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枝•南山鳳 第四十九章

作者 ︰ 畢棠

接下來的時日里,我便過著一種無比廢柴的生活。

采茶,泡茶,飲茶,洗茶具,從日升到日落,從屋前到小巷口。而羿洛見天地就一個姿勢,翹著二郎腿,斜臥著軟榻,執一杯茶,淺嘗輒止。每每飲盡,他必得輕飄飄招手,嬌滴滴道︰「那個誰,幫我飲上。」

我氣得肺直冒煙。

然而,除了暗地里用眼神模擬出兩把「咻咻」直飛的小金刀聊解憤意之外,我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法子了。

他說這是鳳尾山最初的教養法則,以茶修身養性,以水陶冶情操。

難得他還想起有教養這回事,只是我搜腸刮肚地想,也想不起有哪座仙山哪座島嶼是這樣埋汰人的。

連日來,因事必躬親,身上各處無一不透著茶味,倒也是神清氣爽。只是每次入睡前,羿洛必端予我一碗黑漆漆的湯汁,央我飲下,還說是安神補腦活血化瘀的良方。

這樣的狗屁話我自是不信的,上次他給穆青的藥膏抹得我全身雞皮疙瘩似黑炭的事,令我是想忘也不敢忘的。由此,他夜夜都黑著臉攜著寒氣而來,然後撬開我緊閉的牙關直往肚子里灌。有時候,我受不住了,自然青筋爆出手舞足蹈,隔三岔四的,羿洛的臉上必得是青紫交錯,好不慘烈,愣是在那雙秀致的劍眉上,擰出三兩撮黑線。

我也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了,唯恐為此而觸犯七出之罪,只得咬咬牙同他約法三章,即他不許灌我,我不準掐他,按時乖乖飲下,相安無事。

後來的一天晚上,他說有事得回去一趟。臨走時,仍雷打不動地當著我的面,重重扔下那碗熱氣騰騰的湯藥,然後,一拂袖,揚長而去。

于是,老虎不在猴子稱霸,我理所應當地四仰八叉在床上,捧著那本《天宮神君兵器譜》,看得我激情澎湃,心曠神怡。尤其是盤古的開天斧,簡直開一代神使的先河。我越看越覺得很像我當年砸天鐘的斧刃。

然後,我就睡著了。

我做了個夢。

這個夢很短,只不過是一身白衣的杜殷立在一個山口,如喪考妣地對我說︰「別去鳳尾山。」

他拉著我的手,神情哀婉。我想,這個夢福利還真不賴,連我以往揩不到的油都主動讓我揩上了。這個光榮的時刻,歷史都不肯放過我。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模他的臉,可就在觸及那一剎那,我竟然什麼感覺都沒有,木木的,就像是看著一位經久不見卻又無關緊要的故人。

我想要開口問他為什麼,但一直張著嘴出不了聲。然後,又是一剎那,一陣狂風卷石掃過,地上只留著一具頭骨。那頭骨,赫然架著塊鋒利的斧刃。那斧刃是半截的,開過光的。

「啊——」我驚叫著醒來,撫著額頭,汗涔涔一片,摁著脈搏,心有余悸中。腕上念珠,晶瑩剔透,地上,一團漆黑的藥汁,不遠處,是碎裂的瓦片。♀

我頭痛欲裂,自知禍闖大了,模著書頁,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大早,我收拾好碎片,抱著一筐子的靈芝去了集市。店家不識貨,走了三處愣說我這是蘑菇不是靈芝。我氣不打一處來,長這麼大,見過商家坑蒙拐騙的,可還沒見過這麼不辨菽麥指鹿為馬的。我沒辦法,只得當街甩賣,然後我便又遇上了宋哲家的那位女乃油小軍師。此時,他正勾搭著路上的美女,一身錦衣華服。我拍他肩膀的時候,他一蹦三丈高。

