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枝•南山鳳 第三十四

作者 ︰ 畢棠

天際突兀洶涌的漩渦,一圈籠罩著一圈,圈圈卷起塵埃。小孩正襟危坐,禁閉雙目,合攏的指尖右側,無數朵業火紅蓮,冉冉升起,再被遠處的漩渦吸納,吞沒。

我蹲子,擦拭著他額間的汗珠︰「這只是個夢,你做這些,無用的。」

他猛睜開眼,微顫的小指尖被流淌的汗珠浸濕。四周紅蓮凝固。他苦笑︰「若這是夢,那我又是什麼?」

話畢,他凝神聚氣,相錯變換手勢。傾刻之間,業火翻騰,紅蓮綻放,乾坤混亂。

「你做什麼?」鋪天蓋地而來的陰霾下,我緊緊攥住他的小手,緩緩跪下。

他面無表情地捋下我的手,淡淡道︰「如果你覺得這是夢,忘了它,好嗎?」

「為什麼?」

他用指尖輕觸我的耳垂,一字一句道︰「因為啊,我,愛,你。」

「 」一聲,我似乎听見心牆斷開一道裂縫,血液沿著心脈靜靜流淌,卻再說不出一句話。他像熊一般猛一把將我緊緊抱住︰「忘了我吧。」

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有那麼一只手,輕撫我的後背,冰涼透濕,卻又踏實安穩;有那麼一個胸膛,蒼勁有力,卻又嗚咽短促。這麼近,這麼軟,以致于他的淚珠滴落,濡濕了我的鎖骨。然而,即使再傻,我也知道,這個匍匐于我身前的孩子,已不再是個小孩。他長大了,會哭,會笑,會睜著眼楮說瞎話,更會瞞天過海,置換乾坤。

我扭頭望著身後奔騰呼嘯的漩渦,于陣陣蓮香中,閉上雙目︰「好。」

「殿下,殿下。」

一醒來,我就分外頭疼。我一頭疼,就特不能容忍別人過得比我好,且見一次,眼紅一次。譬如,一萬年前,我月兌毛期一過,便拔了佛母的尾巴。

所以,也無怪乎當我瞧見羿洛睡得青黃不接,我比出個小拳頭,錘打著他的心口。至于力道嘛,我一向拿捏得很好,只需三下,保準他終生難忘。

過不多時,他睜開惺忪的睡眼,覷了覷我的小拳頭,皺了皺眉︰「你做什麼?」

我嘿嘿直笑︰「叫醒您唄。」

他咕噥道︰「你以為,喚醒你,容易麼?」

「啊——您說什麼?」

他別過臉︰「沒什麼。」

我伸出小拇指,搗鼓著身邊的木盒,卻不見先前金黃色光束。

「殿下,您說,這兒裝的到底什麼啊?」

他寒著臉︰「不知道。」

我笑嘻嘻地模索個遍,最後指著底下的蓮花扣,咧開了嘴︰「您瞧,這兒有個鎖眼,料想此中必定是個寶物。」

「你喜歡?」

我頓時心花怒放,止不住地狂點頭,緊緊護著那盒,舍不得撒手。

他笑道︰「既然如此,那可真不能給你了。」

「憑什麼?」

他站起身,聳聳肩︰「你有鑰匙嗎?」

「這天下很多東西,並不是一把鑰匙就能困住的。」

「哦?」他俯,意味深長,額間的碎發悠悠蕩漾︰「砸嗎?這倒是個好法子。不過,我听說,夜明珠之類的東西,最忌磕磕踫踫。」

我立馬腆著臉,眼冒紅心,胸口捂得愈發熱了︰「夜明珠嗎?殿下,我最喜歡夜明珠了。昆池明月滿,合浦夜光回,用它來捉螢火蟲,最好不過了。」

他撐起額,一雙俊俏的眉跳了跳︰「你這听風便是雨的毛病,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改了」

