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肆東面的窗戶洞開著,暖暖的日光與茶葉泅染出的濕氣交相纏繞,朦朧得都快碎了。♀
人群隨著清脆的杯裂聲四散,暈乎乎的店小二也踉踉蹌蹌地藏向後台黑色帷幕,額頭的紅暈,又滑稽又俏皮。
羿洛的臉籠在面紗中,飄飄渺渺,倒真挺像個打家劫舍的人物。我迷蒙著雙眼,忽覺那翠玉簪明亮耀眼,好似一頂迎風招展的綠帽子。原先的幸災樂禍,已作搖尾乞憐,心中無聲吶喊︰「我尊敬的殿下,您怎麼如此命苦啊?啊哈哈哈哈哈」
果真,女人最是善變,我只不過是一個不小心,成了變態而已。
「你笑得這麼**干嘛?」他懵懂地模著自己的臉頰道,「我臉上有東西?」
我忙把注意力轉移開去,撓著他的面紗,道︰「您也不嫌自己悶得慌。」
他一臉嫌惡地撇開我的爪子,環顧了空曠的四周,方鄭重扯下面紗,語不驚人死不休道︰「先前人太多,我不想——」
他停了會兒,突地拈起空中一飛舞而來的彩手絹,當著樓上那位脈脈含情的少婦,一挑眉一揚指便焚了個花開花落,到最後竟兀自抿嘴笑道︰「嗯,帥得太慘……」
少婦梨花帶雨地掩面而遁,我望塵莫及,只嘆道︰「殿下,您真有夠賤的。」
他頗中肯地說道︰「一般一般,三界第三。」
「嗚嗚嗚……」不知哪兒來的嗚咽聲響起。
我不可思議地望著羿洛,他雙唇緊閉,皺著眉頭,只默默地覷著腳下。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他的腳下蜷縮著一人,扛著一巨大橫幅,肩挎著一摞子瓶瓶罐罐,嘴里塞一團布條,奈何衣角凌亂,卻笑得天花亂墜,彩雲出岫。
真他母親的冤家路窄,這不就是先前跟我杠上的小子麼?
我俯視著他,被雷得外焦里女敕,張口就道︰「殿下,您什麼時候口味這麼重了,賣耗子藥的您也禁臠。♀您這麼濫情,晏源知道麼?」
羿洛臉色瞬間鐵青,橫了我一眼,輕呵一聲︰「晏源!」
話音未落,晏源已倚著門,一身青衣,面無表情,額間黃巾兀自紛飛,破有種壯士扼腕靜觀其變之態。
地上的小子,只踉蹌地匍匐著身子,一把抱住了晏源的大腿,瓶瓶罐罐,晃晃悠悠。那表情不可謂不婉轉不悲愴,和著烏鴉啼叫,更顯滄桑。
一瞬間,我都想哭了。
卻不及剎那,大步向前的羿洛已攥著他的後衣領,毫不費力將他提起,倒掛金鉤。
「本月底之前,你若是再敢亂跑,看本宮不打斷你的腿!」
「嗚嗚嗚嗚嗚」嗚咽聲堅定有力。
「別跟我談什麼微服私訪遠大抱負救民于水深火熱之中,你不摻和上一腳,別人只不定延年益壽。」
「嗚嗚嗚嗚嗚嗚」嗚咽聲悠長哀怨。
羿洛撐著下巴,陰沉著臉將他扔給晏源,半晌淡淡道︰「別以為拿藥當耗子藥賣,便不是殺人放火了,坑蒙拐騙,本宮也一樣不許。」
「」
這下,那小子像是戳中了什麼軟肋,徹底無聲了,猛耷拉著腦袋,嘟囔著嘴,眼眶霧氣蒙蒙。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哪處有了差錯,失了和諧,胃里直犯惡心。
「得罪了。」
木然地說完這句話,晏源掌心朝下,猛地劈向那小子的後腦勺。照這力度,天王老子也得趴下的,可他只是肩頭稍微顫了顫,仍瞪著一雙大眼,直溜溜地亂轉。
晏源難得皺起了一對好看的眉,正待劈第二下,我心驚肉跳,從耳廓里捏出三粒丸子,道︰「且慢——我來!」
說話間,我利落地掰開那小子的嘴巴,一股腦全投了進去,他只木木地看著我,瞳孔放大,手腳痙攣,隨之,眼皮一翻,「轟隆」一聲,摧枯拉朽倒下。♀
我滿意地拍拍手,怡然自得,大有一覽眾山小氣勢。不戰而屈人之兵,講究的可不是一般的魄力。
「你——」羿洛倏地一撩衣袍,強自捏住我的下巴,「你給他喂的什麼?」
我低下頭看著他絳紅色的袍角,牙關打顫著,因是固體中傳播,那聲音多少有些人。
我抬起頭,一橫手打掉了他的爪子,戚戚然道︰「三粒耗子屎麼,吃不死人的,誰知道他這麼不經嚇的。」
羿洛撐著額頭,半晌苦笑道︰「我都快忘了,你雖不濟,倒也還是偷雞模狗順手牽羊中的翹楚。」
切,他這話可說錯了,我可沒有偷老鼠屎,天牢那會兒,老鼠屎哪哪都是,我一抓一大把的,需要偷個屁啊
我擱一旁月復誹著,直瞪著羿洛,他只用鳳鸞靴的尖輕輕地踢了踢地上的「伏尸」,踢了半晌,突地意味不明地喚了聲晏源。
隨後,他閉上了眼楮,找了個空位坐下,專攻養神。晏源目無表情地扛著地下的小子,風塵僕僕地去了。隔著茶肆微暈的窗台,我可以看到那小子倏地睜開右眼,亢奮地對著羿洛舞著左手,無聲地比了個好。
與此同時,羿洛也做了個相同的手勢,只不過他仍合著雙目,手勢卻略微僵硬,略微無奈。
那小子倒也霸氣,腦袋枕著晏源的肩,兩只手則慢慢地搭著晏源的肩頭,一點點地往下,往下,直到晏源的下擺深處。
