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鳳尾山于我,便一直是個特別模糊的概念。♀在我的印象之中,它只是鳳族扎堆的巢穴兒,專門養出羿洛這樣的跋扈。
而我,作為一只標新立異的鳳凰,自然素不與他們為伍。這兩萬年來,除了口口相傳的毛皮之外,我基本上對鳳尾山一無所知。
百鳥朝鳳,鳳舞九天,我也一直覺得此是先人對鳳凰的恭維。但到如今,我才知道,古人誠不欺我。
微風陣陣,仙山茫茫,迷霧處,天塹橫生,遂與俗世全絕,听不見鐘鳴鼎食,看不透車水馬龍。唯有鳳鳴聲,一浪接著一浪,每每都似要撞進人的心坎里。
這里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縱面像是被人用刀完全切開。但你又不能說是鬼斧神工,因為人力有所能為和有所不能為,有些東西卻只能說是造物主的饋贈。
鳳尾山有大小百座山峰,除主峰外,大都離地而起,懸浮于空,以鐵鏈橋鉤連。其間相對位置,隨陰晴圓缺而變,或隨清風止。從遠處看,郁郁蔥蔥的,可不是像鳳凰展翅翱翔怒飛沖天時劃過的尾翼麼?
當然了,我那只尾巴還是得了吧。
間或,亦會有淡紅新藍點綴,配以撲鼻清香,但再美卻美不過艷陽天。
陽光在這里,是暖的,是沁入心脾的那種暖。它有時候會爬上你手背,有時候會俏皮地挑動你的發絲,大多時候只會一個勁地撓你癢癢。我一個不注意,耳畔的薔薇花便失落了手,凋了幾朵花瓣,掛在一處鐵鏈橋,搖搖欲墜。
「卯日星君,你小子怎麼當差的?連你鳳大爺也敢耍!」
終于,挨著一處山崖,我掐著腰,怒目圓瞪。風嗖嗖地吹過,一陣鬼哭狼嚎,嚇得我腿腳發軟。
「我勸你千萬別這麼跟它說話,嘴巴最好放干淨點。」良久,羿洛隨意揮揮手,那花兒飄然而至,堪堪抵著我的腦門子。
「憑什麼?」我直勾勾瞪著那陽光,眼中火花畢現。
他撐著額頭,長嘆︰「晏源,你替我跟著她,我現在還不太想同她說話。」
話音未落,他挨著的那處山崖便塌了,連同他人也倏忽不見了。
我騰起爪子死摳,腦門上「咚咚」地被敲了好幾棍兒。
我回頭,只見晏源抓著根及腰粗的棍子,掂在手中,打著節拍,面無表情。♀
我乖乖地牽著那棍兒,跟在他後頭。
過了好久很久,晏源突然問我︰「上仙,您可睡著了?」
我睜開一只眼︰「沒,怎的?」
「您覺得殿下這人如何?」
我換了另一只眼睜,拉長了音︰「屁捏~~」
我接著又見縫插針地補了一句︰「不過,你們倆很適合,相信我。」
話畢,我頗講義氣地拍拍他的肩頭。他的肩膀幾不可見地顫了顫,棍子似受了驚,沿著這一處山崖滾下。震耳欲聾中,我的瞌睡蟲完全死了。
「也怪不得殿下每每都想掐死你了」
半空中,幾朵薔薇花瓣飄舞紛飛,我張開手,它們穩穩落于掌中,明艷不可方物。我收攏手,將它們復原,又重新插回耳畔。
「承蒙錯愛。」我咧開嘴,笑得沒心沒肺。
後來,在我的死纏爛打之下,晏源雖然仍就面癱著,但好歹還是透露了點鳳尾山的機密。
據說,這里的太陽是另外造的,同卯日星君的那顆水火不相容。它辦事比較不靠譜,貪玩,好耍賴,最忌別人比它還不靠譜。
說到這兒,晏源淡淡補充了一句︰「在遇到上仙以前,它一直都在殿下治下循規蹈矩,已經好久沒有像今天這樣插科打諢了。」
言下之意,本上仙是最不靠譜的那個。
我默念了句「江山如此多嬌」,將怨氣稍稍咽下。
鳳尾山,大小山百座,每座內隱一殿,從一到一百,依次為是。比如,鳳尾山二號殿……鳳尾山一百號殿。
而一號殿,因冠了主峰的高帽,所以比較特殊,尚可擁有自己的名號,即鳳頭山鳳頭殿,自然住著鳳族最尊貴的人及其黨羽。
听到這兒,我忍不住笑出了聲︰「喂,這都哪跟哪啊,是哪家的毛孩子發瘋了,起這樣掉渣的名兒?」
晏源望了望天︰「池少爺。」
我眼皮抽了抽︰「以前呢?」
