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滾回鳳藻宮時,晏源正靜靜地立在階下,緊閉的宮門于他身後,不留一絲縫隙。他的嘴角鼻孔全是血跡,青衣揉捏得皺巴皺巴,青銅劍已不見。
我瞠目結舌,嘖嘖道︰「青銅劍,又將你打了,還打得這麼慘?」
他怔怔望著門口的石獅,不悲不喜︰「嗯。」
我扶著額,臉部肌肉僵硬︰「它呢?打了人就跑了?怎麼跟個愛賭氣的小媳婦似的?」
「嗯。」
我徹底無語,死命推搡著他︰「那你還不趕緊去追啊,這都不定笑掉誰的大牙,丟誰的臉,可萬望別丟鳳藻宮的臉。」
「上仙,對不起。」
我尋思著他這是為前番夾著我原身到處亂竄的事致歉了。確實,這我還真得受著。
「沒事沒事,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邁。老實說,你惹得我可著實不輕,但本上仙確然是個以德報怨的」
我這聲「典範」還沒吐露干淨,他這廂已平穩說道︰「陛下封我為御前侍衛,以後,怕是叨擾不到上仙了。希望上仙看在天君的份上,原諒則個。」
我發自肺腑地笑道︰「哈哈,御前侍衛?你瞧瞧這三十三重天,有哪個御前侍衛,還被自己的佩劍給揍了?」
「這個,就不勞煩上仙操心了。普天之上下,都是天君之屬,區區一把劍,當然不在話下。」
我會心一笑︰「希望如此。」
打發走晏源是件特麻煩的事,因為實在分不清他那張面孔下到底掩藏著怎樣摧枯拉朽的塵埃。
我一向不喜他。♀幸虧,上位者不是吃軟飯的,竟這麼貼心仗義地替我踢掉了這個面癱。
只是,我猶記得,晏源最後,淡淡道︰「只不過看個人的造化罷了。」
于是,這麼一恍惚,我下一炷香的造化,則是悶頭悶腦地撞開了油墨重彩的宮門。門梁上年久失修的日冕鏡因不堪重擊,堪堪砸向我的後腦勺,于我身後啪一聲,碎了。
我揉了揉額頭和後腦勺的兩處腫塊,再次肯定偶爾腦抽地與晏源來次精神上的交流,同自己個兒心血來潮拿彎刀往脖子上抹一抹再往肚子上捅那麼幾刀,殺傷性是一樣一樣的。
我咬了咬唇,踹了門欄三下,恨恨地跨了過去。
這天上,要說到最名不副實又最名過其實的一個地方,當屬我的鳳藻宮。
此「鳳」從不意指我的種屬。據傳,第一個入住此宮的,是一只成仙的癩蛤蟆。
此「藻」指的則是宮中連綿數十里的海藻。
每每看著那碧綠碧綠的一海,我總得吟道凡間的一首名詩。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听說,此詩人還以度量單位為名。奇哉怪哉,因為揍死我,我都不會自稱「鳳萬里」。
穆青每次听我吟詩,只會評價一句︰「牛頭不對馬嘴。」
本來,天上是不適宜種植海藻的。十萬年前,杜殷佛祖不知出于何種目的,在這宮中,利用空間之術,硬造出一片小海域。
海邊淺灘處,住著一只玄龜,據稱是十萬年前,杜殷佛祖從東海三千米深的龍王殿,請來做守護神的。
這只玄龜很大程度上,倒挺有做神仙的潛質,比如睡神。高抬舉為守護神,簡直就是放屁。
老頭子認為,這只玄龜明擺著就是給後人警醒,誰要是住了,誰就是龜孫子。
癩蛤蟆仙是龜孫子一號,我是龜孫子二號。
五千歲時,我入住此宮,原因是蟠桃會時,我意外吃得一顆刻有「鳳藻宮免費住」的桃核。
自此,鳳藻宮歸還天宮,不再受杜殷佛祖監管。
天宮的各路仙女們一向懼怕杜殷佛祖,我這破天荒的運氣,卻為她們打開了方便之門。四海枯竭的三千年間,她們天天迷路到我宮中,每每必得挎著一籃的海藻,款款而出,身姿優美,笑意直達耳根。只是,那臉上必得抹著一路子的海藻泥,黑乎乎一片,頗有些嚇人。
鳳藻宮佔地面積同第一天府宮一般,但是內里,因為多出了一個空間,則顯得寬敞許多,而這種乾坤之術,外表根本無從探及。
整個海域,恰好隔開了鳳藻宮的東西南北院。
