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洛還是笑著,笑著笑著,那目光卻直直地越過十一,投在我的身上。♀因了那笑意,我直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那聲音,倒要比十一的冷上千倍,襯得那笑意愈發人。
他說︰「難道你覺得本宮的鳳尾山,堪比龍潭虎穴?你萬能的主子就沒告訴過你,鳳族只有鳥巢,沒有深淵的嗎?」
十一扯著嗓子,笑得更歡︰「對于那些,殿下不是應該比奴婢更加有數嗎?」
我模模心口,自認是沒那個資格稱作十一的主子,充其量互為玩偶罷了。而我,也向來認為這數萬年來,不忌憚羿洛就我一人。雖說不忌憚,但我也常常害怕觸了他的鳳尾,擺到了自己。此番,也不知是不是女媧娘娘顯靈了,竟讓我知道他不僅得不了老頭子的意,還遭了十一的恨。
原本高高在上飄渺如謫仙的他,突然如凡世間的塵埃,觸手可得。
想通這些點後,我笑出了聲,心口處的聚寶袋左右搖擺,又因先前憋得太過起勁,指甲縫里滿是泥巴。我嬉皮笑臉地將那泥巴抹在臉上,然後只見羿洛俯來,低下頭覷著我,大紅衣袍全落在我□□的腳踝上。那雙眼,似看盡了我的內心深處。
「你又笑什麼?」
我搖搖頭,不動聲色地倚在地上,又向後挪了挪。他見狀,竟也隨我挪了挪,並笑道︰「瞧你,一會功夫,就將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說罷,他那只手作勢向我撫來,可還等我動手拂去,他已被人生生攔住,用的還是雷霆之勢。
十一一只手卡在羿洛的肩上,另一只手淡淡地撫著發髻上的櫻花,滿臉笑容︰「殿下,您這樣做,是要逼奴婢出手嗎?難道您不覺得,冥冥之中,您已經僭越良多?」
印象中,羿洛最善于左右逢源,即使同干爹暗流涌動,也常常將分寸把握得妥妥帖帖。♀「僭越」一詞,著實是十一扯皮。
但我現在,可絕沒有為羿洛據理力爭的念頭,雖然他確實也挺不好過的,那只手竟晾在半空,既不放下,也不順手賞十一個耳刮子。
我記得,有很多次,十一的劣根性都會惹得全天宮的人暴跳如雷。但每一次,他們的手都是重重揚起,再輕輕落下。
所以,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十一才是鳳藻宮真正的主子。
我知道,羿洛向來不是正人君子,今番弄成這樣,純屬他腦又抽了。
于是,我又笑了,肚子都笑到顫抖,眼里都憋出了淚水。一瞬間,我似又看到一襲白衣,一點朱砂,弄得我一陣心絞痛。我忙眨眨眼,只見羿洛那張臉赫然如面餅一般,攤在我的面前。
面餅甚至還饒有興致地笑道︰「原來,你一直為這個緣故笑著。」
我撫上他的臉,裝模作樣道︰「不然,您以為呢?」
我這句話剛完,老二和十一異口同聲吼道︰「上仙!」只不過,老二是聲嘶力竭的,十一是恨鐵不成鋼的。我條件反射般又覷了覷老三,只見她出神地望著我,盈盈笑意,盡在眉梢。
羿洛突然又一笑,順勢附在我的耳畔,那氣息噴薄而出,聲音卻是軟軟的,仿佛只為我一人所有︰「我猜,你這麼做,是索我案底吧?」
我撥走他耳畔的碎發,挑釁地覷了十一一眼,也有樣學樣地貼在他的耳畔,輕聲道︰「我一直以為,這些年,您這樣別有用心地捯飭著我,也許正應了相愛相殺那個理。」
他作勢撓亂我額間的劉海︰「哦?那麼如今又如何?」
我雙手一攤,抿著嘴笑了一番,才道︰「現在,我才知道,過去是我多想了。♀或許,連女神的事兒,倒真如您所說的那般,是掩人耳目的。」
我又盯了一眼笑不露齒的老三,緩緩道︰「您一直都恨我,很恨,很恨。」
他拍拍袍底的泥巴,一個不經意間已華麗轉身,大紅袍一瀉而下,差點紅瞎了我的眼,聲音澄澈淡然︰「你也未免太高看自己!」
他說著,亦往外走著,靴子踏在落葉枯枝之上,微微作響,紅衣似火,只是說話聲飄渺,冷若冰霜︰「記得後天,將你們的上仙弄得齊整些,鳳尾山一向不納粗鄙之人。」
我朝著大地連吐了三口唾沫後,十一猶狠狠罵道︰「羿洛,你二大爺的。」
我準備第四口時,老三突然擁上前捂住了我的嘴巴︰「上仙,髒亂不過自家門前雪,您這樣耍小性子,只會適得其反。」
我思忖著老三與羿洛的關系,看著那漸行漸遠的紅影,佯裝著親切︰「難道你也覺得,我這口唾沫該好好留著,以後再變本加厲地還了他?」
說罷,我將那口唾沫生生咽了下去,在心口處比劃著,打了個花結。老三似未料到我會這樣答,杵在那里,直直地盯著我。那一瞬,我跟個彈簧似的,立馬騰起身,並朝她們擺擺手,趿上草鞋,就往宮內遁去。遠遠的,還听得老二悵然若失地喚著︰「上仙,上仙」
