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辛池,是兩天後,他頂著我賞給他的兩拳頭印兒,端來了一碗黑乎乎的湯汁,然後第一千八百零七次陰魂不散地補上一句︰「老祖宗吩咐的。♀」
見我喝完,他端來個小凳子,規規矩矩地坐在我身前,很是凝重地說道︰「在我們飛禽界,貞操看得比什麼都重要,跟天宮做派自然是不同的。」
「啊?」我真有些不知道這小子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藥了。
「之所以,我比老祖宗緊俏,是因為我始終還是個處的」
「停!」我迅速逮住了重點,「你這意思是說,殿下他已經嘎?」
他滿臉崇敬之情地望著我,又道︰「你難道沒有發現,從外表上來看,老祖宗同我們其實有著最根本的區別麼?」
我一頭霧水︰「沒啊,都是一個鼻子兩個孔啊。」
他聲音轉了八個道︰「那個東西我有,四位長老有,所有鳳族的公鳳凰有,獨老祖宗沒有。」
我嚇得捂住了嘴巴︰「不會吧,殿下他難不成還是只母鳳凰?」
他又開始斗雞眼了︰「你想到哪兒去了?鳳羽!是鳳羽!他頭上沒有插鳳羽!」
我仔細地想了想床榻上的刻印,心道果然如此,手卻扒拉著辛池頭上的那根藍紫相間的招搖物,笑道︰「可是,我記得上次你不是已經被比翼鳥給強了麼?」
他瞬間漲紅了臉︰「沒、沒有都是誤會。」
我繼續添油加醋煽風點火︰「藥都沒起作用?」
他直勾勾瞪我︰「你還有完沒完啊。我不跟你說了,白惹得我一身臊。」
我看著他倉皇而逃的背影,笑得花枝亂顫。敢騙我,膽子倒不小。
窗台上的花開得很美,有的盛放,有的含著花骨朵,火紅的花瓣裹著火紅的花蕊。我撓撓葉睫,那瓣晶瑩的露珠便依著茶杯口一滴滴地灌滿。
我心有戚戚地飲完第一杯,辛池抱著正瑤琴屁顛屁顛而來。辛池進我的屋門從不曉得敲門,多少次推門而入砸破他腦門子的笤帚簸箕,也沒使他多長些記性。♀
這一次,他見怪不怪地扯掉渾身的蜘蛛絲。隨後挑起了第一根琴弦。
從第一根弦開始,我便知道今天的他有些不對勁。琴音汩汩而出,他卻未成曲調先有情,眉頭皺得都能塞上幾錠白銀了。
「你說,為什麼晏大哥老不回信給我呢?」不久,他將瑤琴遞給我,撐著下巴,眼角含愁。
「可能,他還四處找著青銅劍吧。」我望著櫥櫃,昧著良心,信手彈了幾個調。
他淡淡地「哦」了一聲,忽而又戰戰兢兢︰「晏大哥向你提起過我麼?」
我繼續昧著良心︰「當然,意氣風發,英姿颯爽。」
他忽地紅漲著臉︰「是麼?」
一根弦「錚」一聲斷了,他一歪頭,瞳孔四散,徹底暈了過去。五年間,我就只會一曲《失魂調》,總不至于太慫。
下午,是四位長老的禮儀課。自我知道頭頂鳳羽預示著什麼,向四位長老投去的眼神也不自覺溫婉了許多。他們那枯萎頹敗的鳳羽,簡直比掛著一塊寫著「滯銷老處男」的大牌匾還要拉風的多。
他們戰戰兢兢地看著我,只差沒撫著我的額頭,道一聲「萬福金安」。
辛池醒來時,是深夜。我正搖著蒲扇,把玩著從抽屜中取出的信封。
上面寫著「晏源手書辛池收」。我伸出手,扯住辛池的衣襟。
辛池戰戰兢兢地往後退,只顧哆嗦著︰「你別這樣,別這樣,再這樣,老祖宗會卸了我的羽翼的。」
「只要你肯乖乖說老實話,我自然不會怎麼對你。」
「那你盡管問我我,我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阿夕是誰?」
他額頭上的汗珠在昏黃的燭光下咚咚直落︰「什麼阿夕,听都沒听過,我們鳳尾山沒這號人。」
