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喝那麼多酒?」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冷若冰霜。♀
他繼續說︰「你醉了?」
我傻傻地笑了笑︰「您說呢,殿下?」
我眼前又一陣陣泛黑,頭似千斤重。雖然我第一次喝,但我知道這不是醉時該有的反應。
「我不知道」他神情不變地模模我的腦袋瓜,憑空取來一瓷碗,諄諄善誘,「乖,趁熱把這藥喝了。」
我撐著癱軟無力的身子,探頭飲盡,連最後一口渣也妥妥地舌忝完。羿洛狐疑地看著我,再嗅嗅碗底,遲遲才道︰「這藥」
我點點頭,撫著呼嚕直響的月復部,苦笑道︰「前段時間,四長老搗鼓藥草時,我趁他們撓腳底板時,放了點冬蟲夏草。」
他低咒︰「那幫廢物。」
我抬頭,肚子卻痛得要死︰「這個時候,您不是應該夸我冰雪聰明的麼?」
「是的,你很聰明,」他笑著抹去我額間的汗珠,「我一直知道你很聰明,一直就知道。所以,你應該告訴我,除了冬蟲夏草,你還放了什麼?」
「巴豆——」我拉長了音調,不自覺肚子又做垂死掙扎,響了一遍又一遍。
他無言望了望屋頂,終于下了個結論︰「你對自己可真夠毒的。」
我笑了笑︰「是啊,我們做鳳凰的,對自己下手就應該重點嘛,損敵八百,自傷一千。」
「哦,是嗎?」他輕輕擺弄著我額間的發,不久嘆氣作罷,揶揄道,「可我怎麼老覺得,大多數時候,你對自己,倒挺仁慈的。」
「殿下,您說笑呢吧?」
「您覺得本宮,像是會開玩笑的人麼?」他挑眉望著我。得,又是這該死的自稱。
一陣陣的暈眩感席卷而來,我想離他遠一點,卻一個掌不住,弄得他一身污穢。他皺起眉頭,我卻想要嗤笑。
我知道,這才是該有的醉時反應。
「殿下,您的第三百零九次涅槃,」我暈暈乎乎地順著他的衣擺摔向地面,猶記得道了聲,「恭喜。」
「不需要。」
他一拂衣擺,瑟瑟寒風掃過我的臉,只余片刻清醒。洞開的木門,邀來日光,奪目卻惱人。
我知道,我這又將他老人家得罪了。
鳳凰涅槃,沒人會樂意別人說恭喜道祝福,那是傷口上撒鹽,是忌諱。♀
鳳凰涅槃,沒哪一次不是剜肉剔骨,沒哪一時不是血雨腥風,沒哪一處不是水深火熱。我知道,所以,看著他故作鎮定的面容,看著他藏在衣袖後翻出骨肉來的手背,看著他明明蒼白卻被硬生生舌忝出血色來的唇角,我卻想要哭。
所以,我想,我一定是醉了,當然,也只能是醉了。
我又夢到一個很早很早以前就一直夢到的地方。
那是一片荒蕪,山川崩裂,業火紅蓮飄揚,沒有綠葉,沒有新水,沒有蟲鳴,死氣沉沉。
一處高聳的山頭,坐著一白衣女子和一絳紅輕裘的女乃女圭女圭,他們伸直了腿,在峭壁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擊著石子玩。他們的左側,乖巧地伏著一物,白虎身犬首,一耳耷拉一耳豎直,半閉的眼眸,慵懶無神。
「前段時間,是我無禮了。」良久,那小孩開口,果真應了人小鬼大那話,聲音低沉,措辭優雅。
「本座感謝你還來不及呢,若不是你,我也得不了它。孤單久了,不免忘了陪伴的滋味。」女子說著,間或撫撫邊上的寵物,一雙上挑的眉,淺淺梨渦,清麗月兌俗,一如她的絕色。一身白衣,似蓮花綻放,但我總覺得她更適合紅衣,如血色殘陽拖曳。
少頃,遠處山峰坍塌, 啪一聲下,那物雙目圓睜,金光畢現,雙耳全立,一派抖擻地炸起一身的白毛,獠牙 亮。
「乖,沒事,有我呢。」那女子忙輕輕拍它的背,輕輕喚著,熟能生巧地順直它全身的毛。那物似是听懂了,腦袋深深藏在女子的懷中,尾巴抖動得更歡了,騰起爪子便撓起女子的咯吱窩。