他繼續望天︰「以前叫騷包山騷包殿。」
我眼皮繼續抽︰「出處?」
「殿下說,以前有人老愛夸他騷包,他非常高興。」
我磨了磨牙︰「鳳至賤果然無敵。」
我們順著最後一根鐵鏈下來的時候,我已經徹底軟了,身體都不像是自己的,腿腳亦不住地打著顫兒。回頭看,那太陽依舊掛在原來的地方,不見西斜。
極目遠眺,是一望無際的田地,零星點綴著辛勤耕耘的農人。其中,一個火紅火紅的身影尤為醒目。他執著柄鐵鍬,刨土側翻的動作是那麼的標準,那麼的嫻熟。當一位農人為他擦去頰邊的汗珠時,他駐足凝望著某處山峰,劍眉微斜,剎那間嘴角綻放的笑意,是那麼的婉轉,那麼的溫情。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唯有綠意蒼茫。
他仰起頭吹了個響哨,少頃,成千上萬的鳳凰從四面八方的山川俯沖而來,傾巢而出。它們喙餃黍粒,翅擊沃土,再長鳴,粒落溝壑,再一擺尾,翻土覆上。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堪稱絕唱。
帝親耕,後親桑,在凡間,也不過是統治階級蠱惑人心的做法。但他做的,卻行雲流水,無一點矯揉造作。
他摘下翠玉簪時,剎那間四溢的光芒籠罩整片田域。
我看得傻了,腳下的一根枯木不經意斷了,折落的木屑擦過我的頰邊,濺了一地。這時,他回過頭瞥了我一眼,笑意忽止,冷得恰似冰霜︰「磨嘰死了。」
我趕緊喜滋滋地抓住他的胳膊︰「殿下,人家腿酸嘛。」
他只趕緊地側開身子,趁機掙月兌我的鳳爪子,淺笑一聲︰「活該。」
緊接著,他衣袍一掀,翠玉簪順勢回歸,挽住頂端發髻,光芒盡數收斂,無窮沃土新芽遍生。
他拍拍手,巧笑嫣然︰「來,還不趕緊拜拜我們這位鳳大爺。」
于是,我便瞠目結舌地看著這成千上萬的鳳凰齊刷刷收攏翅翼,化作千萬俊俏男女,向我跪拜鞠躬。
「請鳳大爺安——」
我踉蹌著後退,奈何這禮數著實大了點,有些頭昏腦漲。盡管如此,我還是綜合參考了這種場合下大人物所該有的氣度。
我那個便宜干爹會說︰「眾愛卿,平身。」
二師父如來會說︰「爾等,請翻至某某經某某頁,上一次說經課」
杜殷會說︰「」
好吧,我忘了他一出口必出人命。
于是,五味雜陳中,我拍拍胸脯,大喝一聲︰「都有賞!」
他們面面相覷相繼抿著嘴笑,羿洛拿著鐵鍬直接給了我一勺︰「我看你拿什麼賞。」
我狗腿子一抬,眼皮子一翻︰「您先幫著還唄。」
他輕輕一挑眉,笑了︰「想得倒美。」
田埂上,晏源極目遠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遠處,馬蹄聲急,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哎呦喂,我的王上哎~~~」
話音未落,馬蹄止,一匹馬上同時栽下四位一模一樣的黃發老漢。他們頭戴金冠,枯萎的鳳羽垂在額間。
儼然便是前些日子耍我玩的鳳尾山四長老,屬性皮糙肉厚,擅長喬裝打扮坑蒙拐騙,實乃鳳尾山活寶。
剛一挨近羿洛,他們立馬趴在地上,抱住他的大腿,聲嘶力竭︰「王上啊,您怎麼能干這種粗活啊,讓小的們情何以堪啊」
泛黃的書冊照著他們的腦門子便砸了過去,倒是那扎實深厚的吐槽集。他們先是一愣,而後臉色齊刷刷慘白了一片,直接朝晏源瞪了過去。
此時的晏源,事已關己仍高高掛起,眼皮子沉得都似入了夢鄉。
羿洛看他們如此,冷冷笑了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養你們何用?」
他們齊刷刷又轉而抱住我的大腿︰「娘娘,求美言。」
我臉皮抽搐,心想他們可真是賊心不死,一聲娘娘打算吃遍天麼,咱好歹也還是個黃花大閨女不是?
