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現在,我回憶這些,是做什麼呢?誰能告訴我,現在,我又在哪兒呢?
這種感覺,好似,有一個人慢慢剝開我堅硬的外殼,然後閑閑地站在一邊,覷著我**的內里。他的眼神是犀利冷淡的,他的目的是卑鄙無恥的,而他,正一步步侵蝕著我的過去。
于我,什麼都是假的,想些什麼都是不該的,我要做的,是將那個壓在我回憶里的鐵鐐,一根根扳斷,毀掉。
一層層雲霧,在我面前,稀薄,逐漸無蹤。我撇去滿臉的水漬,直直盯著面前陰晴不定的羿洛。片刻之前的失神,頓時歸位。而我的心底,翻江倒海。
熄滅的燭火,亦不知何時燃起,在夜色中亂竄。「啪」的一聲,我朝著羿洛的臉,狠狠掄了一巴掌,掄得那燭火,向後撲閃。
這一萬年來,本著天大的事不如屁大的事,我雖常常受氣,但大多一笑而過,掐指一算,倒還真沒幾個人能惹得我這樣惱火。終歸,是他欺人太甚。
剛一掄完,我就撫著心口,朗朗說道︰「鳳王殿下,真是好為人!我一個粗鄙之人,何時敢勞駕您,使用魅惑之術,探我**?您這個樣子,還敢說什麼教養之責,真是天大的笑話!要是何時,我亦對您如此,您又該如何?」
俗話說,逞英雄之氣時,萬丈豪情,霹靂風雲。可一旦松懈下來,譬如大廈將傾,風卷殘雲。此時,我是真真切切感受到,我剛剛還特別跋扈的手,都被自己掄得不知葷素,自是晾開了手,低著頭,使勁地哈著氣。
他冷笑道︰「我又該如何?你又能如何?你不覺得,這句話,應該待你懂得乾坤之術微末時,才可問個一二?」
听罷,我愈發惱火,一把攥住他的衣袖,並對著他的鳳鸞靴,狠命地踩了三腳︰「道歉!現在!您就給我道歉!」
他微微一笑,捏住我的手腕︰「那麼,現在,你踩了我的靴子,又該怎麼算?」
我一愣,慌忙撤開了腳,底氣不足道︰「那那那就扯平了。♀」
他那一只手,突然伸到我的耳畔處,但也只是半空懸著,毫無動作。
良久,他轉過身,信步走著,聲音隨著手中撲閃的燭火,愈發飄渺︰「我該拿你這性子怎麼辦?」
他愈走愈遠,燭火亦似有了神識般,愈發明亮。四周的景致,漸漸變得清晰。我看著那明晃晃的刀劍,呼嘯的陰風,四肢不住顫抖,終還是哆哆嗦嗦問道︰「這是哪兒?」
他扭頭覷我,滿臉的笑意︰「你自己帶的路,你自己應該清楚。這天宮,還有幾處是你不敢踫的?」
停頓半晌,他又徑自走去,隨之悠悠轉身,輕笑道︰「這里,當然是誅神台嘍。」
這下,我的心徹底寒了。原先還不曾覺得,但現在那不知從何處散發出的陰冷之風,于我的耳邊肆虐,脖頸處都似有蟲蟻蠕動攀爬。我拼命向前跑著,可是入目處全是鐵鏈構成的欄桿。先前還可輕松闖入的地界,突然變得如同金剛罩般刀槍不入。而我,則如無頭蒼蠅般亂轉,到最後,只得緊緊攥住羿洛的衣袍,央求道︰「帶我出去,我隨您去鳳尾山。」
他轉過身來,輕輕熄了燭火,于黑暗中,執起我的手,輕笑出聲︰「再不反悔?」
我拼命地點點頭。
夜幕下,最識不破的是人心,最顛撲不滅的是真理,最觸手可及的是荒蕪。所以,即使是最一致的步伐,最相近的掌心,亦探不盡靈魂處的塵埃。
一陣風過,我的腦海中,滿滿都是這樣的話。
羿洛的步伐很輕很緩,而我,為了配合他,亦得收攏腳步,以致于我那厚重的裙角,有一下沒一下地砸在我的腳踝上。一想到先番所見的冰霜,我不自覺月兌口道︰「您那那那只手」
但後面的話,還是被我生生地咽了下去。
緊接著,我特特砸在羿洛的背上。他也不知抽了什麼風,竟杵在那兒一動不動。而我,因為再不敢胡亂造次,順勢倚在他的背上,無恥地將黑暗拋于腦後。
靜謐,仿佛有一萬年的光景那麼長,等到他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嚇得忙立正身子,只等听著他的訓誡。
只是,他一句話也未說,竟旁若無人地邁開了步子向前走著。我那只手被他更緊地攥著,卻因跟不上節奏,踉蹌了好幾步,倒算是被他半拉半拽地回了鳳藻宮。