而且,杜殷佛祖創這個空間時,本著「欣賞為大,情操為主」的念頭,禁制一切法術。當然,他本人排除在外。
這就導致,每每出入鳳藻宮時,我都得徒步行走老長一段距離,才能模回正殿,恰似惡性循環。
因為諸事順暢,此趟路我走得也格外順暢。
海風俏皮地拂在我的耳畔,青綠的海藻在湛藍的海水里翻騰,龜爺爺四仰八叉地躺在淺灣處,鼾聲震天。
五里開外,十一個丑不忍睹的陶瓷罐,歪歪扭扭地泡在海水中央。
我進入正殿時,穆青穿針引線得正歡。他身著白衣,衣襟處繁花點點,只斜翹著蘭花指,眉頭緊鎖,青綠的被面,如浮雲流動。
一切,都如我走前一般,包括那空空如也的十一把玫瑰椅。
然而,以前的他並非如此。他不喜針線,不喜蘭花指,不喜青綠,原本更恣意的,是那十里外的紅塵世界。
這個以前,要追溯到兩萬年前,我剛出生那會。
我降生在嶧皋山,一出生就同成年的鳳凰一般大小,身邊只有穆青一人。
穆青一直對我說,我是母親以胎生的方式誕下,所以體型才會這麼壯碩,如此,母親誕下我之後,就灰飛煙滅。
我試著相信了他,因為不這樣,就無法解釋,為何我甫一出世就曉人事,懂萬理。
穆青陪著我,等待著屬于鳳凰應得的涅槃重生,等來等去,直到一千年後,我幻化成人形,卻連個火星子都未見著。
我長得初具規模時,穆青莫名其妙來了句︰「怎麼長成這樣?他們是不是拋錯了地方?」
這就導致以後,我時常對月攬鏡,對著鏡中的塌鼻子牛眼楮大餅臉,喃喃道︰「哎,果然是個規模浩大的工程。」
兩千歲時,老頭子招我上天,穆青默默隨我一道。
之後的三千年光陰里,我們一起在天宮游蕩,奔波,更是將我是只全世間獨一無二的胎生鳳凰一事,傳得沸沸揚揚。
天宮甚至為我的下一代,是胎生還是卵生,進行了周密的演繹推理,轟動一時。
而我一直覺得,不出意外,我應該是不孕的,他們所有的討論簡直就是沒事吃飽了撐的。
入住鳳藻宮後,我們才算是真正的翻身成仙。也就是那個時候,穆青覺得,女孩子家得有個所長,女工烹飪一樣都不能少。而我也著實不曉得,他到底是從哪兒看出我是個姑娘家的。
事實證明,他的一切決定,都是個錯誤。
比如,原本該我學會的課程,他都學會了,不該學會的,他也學會了。
三千歲時,他看上了一位仙女,並集盡勾搭之能事。那位仙女,叫做織女。
後來,織女看上了牛郎,一切盡在不言中。
愛情的魔力在于,你為了一個人學會了某樣技能,但是當愛人遠去,你卻永遠忘不了,她曾經教予你的一切。
誠然,穆青情傷了。
可能他覺得,時時刻刻弄點針線,那份情傷還有機會縫補,補到後面,連原本織女布彩霞的活,他都攬了。
我一直都不太理解,織女拒絕他的理由。看到牛郎的時候,我想,可能是織女比較喜歡粗獷的男人。
但很少有人知道,其實,穆青是上古神獸獨狳,真身如虎,白身犬首,是曠世粗獷的佼佼者。
待到如今,穆青已經徹底進化成了一個娘們。
想來,情之一字,變形還變性。哎!
但唯一不變的,是他的偏執。我一出生便對絳紅□□有獨鐘,並打算一路走到黑,可他倒好,卻在我這條道上,圍追堵截,無所不用其極。四千歲時,我誤將一件粗布麻衣染成絳紅色。他怒了,活生生將之化為灰燼。類似的事情,更是比比皆是,包括絳紅色的絲巾,絳紅色的帷帳,甚至于絳紅色的碗箸。
好似,絳紅色于我,是個禍事一般。
但有一種情有獨鐘,愈是打擊,愈是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到如今,別人只要拿著一尊絳紅色的木雕,勾勾手指,我鐵定立馬賣了自己都不止。這就好比凡間家庭教育的失敗之處,孩子要什麼,偏不給他,非得藏著掖著蒙著瞞著,遲早有一天得擦出蕭牆之禍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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