女子咯咯地笑個不停,碎裂的石子沿著山脊線滾滾而來。女乃女圭女圭偏頭望她,火紅火紅的鳳羽,閃著水光。沒過多久,她雙頰通紅,只能繳械投降,可任她怎麼寒著臉,那物總以為她還鬧著玩兒,跳將的四蹄嗒嗒作響。
「別鬧了,」她急地捂住了那物的眼,努力往男孩那邊推搡,「阿夕,快讓穆青別鬧了。」
「轟隆」一聲,我腦中金光乍現。有種念頭一閃而過,卻怎麼抓也抓不住。
我想要走過去,伸出手卻看不見實體。再去看時,場景已快速拉近,仍是同樣的山峰,仍是同樣的人兒,火山在遠處噴發,像一朵朵綻放的煙花,絢爛卻易逝。
「對了,阿夕,你多大了啊?」女子俏皮地問,手中把玩著一根火紅鳳羽。
「四歲。」男孩的聲音依舊沉穩。♀
女子迅速低下頭,不知想些什麼,削瘦的下頜在長發掩映下,孤寂而蕭索。
男孩怔怔看著她,女敕白的臉,干淨澄澈。
女子卻突然抬起頭,爽朗地笑著,修長的五指勾起男孩的下巴︰「四歲?糊弄誰呢,本座不信」
男孩想要躲,卻掙不過,眉鎖得深,蒼白的唇瑟瑟發著抖兒,一雙眼,全是不屈與離恨,「那您呢,被關在這種地方,難道就從沒想過闖出去?」
女子愣了愣,臉色霎白,雙手像月兌了結似的垂下︰「本座沒有想過。」
「您就不恨那兩個人?」男孩繼續問,濃密的睫毛遮住他眼中的神色,卻遮不住他此時的戰戰兢兢。
「恨誰呢?女媧還是伏羲?」她望著火紅的天,一直凝望著,喃喃自語。等到天際褪去一抹彩霞,她才回過神,牽著寵物一直沿著山脊線向下,向下。
良久她才回過頭,苦笑道︰「怪他們有何用?總歸是造化育我,難不成本座連這無情的造化也要一起恨麼?」
男孩站了起來,望著遠方,攥起了拳頭。我順著他的目光,只看到一排排墓穴,交相輝映。
「以後,希望你也不會恨我……」
他閉著眼,低沉的嗓音里,卻有成年男子獨有的霸氣和孤注一擲。
「轟隆」一聲,又是一片天地。窪地枯竭,干裂,燥熱的小火球竄來竄去。男孩捂著肚子滾在沙丘中,豆大的汗珠一直流到下頜。他的臉龐清瘦,但我總感覺原本的他,應當稍稍帶點嬰兒肥。
「你怎麼了?」女子忙蹲子,模著他的額頭探視,往日一向調笑的眼中滿是關切。
男孩一躲,踉蹌地向後退,頰邊的汗水落得更急︰「您別踫我!我沒事!」
「真沒事?」女子狐疑地走近,男孩渾身力氣全賴著四肢,因此,攀著地面的手心不可避免地黏著扎人的小碎石。不一會兒功夫,他女敕白的手上全是紅斑。
「真沒事……」男孩扯起嘴角笑了笑,十足勉強。
透過昏暗的光,我看見男孩拼了命地蜷著身子,護著心門,左支右絀下,他的背後卻憑空現出一塊燒焦的物什,剎那間擊碎身後萬丈的石子。
那是他的羽翼,鳳凰涅槃後再怎麼隱藏也隱藏不了的真身。男孩望著女子,眼眶中有淚珠滾動。他咬了咬牙,淺笑著扭過頭,再回首時,眼中無波,那一片沙子卻濕了,沉了一處。
我知道,他在害怕,但他仍佯裝著堅強,一雙手死扣在原地,震顫卻不向前。
我想要覷那女子的反應,可迷霧彌漫,一切漸漸都被掩蓋了。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個兒已躺在床上,床下坐著一人,捧著一盆黑漆漆的湯藥。他神情莊重,睫毛濕漉漉的,寶藍色的瞳孔,沉沉而寂。
作為一個標準的黃花大閨女,我覺得處于深閨別苑,面對此等情境,自是該怒瞪星目,撒帕而斥︰「來者何人,還不快快留下觀光費~~」
不應景的是,我這人向來不愛攜帶羅帕。
我向來人笑了笑︰「喂,您又來下藥了啊?」
「嗯,」來人點頭,端著盆子往我跟前遞,「是你先不乖的。」
我攥緊拳頭,躲在床側︰「可不可以允許我留下幾句臨終遺言?」
他撫額︰「你愛怎麼演就怎麼演吧。」
我拿手抹了一丁點藥汁,笑道︰「這藥賊貴吧?」