「 嚓——」
只听清脆一聲,晏源一個手肘砍過去,那小子便徹底地暈了過去,一雙手自此規矩了。
羿洛倏地睜開眼,噗嗤一聲笑了︰「我早說讓他收斂點了。」
我瞠目結舌︰「他這是——」
「嗯,沒錯,」他漫不經心地打了個盹,良久才沉吟道,「他正是我妹妹的第十四代嫡孫。」
我咬著干裂的唇角,直帶晏源沒了身影,放回過神怔怔地望著羿洛,聲音都軟了︰「有沒有種可能,你妹妹的第十三代嫡孫其實生了三個娃兒?而且這一個,不叫辛池也不叫辛瑤,正好叫辛巴?」
「胡說什麼?」他眼神一掠,眼角帶起的殺意正好令趕巧端壺而來的老板娘猛地摔倒在地。他皺了皺眉頭,一個起身虛虛扶起,而後順手摘了那完好無損的壺,盈盈兒笑︰「有勞夫人了。」
「不敢,不敢」那老板娘聞風喪膽,終不見蹤影。
我小心翼翼地搬了個小凳子坐他跟前,他恰好斟好了一壺茶,又漫不經心笑道︰「對了,我們剛剛說到哪兒了?」
我不信他真能忘了,只大氣不敢出,大眼瞪著小眼。
「等等,」他果真沉吟了起來,卻是挨著衣袖擦著我的嘴角,寶藍色的瞳孔熠熠生輝。他一邊擦還一邊還拿著衣袖湊給我看,「瞧你,怎麼嚇成了這樣?嘴唇都流血了。」
我看著他那絳紅得根本看不出一點血跡的衣袖,不知道是該信還是不該信。到底最後還是舌忝了舌忝嘴唇,卻真有股子血腥味兒。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我,突地問道︰「你存那麼久的老鼠屎,不會是專等著辛池那小子的吧?」
我深深地凝望著他,手指頭輕輕地點了點他的肩頭,怔怔地搖了搖頭。
「算了,我就知道,敢情是等著我呢吧。」他撐著額頭,一副了然的模樣。
我剛夸了句「明鏡高懸」,便立馬縮回爪子,心里翻江倒海著,苦大仇深著。
辛池,我要與之相伴一生相敬如賓的人兒,雖今日一見,大有天涯海角各走一方十里疆場橫刀相向之勢,但拿老鼠屎灌他的是我,灌了三粒而不是一粒的亦是我,這怎不讓人心有戚戚?
何況,初見時,我總希望別人看到的是一個嫻靜如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的鄰家女孩,而不是一頭靜如月兌兔動似野馬行走如風力能扛鼎的抖擻大媽啊。
辛池相公,我真是對你不起啊
「喂,你這一副逼良為娼的模樣是做給誰看的?」
半晌,羿洛斟了一小杯茶,臉色鐵青著。我突然意識到前面的這祖宗實是需巴結的,而且這段時日我確實有些張狂不羈了,撓他撓得放肆,罵他罵得也挺找不著北的。雖說現在看起來是風平浪靜瀾過無痕,保不齊再撓那麼兩下,我就真得打哪兒來擱哪兒回了,而且是九級傷殘的那種。
我承認,我最近確實是造次了,有些蹬鼻子上臉了。
「老祖宗——」我強自端正身子,坐得穩穩當當的。
他一雙眼都快瞪了出來,一字一句冷冷道︰「你剛剛——喚我什麼?」
老頭子曾表示我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過傲慢,不會溜須拍馬。我回想了下剛才的神情用語,確實是有夠僵硬的。我循著老頭子的教導,慢慢地放松,咧開嘴角,眨巴著眼楮,務求做到陳懇、恭敬、真善,婉轉多禮盡化為唇啟舌繞之間。
「老祖宗」
「咚」一聲,他顫抖著的絳紅衣袖,不經意間打翻了茶杯。茶水浸染、泅開,映得那絳紅色愈顯深沉。頂蓋不實,好巧不巧地扎破了他的食指尖。
那血,便沿著泛白的骨節汩汩地流著。而他的瞳孔,卻失了顏色,一點點地沒了生機。最夸張的是,那雙手的表面忽地結成一層冰晶,皎白得不似凡塵物。
「殿下——」我這下子徹底坐不住了,暈血的毛病又犯了,忙不迭撈過他的雙手左右拍打,冰絮簌簌落下。
我從沒見過著陣仗,嚇得都快哭了。
他手指頭稍稍動了動,一層冰晶倏忽瓦解,落地無影。我再望時,他的瞳孔已然蔚藍。
一切恢復原狀。
然而,無數朵無名小花從原本的血跡處滋長,一朵依著一朵,紅得耀眼。
那花分明便是他的血化的。
我怔怔地望著,不察他的手突然撫向我的面頰。我愣了一會兒,待回過神來,一個側臉巴巴地躲了開去。
「剛剛嚇到你了吧。」他收回了手,面上表情不變,只是略有些蒼白,良久他站起身,往前走著。
我也跟著他起身,可沒走幾步,他卻回過頭,擺了擺手,隨意扔給了我一個牌子,道︰「我累了,先去休息了,你就按著這個地址消消遣,明天有時間的話再過來接我。」
我還待上前理論,他眼風一掃,便有二人左右夾擊,須臾間已將我扔到了大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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