「薔薇姬?」他瞪大眼楮,好像見了鬼似的。

我對這稱呼本來就有陰影,于是干鼓著嘴巴,沒理他。

「對了,你不是擱大牢里蹲著呢麼?」

額,敢情這貨好像還沒發現羿洛擱天牢放了一把火 。

我擺擺手,胡扯八道︰「別提了,我們家小羿嫌天牢風水不好,大礙我吹彈可破的肌膚,于是便挖了個地道。」

這聲小羿我喚得是百轉千回繞梁而不絕,倒也是真不怕往後大了舌頭閃了腰。

我接著又補了一句︰「洞口正對著護城河西呢,報告了沒準有賞哦。」

他眼中精光直線,半晌才遲疑︰「你沒騙我?」

我說︰「我又沒吃飽。」

「幾個意思?」

我恨鐵不成鋼︰「人只有吃飽了才沒事找事做啊。」

他又問︰「那你需要什麼?」

我舉起筐子,道︰「以物換物。」

他驚訝︰「你缺錢?」

我搖搖頭,攥緊他的衣領,一臉狡黠︰「你猜,我要怎樣才能順利扒了——你這身衣服?」

扒掉女乃油小生的衣服,是在一個巷子里進行的。

扒完之後,他**著身子蹲在籮筐里,並丟給我一張紙條,殷切地央我去二井巷十八號尋一位趙嬤嬤。我滿口答應,抱著一摞子衣服出了巷口,來到了護城河上,邊吹著哨子,邊朝河中扔了紙條和他的褻衣。

笨得跟驢似的,還要討功績,傻子才會把洞開到護城河呢。

「你在干什麼?」清冷的嗓音冷不丁在身後響起。

我心中咯 一跳,脖子都僵了︰「殿殿下。」

他走到我跟前,遠眺著河面,皺著眉頭道︰「鬼鬼祟祟的,你是擱這拋尸呢,還是怎的?」

我笑道︰「呵呵呵,那哪能啊」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昨晚沒睡好?」

我有種做賊心虛的恐懼︰「還不錯」

「還不錯?那這又是什麼?」他攤開手,手心里,是一團藥渣和一塊瓦片。

我腦袋里有根弦斷了。這這這,今天清晨我不是才扔進茅坑的麼?難不成他他他他還能從茅坑中撿出來不是,這都什麼人啊!

「你別用那種嫌惡的眼神瞪我,我是從你床底下撿的。♀」

我依然牙齒打顫。

「你也別擺出那一副吃了大便的表情,我沒那麼變態。」然後又補了一句,「我是讓小二蹲著撿的。」

他的發絲經河風吹起,輕飄飄拂過他的面頰,有一縷甚至被他不小心含在唇邊。他好像特別懊惱這些,忙不迭丟了手上的東西,便去弄他那倒霉催的發。等到河中漣漪不見,他仍沒弄好,反倒是愈發起結了。風一吹,則更亂了。

「你還愣著干什麼?還不過來幫忙!」

他一呵斥,我立馬收起嘴角的笑意,矯健地跑了過去。

「你怎麼還不動手!」見我還杵著,他又狠瞪我。

「我又夠不著!」我氣急了吼他,哪有人這麼存心往別人傷口上撒鹽的?他一八尺男兒,至于眼楮都是往後面長的麼?

他淡淡地「哦」了一聲,就彎下了腰,我站在他身前,遲遲不敢動手。

「你又怎麼了?」他顯然不耐煩了。

「等等,我先去洗個手。」說著,我就準備攀著欄桿,跳了下去。

他猛地拉住我的手︰「不用了,我不嫌你髒。」

于是,徐徐晨風下,東方初日初升,我的一雙髒兮兮的鳳爪子不可思議地撓上了這世上最尊貴的鳳毛。

我搓搓手,心花怒放。

我從沒有哪次能這麼近地撫模他的發。以前不知道,現在才發現,他的發色是黑里泛紅的那種。這樣的發色其實也不特殊,難就難在要怎麼弄出層次,既不能凌亂,又不能太齊整,否則就有不倫不類之嫌。但我今次要做的,只不過是將亂發順服,再攏上去罷了。

