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幻想過很多種同杜殷大手拉小手的場景,也想象過很多種羿洛披頭散發鋃鐺入獄的情形。♀到如今,前者的影像越來越模糊,後者雖清晰,但基調卻終究變了。
正如人這一生想象力再豐富,也有鞭長莫及之地,總不能將所有的,都磨得面面俱到。
而我,從來就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在大沉香木做成的棺柩中看見羿洛。他雙目緊閉,黑里泛紅的長發四散,雙手合于胸前,翠玉簪握在手心,卻失去了所有的光芒。濃密地睫毛綴著水珠,一動不動,靜止得就像是懸崖邊垂下的冰晶,皎潔又冷艷。
整個大殿空空曠曠,淡淡的蓮香躲在沉香木的濃濃芬芳中,寡不敵眾。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那強大的寒氣四溢,直逼得我跌向冰冷的大理石柱上,呼出的氣體瞬間凝結于半空。
我輕輕掰開他的手心,寒氣消彌,一縷一縷的白氣從我的手心過渡。物歸原主的道理,傻瓜都懂。
然後,我捧起這雙手,想著它們的主子,不久前還顫顫巍巍地撿起落地的白子,笑一聲︰「手滑了。」我還記得更早之前,他還將它們軟軟地放在我的發間,輕輕揉了揉,笑道︰「早不了,咱們找辛池吧。」
現在我才發現,他其實挺愛笑的,笑得還挺俊。一笑,就似是湖中漣漪驚擾了翩躚的白鷺,因為美,所以只好卻步。現在,即使是閉上眼楮,我也能感受到那種滲透在骨子里的孤芳自賞。
我順便又看了看他的掌紋,生命線無垠,姻緣線當中折斷。換句話說,只要不糟蹋,他原本可以活到地老天荒。一長一斷,上天,果真夠公道。
很快,他的衣袖泅開了一灘水漬。我用手不動聲色地抹了抹眼眶,回頭望了望徑自愣神的辛池,笑道︰「他這是不是死了啊?」
他立馬瞪眼︰「呸,你才死了,你們全家都死了。」
話沒說完,他突然跟想起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似的,「撲通」一聲,對著黑色的棺柩磕頭大拜︰「老祖宗,孩兒可不是說您啊」
然後,他又回頭瞪我,雙眼通紅︰「活死人,你懂不懂啊?你到底是有多沒心沒肺啊……」
我和辛池走出正殿時,月兒彎彎,冷風陣陣。我笑著打了個寒戰,木門于身後徐徐緊閉。辛池猶猶豫豫地望著我,我隨之笑著攏起了衣襟。
「放心,」我整了整情緒,舉起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今夜的事,我就當做了場春秋大夢,至于明天,該怎麼過我還會怎麼過。我也不會再問為什麼了。穆青說的對,有些東西,總得我自己親自弄懂。我今日走了捷徑,所以注定我日後千頭萬緒難解。盡管如此,在我的心中,鳳王始終是那個得理不饒人的騷包,從來不曾有任何變化。今夜的事,他也會什麼都不知道,就跟你我一般。好是不好?」
辛池長長吁了一口氣,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我抱緊雙臂,望著這靜謐的夜色,只覺眼眶漸漸有些酸澀。我笑了笑,再覷了眼金碧輝煌的正殿,一個轉身,同辛池踱步回了後殿。然後,又習以為常地喝了辛池熬的湯藥。
這一次,他終于加了蜜棗。
次日,穆青心有感應般寄了封信給我,言說杜殷不知何故,于誅神台自毀聲帶。信末附帶問我是否心如刀割,食不知味。我拿起窗台上擺著的大白桃和大黃杏,左手一個右手一個,一口接一口大力地啃著。
此時的我,確實心如刀割著,可是好像已經不是為他了。
我模了模心口,突然意識到原來一直痛的地方,仿似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塊,空洞洞的,什麼感覺也沒有。♀
我也才意識到,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起他了。雖然,也只不過區區數年。
這樣想時,內里卻是一片唏噓。多麼可笑。喜歡一個人多漫長,忘掉一個人多漫長,卻還是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對了,我為什麼突然就不喜歡他了呢?不對不對,應該是為什麼現在才發現不喜歡他了呢?難不成是听了辛池那番鬼話?不對不對,想我心如磐石,哪能如此容易便受人鼓搗見異思遷的?那按凡間的作派,我這是不是得放豬籠里面浸浸啊?呸呸呸,通奸才浸豬籠,我這個樣子頂多浸浸雞籠吧?可是,雞籠屎多,空氣略渾濁,我哪能顛顛地遭那個罪啊?而且,如果我不喜歡杜殷了,那我現在到底應該喜歡誰啊?