我說︰「長老們,稱本上仙鳳大爺就成。」
他們搖搖頭,道︰「不成。」
我瞪了眼羿洛,沒想到他竟噗嗤一聲笑了,滿是寵溺地說道︰「好吧,我錯了,你們總是有點用的,也還知道投機倒把,溜須拍馬,哄得人開心。」
他們立馬爬起,全體鞠躬︰「恭迎王上回宮。」
身後更是響徹雲霄︰「恭迎王上回宮——」
七色光束瞬間籠住我們立著的方寸小地,四位長老一字排開,手捧著四件一模一樣的絳紅色衣袍︰「恭請王上著裝。」
羿洛隨意走過,隨意地一指,淡淡道︰「就這件吧。」
一陣風過,漩渦般籠住他的全身,只一瞬,推陳出新。鳳鸞靴新顏耀眼,竟敵不過他寶藍色眼眸中泛著的玫瑰紅光亮。
待一長老捧一輕裘,跪至他跟前,他只輕輕笑了︰「不需要這個了,不若幫我換根紫色的絲絛。」
紫色的絲絛隨之奉上,另一長老卻笑嘻嘻地湊到我跟前︰「娘娘,您來幫王上系上吧?」
我又一陣抽搐,手忙不迭地避開,卻見那羿祖宗一甩手扔了絲絛,繼而寒著調道︰「甭勞她大駕了,我不系了。」
我一犯抽,忙撿起遞給他︰「我不會系這個。」
他笑了︰「不會系,難不成不會學?」
我咕噥︰「又沒人教。」
「行吧,算這個理由過了,」他從我手中抽過絲絛,眉心的弧度更加妖艷,「我來教你。」
說話間,我的手慢慢被他牽引著,觸及他的後腰際,模索至印鎖,將之輕輕扣上。紫色彰顯華貴,猶如紫氣東來,我鬼使神差地撫平絲絛上的褶皺,一絲微涼的濕意浸入我的指尖,我的心微微顫抖著,既像是敲鼓聲,又像是風鈴拂過窗紗接著飄回來的低音。
我又鬼使神差地捏住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問︰「您的手,還覺得冷麼?」
我只覺有無數視線定在我們交疊的手上,轉而望去,四長老正一副陰謀得逞的賊像,晏源眯縫著眼,,又作打盹狀。其余眾人則瞪大了眼珠子,也不知搗鼓著什麼花花腸子。
羿洛低頭望著,睫毛深垂,良久撫上我的頭,輕輕揉了揉,笑道︰「早不了,咱們找辛池吧。」
此時此刻,我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了辛池這號人物。我原以為羿洛這麼火急火燎地趕回鳳尾山是為了解救他那待宰的族孫,只是他這會子又是種田又是換裝的,白白耗著這段光陰,是真的想讓辛池被刀子削得夠本麼?
試問天下,有這麼不負責任不羞不臊的老祖宗麼?
我心中翻江倒海,他卻盈盈笑意盡在眉梢,到最後,轉向無邊沃土,聲音高亢有力︰「今天,孩子們辛苦了,早點回家安寢吧。」
我還想著青天白日的睡個屁覺,羿洛勾起嘴角打了個響指,當空而耀的太陽瞬間西斜,彩霞遍布,夜幕拉得悄無聲息。
「為鳳尾山鞠躬盡力,不辛苦。」底下,人聲鼎沸,山川回蕩。
我再回頭時,田間地頭已是成千上萬的鳳凰。它們撲騰著翅膀,各山頭燈籠隨之成片掛起。它們展翅飛翔時,就好像是螢火蟲逐光而去。
我看得呆了,不察有人拉住我的手,在我的耳邊輕聲細語︰「走吧。」
這只手,溫暖有力,沒有一絲寒意,散發著淡淡的蓮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