翠玉簪取下時,我卻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似是一硬一軟的兩種聲音相互激蕩著。

「堯光山的最後一塊片玉,本座憑什麼要給你?」

「那您要怎樣?」

「打贏本座——或是,殺了我。」

硬的,是清冷淒厲的女聲。軟的,是糯糯的童音。

我定了定神,鬼使神差地問羿洛︰「殿下,能不能將這個簪子贈予小仙?」

「胡說什麼呢你,」他淺笑著直起身子,不動聲色間已奪回了簪,掌在手中把玩,唇角眉梢處全是怡然自得躊躇滿志,「單這上面的片玉,我就給人當了一萬年的肉靶子,金貴著呢。」

我心中怪不是滋味的,只簡簡單單地「哦」了聲。

他簪發的動作稍頓,一臉古怪地盯著我。我嚇了一跳,趕忙將那女乃油小生的衣服獻上。

「殿下,看在我決策千里殫精竭慮的份上,您就笑納了唄。」

他皺著眉頭,隨意地翻了翻衣服的內里。

「這就是你那一筐蘑菇換回來的東西?不錯,還挺長記性的,」他笑著看我,卻冷冰冰地扔下,「但你為什麼會以為我肯穿別人的?喏,瞧這一身的汗味,真髒。」

「喂!」我拾起衣服,跟在他後面。

「怎麼了?」他回頭。

「您是不是一直就知道?」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剛出了嶧皋山,我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了你的寶貝。」

「為什麼?」

「不為什麼,」他笑了,專注地凝望著河邊,聲音飄飄忽忽的,「或許是因為好玩吧……」

「砰——」我氣得將衣服一摞子砸向他那張惹人嫌的臉,怒吼一聲︰「那我還真得謝謝您 !」

「不、客、氣。」他閑閑地撇開臉正巧躲過,隨之攏起耳邊的發,絕塵而去。

那一件白衫,漂浮于河上,順流而下。我搖搖頭,略微傷神地跟上他的步子。

三日之後,我們順利地到達了鳳尾山。

古人雲,所謂大事,必得講究個前因後果,遂足以運籌帷幄。

此事的前因是,某日的清晨,晏源倚著洞開的房門,面無表情地來了句︰「池少爺快被閹了。」

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以致于我以為他說的其實應該是︰「昨天吃菜咸了,嗓子疼。」

我張大嘴呆愣著,一動不動。

關鍵是,我明明記得羿洛是在隔壁間的?

「 」一聲,大紅的身影從我眼前飄忽忽落下。我回頭仰望著有些受力變形的房梁,汗噌噌地往外淌。

「他這都快閹了,你還來這兒干什麼?」

羿洛的語氣中有些薄怒,看得出他對辛池這個族孫倒挺在乎的,雖然他在乎的點不是特別正常。

「小仙不敢。昨夜,比翼族公主強佔了池少爺的身子。具體細節,小仙也不太明了。今早二人一言不和,相繼開戰,公主拿著匕首便揚言要砍了池少爺那處。再者,小仙離山時,踫巧杜鵑黃鸝二族的公主亦抬著花轎提親。長老們自顧不暇焦頭爛額,遂央小仙懇請殿下回去,主持大局。」

晏源這一番話將我同羿洛都打擊得不小。難得有件事晏源能夠舌燦蓮花娓娓而談,情節飽滿評論中肯,原想此處應該掌聲陣陣,但看著羿洛抽搐的嘴角,我想想還是算了吧,別再往別人傷口上撒鹽了。

再說那辛池,他也未免太太太太招蜂引蝶了吧。我還沒過門呢,就養出了這麼些個花花草草,不是存心往我身潑墨麼?