「沒準,會是某些人的乳名呢?」
「不可能,我們鳳尾山清者自清,乳名這玩意,有損我們男兒正氣。」
他舉起自己的小細胳膊,振振有詞。
「那我呢,」我笑了笑,「我又是誰?」
他汗流得更快︰「你能是誰啊,自然是我們大名鼎鼎的鳳上仙啊。♀哎呦喂,你別這樣」
我散漫地拈著蒲扇,靠近燭火,撲騰的燭火差點兒吞沒了整匝信封。
他一臉肉痛地盯著我,我靠近他,循循善誘︰「能不能告訴我,每天清晨你給我喝的都是些什麼藥?」
「你少埋汰我了,能是什麼藥,安神補腦的唄。」
「是嗎?」我呵呵一笑,模了模他的下巴,「那我還真的錯怪你了。我們以後還會是好伙伴吧。」
他眼光閃閃爍爍︰「當、當、當然。」
「既然如此——」我拉長音調,淺淺一笑,「不如,咱兩現在一起去正殿吧。趕巧,四長老都睡了,也沒人會攔咱們。好伙伴,講義氣,走吧。」
我朝他伸出手,他看著我,哆哆嗦嗦︰「那個地方,不、不、不能去。」
「為什麼?」
「不、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沒有什麼為什麼,你打死我,我也不說。」
難得他如此正氣凜然,我倒不好意思使壞了。
我用蒲扇敲了敲他發怵的腦門子,順便吹熄了燭火︰「那你睡吧。我出去走走。」
「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可不能在這兒睡。」
我低頭,努力靠近他︰「那你就跟我說實話唄。」
「什麼實話啊?我听不明白。」他依舊跟我打馬哈哈。
黑暗中,我直接抽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架上他的脖子︰「好伙伴,鳳凰一生再怎麼燦爛,總歸也只有一條命吧。而且,听說辛瑤就快大婚了,再怎麼說,你這個做兄長的,總得親臨指導吧。」
「哇——」一陣蹦脆的鬼哭狼嚎震得刀柄顫顫,哭得我太陽穴突突地跳。
我重新點燃了燭火,火光下,辛池轉而失聲慟哭,鼻涕眼淚一把抓,胸口一抽一抽的。
我拍拍他的肩頭,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生平第一次干這麼霸氣側漏的事,我也沒想到他竟會哭啊。
我咬緊牙,不忍直視地遞了塊布給他。他擤了擤鼻涕,少頃,豆大的淚珠又滑了下來︰「你都不知道我這心里有多苦。」
我搖搖頭,為我那塊擦腳布捏了一把汗。
果然,下一刻,他咬著那烏漆墨黑的布,眼神突然變得很天真很殷切︰「你說瑤兒真的會嫁給那個龍雜種麼?」
繼而聲聲泣淚︰「她的心中難道一點都沒有我,從小光長大的情誼卻是假。只道是笛音催發蘭舟,流年惹得人易老。」
我特麻木地看著他,中途他哭叉了三次氣。我忍無可忍,順手彈了他一個腦瓜崩︰「怎麼的,跟我擱這演兄妹情深呢,我可還沒那麼重口味。」
他「咻」一聲頓止,鼻涕尚還半空掛著,只一會又耷拉著腦袋,抹干眼淚,一陣泄氣︰「真是的,跟四位長老都排練了好久的呢。」
至此,我也算是看清了,從辛池嘴中我也甭想套出什麼準話。
第二天清晨,我練習射箭,靶子離我足有二十米。我一開弓,箭便噌噌往後射。我一回頭,正看見辛池捂著褲襠一瘸一拐地滾過來,臉色煞白得跟啃了狗屎似的。被四長老臨時拉過來作看官的八只火鳳,齊刷刷「啪啪」地晾開了翅膀。
下午,書法課。我一提筆,墨汁便呈點狀發射。辛池拿起帕子,一邊擦臉一邊瞪我。我直接取了硯台往他要處砸,他翻出好大一塊眼白,嗖嗖又暈了過去。