「 」一聲,辛池端著一大碟雞大腿,興沖沖地撞破了屋門,齜牙咧嘴地走了進來,活生生中斷了我開閘放水般的思緒。
我忙幫他換上木屐,拖著他上榻。他歪著腦袋,連連後退︰「你這榻下應該沒放毒蠍子的吧?」
我拿了只雞大腿啃了啃,口齒不清道︰「味道不錯。」
他果然沒听清︰「什麼?」
「我說這雞大腿味道不錯。」
他眉毛一擰,笑道︰「當然,長老們特別添了點佐料。」
直等他穩穩妥妥坐下後,我才將前番疑慮搜腸刮肚地吐露出來。
他一愣︰「這個我幫不了你,長老們說我年紀太小,不適合討論愛情這種東西。」
我听見腦袋中有根叫做「理智」的弦,「啪」一聲,崩了。
「辛寶寶,我要是沒記錯,您過幾年也就五萬歲了吧?鳳凰三萬歲也就成年了,對吧,大叔?」
「哎,被你瞧出來了,」他長嘆一聲,「老祖宗說的果真沒錯,不能同你說太多廢話,傷人心肝。」
我一听,一顆心撲咚撲咚直跳。
于是,我挑了塊油光光的雞大腿給他,他揮揮手,忙道︰「你吃,你吃。」
不一會兒,我便吃完了,他一臉肉痛地望著那空碟,忽的喜滋滋道︰「對了,忘了跟你說個消息,凡間最近發生雞瘟了。」
我摳著嗓子眼,連連干嘔︰「你說什麼?這雞難不成——」
「發瘟死了啊。」
我不死心地問︰「長老們特地添加的佐料是?」
他一臉天真︰「防腐劑啊」
我天!我這是分分鐘要被他們玩死的節奏啊。
反正,經辛池這麼無端一岔,我原本有些迷糊的愛情觀,愈發迷糊了。
羿洛是在第七個年頭一個天朗氣清的大白日回來的。那時,我正騎在辛池的身上。啊,不是,是正騎在化為鳳凰的辛池身上,俯瞰鳳尾山。原本死氣沉沉的鳳尾山,倏然萬紫千紅。百座山峰,任意移動,無邊沃土,顆粒滿倉。成千上萬青鸞、金鳳、朱雀,引頸長嘯。
寬闊的飛行區域,因此動蕩,狹長一段。辛池一個擺尾不慎,撞向了山腰上的一塊大石。我們根本搞不清狀況,在半空中跌跌撞撞,辛池一扭鳥頭,鳥眼一瞪,便罵罵咧咧︰「這幫不長眼的鳥,吃了老鼠屎了啊。」
他說話一向不經大腦,這不,又拐著彎地將他自己個兒給罵了進去。我攥著他項上的鳳羽,只得滿頭黑線,眼看著便撞上了堅硬的玄武岩石壁。
一片紫雲當空劃過,羿洛立在雲端,猛地攥住辛池的鳥喙,直往底下拖,似有千鈞之勢,雙眼更是瞪得通紅︰「莽莽撞撞的,成何體統。什麼時候才學得沉穩,早日廣開山門,踢了出去才是正經的。」
「老祖宗不要啊,孩兒生是晏大哥的鳥,死是晏大哥的鬼,非晏大哥不嫁。」
我直勾勾地盯著羿洛,他嘴角微微抽搐,皺緊眉盯著辛池,抬腿就踢張嘴就罵︰「什麼玩意兒。」
說著,他轉而將手中的竹籃子遞了給我︰「拿去洗洗,擦擦你的口水,髒死了。」
我低頭看著滿籃子嬌艷欲滴的覆盆子,酸水直流。然後,便望著羿洛離去的背影,發著呆兒。
辛池躲在我背後,掐著我的胳膊,小聲唧唧︰「色眼收回來,收回來。」
我回過頭,瞪他︰「剛剛火候過了。」
他立馬懊惱,訕訕道︰「嗯,昨晚豬蹄啃多了。」
山泉汩汩而流,覆盆子一經沖洗,更加鮮艷。
我捏了十幾粒,一口氣咽了下去。回頭時,正見羿洛戴著黑色手套,剪著柳藤。那手套似乎很貼手,從頭至尾,就像是黑燕自柳枝中翻騰,雖美麗,卻扎眼得很。我看著他愈發消瘦的下頜,又繼續發呆。
他抬眼瞥我︰「怎麼了?」又捏了捏下巴,「難不成我瘦了?」
我面上風輕雲淡,連忙搖搖頭︰「哪有哪有,殿下依舊天庭飽滿,地闊方圓。」
他淡淡「哦」了一聲,放下手中的籃子,整整黑手套,道︰「我最近怎麼好像听見你的哭聲。」
一個覆盆子卡進嗓子眼,我努力咳了好一會兒才說︰「笑話,我怎麼可能為殿下您哭呢?」
他挎著籃子,望著遠處的山巒︰「那倒也是,可能是我幻听了吧。」
晚上,因吃了羿洛做的水煮藤條,肚子略有些消化不良。辛池端茶水時,我一把搶過羿洛的茶杯,使勁地嗅了嗅︰「不錯不錯,沉香木汁,我家蝴蝶以前挺愛喝這玩意的,最近倒也不愛鬧騰了,殿下,您說說這可怎麼辦才好啊,我是不是得做個法召它回來啊?」
話畢,我使勁地朝他眨眨眼。
羿洛不動聲色地搶過杯子,淡淡道︰「听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我看看他杯沿濺出來的一點水漬,隨之端起自己的茶杯,無聲無息地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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