其實,本可以出了誅神台,就與他分道揚鑣的。但他身上的陰冷之氣,實在莫名其妙,竟半句話都不說。我真要是個傻子,保不準還敢隨手從他身上捋點毛,當根蒲公英吹吹。況且,我還不是,所以自得一路上規規矩矩,以防他抽風抽得太過,半路就將我祭了誅神台。
我相信,他是能干出這種事情的。
人這一生,難免會遇到點驚嚇,但像我這種時不時就得受點驚嚇的,倒也是個異數。所以,當我立于鳳藻宮殿門前,看著雄糾糾氣昂昂的十一位女王,我深覺得,我就是那個異數中的異數,簡稱偶數。
仿佛是因了前番爭斗的緣故,老二的眼角滲著血絲,再加上她那張顰顰若蹙的臉,愈發顯得楚楚可憐。十一倒是中規中矩的,低著頭,發絲遮掩住了表情,渾不見以往的睥睨模樣。
但是,這也僅僅維持了半瞬而已。
下一刻,她們如同吃了十全大補丸般,竟全都弓著身子,執著一方手帕,朝我行了一個大禮。
有時候,驚嚇如一條湍流不止的小溪,一浪接著一浪。譬如此刻,她們的目光越過了我,直直地定向我的身後,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恭敬。
「拜見鳳王殿下,鳳王殿下萬壽無疆。」
我木木地轉過腦袋,看著身後不懂得適時消失的,已然稱得上「萬壽無疆」的羿洛,心中那好不容易由驚嚇連連質變為的欣喜若狂, 里啪啦地燃為灰燼。
但這些女王,從來未令我失望過,那恭敬亦只是矯揉造作的。老二一改以往的楚楚動人狀,眼球都似黏在羿洛的眉間,甚至于那口水都吧唧到我的臉上。
我猙獰地抹去滿臉的口水,順勢覷了覷背著我,效命于羿洛的老三。正應了「平靜的湖面下,奔涌的是人心」那句老話,她竟面無表情,一雙眼望盡的不再是羿洛的雙手,而是一向不以她為意的我。
我搓了搓手,不得不對她尷尬一笑,然後稍微轉了轉眼光,徑自向宮內走去。
天宮人一向認為我毫無眼力勁,做事大大咧咧,可前一瞬,我竟不費吹灰之力探盡了老二老三的內里。有時候,人生就像一個階梯,起點不同,有了一寸進步,結局也會大相徑庭。
然而,當十一明晃晃地擒著我的肩膀,攔了我的去向,並逼迫著我踉蹌後退時,我覺得,先前所想簡直就是個屁,而且,還是悶著不響的那種。
我也想著要去反抗,但若十一這種人,一向講究遇強則強,對付他們,最忌的就是以硬踫硬。所以,我只好閉著眼楮,任其推搡著,腦補著忠臣逆賊的橋段,嘴里還不斷哼唧著︰「你這個大逆不道的狗賊。」
終于,我再一次結結實實撞在羿洛身上,左腳的草鞋在混亂中被扯下。我一擺手去了十一的禁錮,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盤踞在地,左手撿起那只破敗的草鞋,擺了擺手灰塵,扛在肩上,右手則隨意地摳著腳底板的老繭。
相比于我的粗鄙邋遢,羿洛倒愈發高雅月兌塵。他雙手交疊,抱于胸前,眼底盛滿了笑意,好整以暇地覷著十一,骨節分明的手,絳紅色的衣襟,相映成趣。
至此,十一和羿洛算是堂堂正正地杠上了,盡管對于原因,我一無所知。
我癱在地上,高昂著腦袋,即使脖子再酸,我也只是稍稍眨眨眼,別有意味地看著十一走至羿洛面前。她始終在笑,那笑是輕蔑的,不可一世的,那嘴角都似噙著一抹詭異的笑意。她踮起腳尖,一把攥住羿洛的衣領。按她那架勢,仿佛攥住的不是一族的王,而是田野鄉間的一棵大白菜。
可他只不動,手勢還同先前一般,只是笑意更盛了。
到他這種程度的笑,向來膽大如我,也只不定月兌了靴子就遁了。但是十一,如我先前所說,素不是泛泛之輩,從來不知退堂鼓怎麼敲,敲人腦門子這事,她倒會可勁地干著。
比如現在,她眼角的笑意中,已是滿滿的冷冽之氣,聲音更是高亢有力︰「鳳王殿下,您自己得的也夠多了,可知貪心不足蛇吞象,遲早是要受報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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