這樣一來一回的,不下數日,他便瘦月兌了相。一見到我,愣跟老鼠看見了貓,蜷起四肢拼命往後退。
「我招,我全招。」是夜,他蓬頭垢面踉踉蹌蹌地爬至我屋內。我捏著那匝信封,悠悠地品著茶。
他自顧自地關了門,自顧自地端來個凳子,仔仔細細拔了滿面的鉚釘,顫顫巍巍坐下,然後低頭望地︰「有些話,你記著,我只會說一遍。當然了,你要明白,這不是因為這些日子你逼我逼得緊了,行事做派有些癲狂了,我便怕了。而是我作為鳳族兒女早該萌生的正義之火,熊熊燃燒。」
我撥撥燭芯,讓火燃得更旺一些,示意他欲蓋彌彰的廢話可以不用再講了。
他抬起頭,藍紫相間的鳳羽有一搭沒一搭地垂下,撓著他的腦門。他懊惱地哼了一聲,那玩意兒頓時一顫,卷了三卷窩在他的發髻上。
「從您踏入鳳尾山之後,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規劃好的。我,以及四位長老,全不過是照本演戲。比如我,便從來沒有喜歡過什麼晏源,那種面癱,我看一次討厭一次。他有什麼好的,憑什麼一副唯我獨尊悲天憫人的模樣。」
我心中咯 一跳︰「那你每次見他,為何還一副」
他倏地面色嬌羞,紅撲撲似水蜜桃。只一瞬,便完全凝重,收放自如,比凡間唱戲的還來得逼真。任誰看了,都以為自己是被愛慘了的。
晏源他他他他他招架得了麼?
我目瞪口呆,不經意打了個哆嗦,手中的信封嘩啦全落。我撿起一封撕開,空白,再撿起一封仍是空白,我再撕,他直接將那一堆毫不留情地踩在腳底下。
「你」
他直直地望著我,好似要望盡我的心底︰「別看了,都是空白。」
「為什麼?」我突然感覺,我的腔調快拿不穩了。
「你知道麼?這個鳳尾山,看似花團錦簇,朝氣蓬勃,其實內里不知道有多麼敗絮。這樣的一個地方,天宮只要隨意派出個蝦兵蟹將,一切都會土崩瓦解。這樣的一個地方,你模模自己的心,你呆的下去嗎?以你那種見利忘義心狠手辣沒心沒肺的性子,不定早跑沒影了。我們用五年的時間做了個假象困住你,甚至還想用更長的時間。你喜歡什麼,我們便裝作你樂意與之為伍的那類人,斷袖,插科打諢,裝傻充愣,徇私舞弊。包括——」
他彎腰撿起一封信,遞給我︰「包括這些東西,我從不曾寄出,自然也不曾收回,小算計一場罷了。我當初問他老人家,要是中途被揭穿了怎麼辦。他說不會,因為他信你,有損道義的事,你向來不干。」
「至于頭頂鳳羽,的確也是我騙你的。因為他說總有一天你會自己問起,與其這樣還不如我們先編一個無懈可擊的,博你一笑。事實上,頭頂鳳羽失不失落對于我們鳳凰來說無關緊要。而他的那一根,」他滿含深意地望著我,「我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去了,沒準真是被哪個瘋子生生拔了吧。」
我心想著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從鳳王頭上拔毛,腦海中卻零星閃過一個小男孩戰戰兢兢舉著根火紅鳳羽的片段。
我的腦袋一片亂麻,過往的一切全如紙卷一頁頁翻過,一張張都是羿洛嬉笑怒罵,或霸氣引弓,或輕撫杯沿,或橫臥梧桐。
此時,辛池狡黠地看了我一眼︰「你現在想不想見見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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