走完那條頗費體力頗累心力的大道後,我的氣息已然不穩,本打算徑直穿過大殿,但又怕今天這頹廢樣子會驚擾了穆青,遂攀著外面的雲梯爬到殿頂,但卻一個不注意,沿著房檐砸了下來。
「砸」是穆青後來描述整件事情時,絞盡腦汁想出來的詞眼。據他的說法,作為一個似他一般專業的繡爺,得個空閑憑欄望月對影獨酌,實在太難。可就是這個難得的雅興,卻以被偉岸的我砸得四腳朝天告終。所以,對我這個煞風景者,他自是可勁地數落。
當然,對于這些,我是一無所知的,因為從房檐滑落的瞬間,我就已經累得睡著了。睡著的我,自然是人事不知,當然包括撕了他的白襯衣,流了他一褲子的哈喇子。
弄成這樣,主要是因為我是倒立著砸下去的。
此時,天已拂曉,我又再次華麗麗地躺在我的鳳床上,身上是換洗好的衣物,散發著一股子海藻的清香。衣服自然是穆青換洗的,他向來不懂「男女授受不親」,而我早無一千歲時的一驚一乍。除了織女之外,或許任何女性對他而言,只是他丈量下的尺寸罷了。對于這樣全能的嬤嬤,有時候,無話可說已是最好的褒獎。至于那一身的海藻味,我自動歸結為,他嫌浴洗太過麻煩,直接將我扔在海里,涮了三涮。
無一例外的是,听著穆青的嘮叨,比看著他針織還稍顯冗長枯燥。我又不自覺閉上眼楮,恍惚間,又夢了一場。夢中,一傾城女子,裊裊的身影,攜著一狗一鳥,緩緩向我走來,淒涼一笑,血紅一地。
我又醒來時,已是晌午。穆青立于床前,日光順著縫隙散在被褥之上,明亮動人。我還尋思著繼續埋頭苦睡,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十一位女王魚貫而入,面帶微笑,笑得人。
不知何時,那十一個陶瓷罐大喇喇地擺在房中。罐身上杜殷繪的絕塵女子如同一根刺,明晃晃扎在我的心間。即使聰明膽大如我,也著實搞不清如今這是個什麼狀況。我朝穆青甩甩眼色,可他跟個沒事人似的,依舊背對著我,臂膀不住顫抖,左右牽引著,仿佛又入了那個穿針引線的世界,渾忘了天地。
十一當先走著,並抿嘴笑著,隨手拋下一只小浴桶。小浴桶應地而漲,須臾間,已過腰身,狀得嚇人。
老三走至床榻,一把掀了我的被褥,露出我那雪白雪白的里衣。十一倚在浴桶旁,盈盈欲笑,蘭花指一比,手臂一劃拉︰「上仙,今次就由奴婢們為您梳洗妝扮吧!」
我靠在床梁上,緊緊護住枕頭,攥緊拳頭︰「不必了,不必了,真不敢勞你們大駕。再說,穆青他他」
我這廂還在思忖著要不要振臂一呼,拿把尖刀攮她們出去,那邊廂十一已斜坐在床沿上,幾個比劃就將被褥疊得有稜有角︰「穆青辦自個兒的事,我們一向放心。只不過」
她又輕輕掖了一下床單,笑得恣意︰「只不過,他干起別人的事兒來,可從來都是缺斤少兩。難道,您真覺得,他將您丟在魚簍里,往海里面那麼一撂,泡上三四個時辰,就萬事大吉,芬芳撲鼻了?」
我隨手從頸項處刮下一塊巴掌大的魚鱗,哆哆嗦嗦著︰「還真的是魚簍?」繼而,我捏著嗓子眼,吼道,「穆青!瞧你干的好事!」
良久,他回過身來,面無表情,終于肯將手中的活計停下,聳聳肩道︰「你知道,這是最快的法子了。在嶧皋山時,也沒見你嗦過什麼。」
我「 」一聲從床上跌落,滿眼金星︰「你倒嫌我嗦了?」
他又聳了聳肩,淡淡道︰「沒有,只是覺得你愈發嬌女敕了。」
我攥著床單,苦苦地望著十一,指著門簾︰「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次倒是連我的穆青都不覺滿意了,我還怎麼過活?」
十一饒有興致地覷著我︰「上仙,需不需要奴婢們回避一下。」
我慘兮兮地爬至她的裙擺處,深情對望︰「大恩不言謝!」
于是,鶯鶯燕燕們魚貫而出,門簾叮咚作響,好不熱鬧。待四方靜罷,我長舒一口氣,涎皮笑臉地站起,一巴掌拍在穆青的肩上︰「穆青,還是你懂我,終是將她們打發了,合作愉快啊。」
他一笑,立馬飛出三根銀針,斜斜插在床梁上︰「主上,我們有合作過嗎?」
我冷汗直冒,深感大事不妙,敵情不明。他拍拍手掌,比著蘭花指,一大力揮開了窗戶,朝外面細聲細語著︰「你們進來吧,屋內沒什麼ど蛾子了。」
當十一位女王挑著小水桶,言笑晏晏,又再次魚貫而入時,我感覺,我這只ど蛾子,是要被穆青坑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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