爺爺還是女媧娘娘鞭下的泥巴呢,呵呵呵~~~」

後面的尾音,生生被他拖出幸災樂禍的味道。

我熱得不行,使出吃女乃的勁叼起三床被子,然後眨巴著鳳眼,希望老頭子能夠理解我的意思。

可他,很明顯曲解了。

他三下五除二地拽下了我鳳喙里苦命含著的被子,慎重地在我周身下了熱結界。這東西,可要比頂著十八床棉絮,還來得熱乎。

他剛把我拾掇好,就朝外面奔去,我「心驚膽戰」地看著他安全地跨過台階,又得瑟地拾掇起他那凌亂銀絲。可恨他一向善解人意,冰雪聰明,這一次卻十足木訥,竟都不曉得栽個跟頭,摔個底朝天兒,讓我可樂一番。

下一刻,他回過頭,孩童般的臉上,光芒四射︰「那幾顆活化石,應該懂點路子,老頭子這就去給你尋一顆回來。」

他跑得不見人影時,我才理解了他的意思。

我和老頭子私底下有很多隱語,活化石則是其中一種。

它的界限很狹隘,指的是仙齡超過女媧伏羲羽化時間的神祗。換句話說,他們必得曾經與女媧伏羲呼吸過同一片天的空氣,或者飲過同一片山川的泉流。

那些,則至少需要四十萬年。

天地之間,廣闊無垠,浩瀚無邊,也只不過區區四顆活化石。

一顆是鳳藻宮的玄龜,但這老家伙,整天只知道睡,求他老人家,不如自求多福或是自帶冥幣。

一顆是靈山的孔雀大明王,雖是從鳳族開闢出去的一支,但她好歹趟過上古時代的水漫四荒,本事不容小覷。但真要請了她來,只不定輕輕松松便將我捏碎了。

一顆是鳳尾山的羿洛,從上古就一直霸佔著鳳族的王位,但卻遲遲不肯通婚,留下嫡親子嗣。不過這顆活化石,不提也罷,齟齬實在太多。

最後一顆,則是玉清境的元始天尊,我的掛名師父,一個靠譜得都快沒譜的神仙。

根據我這兩萬年來的人生閱歷,除了這最後一顆老頭子稍微能腆著臉搬動之外,其他的,給他八本立體版的《龍陽十八式》,他也只不定會去。忘了說一句,他其實就是個要臉沒皮的老家伙。

他曾說氣節這東西,人人皆有,而像他這樣既有氣質又有節操的,世上卻不多見了。

一句話,十足惡得我將隔夜飯吐得干干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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