難不成,我這過門,做的還不是正室,是小三?而且,以後還會是個小三智斗正室最後榮登主母的的光榮血淚史?

念頭如電光火花,噌噌不停,晏源那廂更是唧唧復唧唧。

「長老們還說,幾十萬年鳳尾山才出了一只池少爺這樣會折騰的ど蛾子,他們覺得此等成績,愧對列祖列宗,巴不得剜心謝罪。」

說完,晏源稍稍退後,神情木得都可以插上桃木拿去闢邪了。

可是,不知怎麼回事,我總覺得他是在笑。

「後面的話,不像是長老們會說的。」半晌,羿洛淺笑著開口。

「殿下聖明。長老們確實什麼也沒說,」晏源木著臉,從衣袖中掏出一本泛黃的書冊,道,「這是小仙從長老議事廳偷回來的部分草案。殿下,請笑納。」

「哦?」羿洛接過書冊時,還淡淡瞥了眼晏源,隨後滿含興味地將之扔給我,笑道,「讀一段給我听听。」

我吐吐舌頭,隨意翻了翻密密麻麻的兩頁,差點咬了一截舌頭下來。

「時間︰德璋元年。地點︰開皇大典。事由︰王上著一身騷包紅,引嘆無數紅顏星目。批注︰1-喂!王上今天的發型誰梳的啊,怎麼跟狗啃的似的?2-誰弄的咱就給誰磕頭送禮去啊,好些年都沒這麼痛快了。3-就是就是,一群豬油蒙了心的,就沒發現咱們王上的衣服都穿反了麼?4-你穿的?3-嗯,手一時賤了。1、2、4-算你狠,走,咱請你泡三溫暖去。」

「時間︰德璋八萬五千年。地點︰凌霄殿。事由︰王上被二公主奪去初吻,引無數紅顏盡瞪目。批注︰1-你們真以為,那是王上的初吻???2-我覺得,不是。3-同上。4-保持隊形。」

我頓時汗流浹背,這這這哪里是什麼勞什子的草案啊,分明就是一本地地道道的吐槽集。

一股子敬意油然而生。

我抽空覷了下羿祖宗的表情,他仍是笑著,笑得跟朵盛開的薔薇花似的︰「怎麼不讀了?」

「我」這不廢話麼,讀書也是消耗精力浪費口水的活兒好不?

他稍稍動了動手指頭,書頁嘩啦閃過,便去了最後一頁。

「喏,你試著讀讀這段。」

我硬著頭皮,繼續睜大有些惺忪的眼楮。

「時間︰德璋十萬年。地點︰鳳尾山第四號殿。事由︰池少爺能否人道皆在此一戰,且看且阻。批注︰1-臥槽!那只比翼鳥手中的刀有沒有消過毒啊?若消了毒,咱不如再借她一把淬了毒的。臥槽!你搬四個凳子做甚?2-站著看,腰酸。3-腰酸?你怎麼又腰酸?2-思想不純,滾粗。對了,你們以為昨日池少爺破處了麼?3-面色紅潤有光澤。還有,昨夜誰下的藥?你們誰誰啊?4-晏源下的。1、2、3-額,好狠」

這時候,我抬頭覷了晏源一眼,他垂手而立,頰邊難得帶著點若隱若現的紅暈。

「讀完了麼?」羿洛隨意掃了晏源一眼,後者順勢低下了頭。

我點點頭,一肚子的莫名其妙。

「那還等什麼,既然長老們如此想念本宮。那咱們,就遂了他們的願吧。」

真是恬不知恥,他們哪里有想念您老人家了?

只是當我停下來,望著他嘴角噙著的一絲微笑,不禁打了個冷顫兒。

「回山。」他一撩衣袍,鳳鸞靴剎那間光芒四射,騰起一團白雲,卻有雷霆之勢。

于是,鳳尾山之行,前因已知,奈何後果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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