我連忙擺手︰「殿下,休要糊弄我,這顆夜明珠,我要定了。♀」

他勾起唇角,笑道︰「你確定?」

我深思,惱道:「可是,又不能真將它砸了。」

他敲擊著盒面,漫不經心道︰「所以,當務之急,需弄得鑰匙,爾以為?」

我平生最怕麻煩,此際也無非如此,自是燙手山芋般忙不及地甩給羿洛︰「呃我突然肚子有些痛,恐這玩意兒與我八字不和我我還是忍痛割愛,孝敬殿殿下吧。」

他探頭,笑道︰「八字不和?」

我梗著脖子,硬是不吭一聲。

他專注地撫著那盒子,雙眼都快眯成了兩道縫隙。半晌,那木盒卻像是憑空蒸發了般,片角不留。

我哆嗦地攥過他的手,上下模了個遍,再小心地覷著他︰「它它進去了?」

他撤開手,笑了笑︰「那是當然,你以為就你那聚寶袋才是個寶貝。」

我雙手合十,憧憬道︰「那那教我好不好?」

他搖搖頭︰「不行!」

「為什麼?」

「因為你太笨了。」

我瞬間蔫了,他卻霍地神情悠遠,仰望著洞頂,聲音飄渺︰「你知道麼?其實有些東西,並不如你想的那般牢不可破。」

我問︰「比如?」

他將目光稍稍收起,轉而望著攤開的手掌︰「比如人心。比如,你的心,我的心……」

之後,羿洛說出洞如出家,待天時地利人和齋戒洗手,方能行爾。可我一向听說,和尚這種職業門檻最低,蹲了茅房不擦紙,都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倒是那亡命天涯的匪徒,才最重金盆與黃道。他如此,真不曉得是故意為之,還是壓根不知天地倫常。再說呆這鳥不拉屎的洞里,齋戒純屬個幌子。齋戒齋戒,最起碼先得有齋,才談得上戒啊。我這麼一思索,心內苦水不自覺泛濫,懊惱不止。

「你又怎麼了?」

我瞧他眉頭深鎖衣衫襤褸,終還是忍住,反而卑躬屈膝,涎皮賴臉道︰「殿下,出門在外,為何不多備點衣衫。」

他漫不經心道︰「忘了。」

我一口氣瞬間卡在了嗓子眼,好久才能呼吸通暢︰「為何仙音燭?」

他模著下巴,似是思索至深︰「那個啊,凌霄殿上,瞧著寶貝,順便拿的。」

我瞬間無語望青天,喘道︰「殿下,那玩意不叫拿,叫竊。」

「嗯,管它的,再說,我拿了別人又能怎麼著,難不成跟我打架?」

他繼而笑眯眯道︰「你敢嗎?」

我立馬眼皮直跳︰「豈敢豈敢。」

過不多時,羿洛徑自拉住我,面色淡然︰「我們走吧。」

我盯著腳底下熊熊燃燒的火焰,聲音哆嗦︰「這就是您所謂的天時地利人和?」

他拂一拂破碎的衣袖,火苗瞬間吞噬了整幅壁畫。火光中,他眼眸深邃,嘴角含笑︰「哦?這里和了嗎?」

我梗著脖子,道︰「我不覺得。」

一塊燒焦的壁角塌下,泥地里濺起的火星,一個比一個耀眼。他攥緊我的手,始終面不改色,迎著撲天的烈火而上,連睫毛都不顫抖一分。

「是嗎?我也不覺得。」

黑幕罩下,他的聲音醇厚悠長,久久回蕩。

移花幻影一向是個了不起的術法,不懼深溝高壑,不畏羊腸九曲,空間息影,眨眼罷了。也許前一刻還是阿鼻煉獄,下一刻沒準便身處洞天福地。所以,也無怪乎早已轆轆饑腸的我,乍一見這漫山遍野的野果子,瞬間紅慘了雙眼。

我撒歡子跑,胡亂捋下一小簇覆盆子,仰著脖子,咽了個鯉魚打滾。

「哇哈哈,好爽」不多時,我便模著渾圓的肚子,嗝打得震天響。羿洛自始至終斜著眼覷我,一股隱隱約約的蘑菇雲「噗嗤」沖上了雲霄。

我挺不好意思地模模頭,將手心最後的一顆,尚還殘留淡淡唾沫星子的覆盆子掂量到他跟前,唯唯諾諾道︰「殿下,您您您您吃。」

他冷哼一聲︰「不吃,髒死了。」

我︰「」

他突然輕噓︰「有人。」

茂密的灌木叢中傳來衣袍窸窣之音,羿洛微蹙著眉,火花傾刻于他指尖跳躍。

「慢著——」我忙按住他,急道,「別胡亂傷人。」

他冷冷拂過袖,凌亂的衣角翩飛︰「多管閑事。」

斑駁的日蔭下,綠葉撥落,一位白袍老者踉踉蹌蹌爬出。他戴一副精致斗笠,一俯身便朝我跪下︰「多謝仙者不殺之恩。」

我一陣狂喜︰「您、您、您說的是我?」

他恭敬道︰「正是。」

我的媽啊,我長這麼大,可愣沒人謝過我啊。

我一得瑟,正好瞥見一直默不作聲的羿洛,突然淡淡地掃了我一眼。我立馬誠惶誠恐地低下了頭。

可沒過一會,我便听到老者嚶嚶的哭泣聲。我一抬頭,果見他皺著眉心,眼珠子 里啪啦往下流著。

我驚慌失措地問道︰「老人家,您這是怎麼了?」

「嗚嗚你們都是壞人嗚嗚」

我冷汗直流︰「您這又是怎麼了?」

他「撲溜」一聲直起身子,牙齒霍霍道︰「小翳丟了!」

我丈二尼姑模不著腦袋︰「小翳是誰?」

他理所當然道︰「這山的神。」

我指著郁郁蔥蔥的山外,笑道︰「應該去他姥姥家了。」

他下巴白須止不住顫抖︰「哪個狗娘養的胡說!他連娘都沒有,哪還有什麼姥姥!」

我回頭覷著瞬間黑臉的羿洛,終于意識到有什麼地方不太對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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