他也笑了︰「確實,都是些名貴藥材。」
我就著他的手,邊埋頭飲著,邊偷偷地瞧著他的表情。他不時抽空拿衣袖擦著我的嘴角,我一咂巴嘴抬頭笑,他便皺起眉頭,緊咬牙關。
盡管磨磨蹭蹭,最終我還是喝完了。
他望著空空如也的盆子,往外走,我靠著床榻,喚他︰「殿下,下次能不能放幾顆大蜜棗,忒苦。」
他回頭,濃密的睫毛輕顫︰「就你嘴刁。」
然後,他便出了門,不聲不響地上了鎖。我看著床榻上被我私自刻下的「鳳羽-阿夕」字樣,再怎麼想也想不出夢中幾何。
這一次,我被關了禁閉,三十天。
理由是教唆鳳族乖寶寶辛池酗酒既遂,投放巴豆,污染鳳尾山水生環境。
辛池推開窗戶幸災樂禍地給我念這段說辭時,我正將第十三張草紙寫滿了「羿洛」。鳳族就這點好處,草紙從來不斷供,想拉多少就可以拉多少,多出來的還可以練字。
三十天後,我推開緊閉的屋門,攥著練好的字,照著四長老的指示,在山路十八彎的一棵梧桐樹下找到了羿洛。
他摩挲著天宮送來的十個花盆,左手拿著柄短鍬,饒有興致地松著土兒。幾顆梧桐果「砰砰」砸下,咕嚕嚕滾到我的跟前。
「您這是干什麼?」我小聲問。
他放下鍬,卷起袖口,笑道︰「還能干什麼?種花唄。」
「這個給您。」我小碎步走到他跟前,將手中的紙交給他。
他看也沒看一眼,徑自塞到衣袖里,又低下頭,換了只手松土。
「喂,殿下——」
他抬頭︰「怎麼了?」
我伸出三個手指頭︰「司母戊鼎,您允諾過的。」
他淡淡「哦」了一聲︰「你去找辛池吧。」
我干笑︰「您沒開玩笑吧?」
他將花盆轉了個圈,道︰「這種事我從來不開玩笑。」
我找到辛池時,他正在一群燕瘦環肥中苟延殘喘,臉色那叫一個難看。作為一名合格的待嫁媳婦,我認為當務之急是得將一切潛在的蜂蝶掐死在幼蛹之中。當然,這需看個人修養,最好做到不顯山露水。
于是,我雀躍地攙上辛池的胳膊,雀躍地用甜得發膩的嗓音說道︰「辛寶寶,今天我們去哪兒玩呀?」
辛池直著脖子,掐著我的手腕,僵硬地笑道︰「只要你喜歡,一切听你的。」
我假惺惺地依偎著︰「好啊好啊~~」
等那群鶯鶯燕燕紛紛淚奔而去,辛池滿胳膊的雞皮疙瘩全消,鳳羽卻抖動個不停。
「喂,你干嘛抖啊?」
他木木地扭頭看我,眼楮直眨巴,嗓音顫抖著︰「你有沒有覺得,有兩把小尖刀朝著我身後咻咻刺過來?」
我們難得一致地朝後看。不遠處,羿洛捧著花盆,笑盈盈地立著。我徹底松了一口氣。
辛池卻一蹦三丈高︰「老祖宗,是她先——」
「我知道,」他笑著走近我們中間,將花盆輕輕塞到我的手心,「喏,給,好生養著。」
我巴巴地捧著,道︰「好。」
他又轉身對辛池道︰「快去拿三個司母戊鼎給她。」
辛池顛顛地跑了出去,又顛顛地跑了回來,還帶來了四位空手的長老。我努力往遠處瞅去,心想難不成後面才會有人抬著過來。
「來,把你的手給我。」辛池笑著命令。
我左手抱著花盆,心有疑慮地騰出右手。「咚咚咚」,三個如米粒般大小的青銅器咕嚕嚕滾進我的手心。要不是我耳清目明,保不齊便瞧不出那小細細秸稈似的玩意兒是那鼎的四足。
這不擺明了又耍我玩呢嘛?
我拿眼一個個瞪過去,哪料得他們一個個臉不紅心不跳地杵著,當中一長老更在那兒大言不慚︰「娘娘不知道吧,我們家王上同那尚務宮的宮主、司主可是拜把的弟兄,最是摳門小氣了。啊——不對!最是勤儉節約了。」
羿洛擱旁邊听得臉都綠了,我一個沒掌住,笑出了聲。他直瞪我,我只沖他做了個鬼臉,便邁著輕快的步子,端著花盆,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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