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龍江下關,江河茫茫蕩蕩,大風掀起浪頭。蘆葦蒹葭,密密遮定兩岸。十余里起伏,若是藏著人馬,千百余也是不見的,當真深不可測。
遠遠見一塊平地,數十位手持朱纓樸刀的黑衣蒙面人,正被數百位謝家弟子棍陣圍住,打殺之聲不絕于耳。
河岸邊高地處,一棵駝背大柳樹下,謝家大公子端坐在交椅上。俞婉則抱著個包袱站在一旁,隨侍的還有謝大管家、王喜,以及數位掃垢山莊莊客。
和尚並不上前,樂得看好戲,道︰「這招引蛇出洞,倒是十分管用。早曉得人頭也會捉凶,咱倆何必下山?」
阿沅問道︰「驚雷劍蕭進料事如神,為何難以自保?」
和尚並不則聲,但心里也明白。
下毒的,定是蕭進的親近之人。
但見謝家棍陣,變幻無窮,四面劈打,八方來風,無孔不入。那些個黑衣人,武功弱些的,盡被打中手腕、肩頭、膝蓋等關節處,被棍捧挑起,逐一夾持,好比羊入狼口,雀墮鷹群。還有武功強些的,也是苦苦維持。
和尚也是吃過虧的,道︰「謝家陣法,果然了得。」
那些個受困的黑衣人,情知不敵。三五個厲害的,騰身刀光一掃,覷著空隙,欲飛出棍陣,可謝家棍棒層層阻攔,棍影繚亂。最後只有領頭的那個黑衣人,武功了得,飛出埋伏,跳下岸中蘆葦去。大風吹拂,人影霎時不見,竟被他逃了去。
此時,謝大公子身旁一位莊客站出來, 一聲口哨。只見蘆葦叢上下游,幾十艘靈活小船,從兩面包抄。那黑衣人躲在那里,只有受擒的份。而江面風起,大浪滔天,他若跳進水里,恐怕難逃一死。
阿沅也不免道︰「天時,地利,看來這謝大公子早有把握。」
正這時,卻見江上搖櫓,從蘆葦叢中逃出一艘急飛小船。不知是哪家漁客避風停下的,竟被那黑衣人尋得,逃出升天。
謝大管家此時一聲號令,謝家駕船的弟子紛紛舒出長繩撓鉤,去鉤取那黑衣人的小船。當當鉤中,正要往回拉拽。那黑衣人手起樸刀,斬斷長繩,刀法又快又狠!小船打晃之間,隨著急流逃去。
此時,謝大公子冷冷一笑,起身問道︰「弓呢?」
莊客立時呈上一副彩畫鳳頭雕弓,並魚飛箭壺。謝大公子取一枝白翎箭,夾在指間,弓拉月滿。弦緊繃處,覷得那黑衣人持刀的手臂較親,隔著大風急浪,一箭飛去。
轉眼射中!那黑衣人手臂吃痛,握刀不穩,樸刀滾落進浪里。一霎時,謝家子弟又飛來鐃鉤,拽住他的小船。謝大公子怕他狗急跳水,引弓又是一箭,如銀星耀日,射中那黑衣人腿上!那人又吃這一箭,身子一退,倒在小舟上!轉眼,謝家人已鉤近他的小船,擒著他,拖上岸去。
杜知府看眼前一番好殺,也忍不住暗暗贊這謝家人的圍獵功夫,十分了得。
而和尚也不由道︰「這謝家大公子,果然是世間難得的好男子!听聞他還未娶妻,不知哪家女子有這個福份?檀越,和尚幫你做媒怎麼樣?」
「高攀不起。」阿沅一口回絕。
「做妻高攀不起,做妾也不委屈,我看謝家高門大戶,檀越嫁進去,享用不盡。」和尚道。
「做妾要低得身段,我習武多年,腰背太硬。」阿沅冷聲道。
「那檀越身為女子,總要有個依靠。」和尚道。
「嗯,白馬寺不錯。」阿沅道。
和尚搖頭笑。
此時,但見那黑衣人被推在地上跪下,臂上、腿上各中一箭,流血不止。杜知府坐在馬車上,揮揮手,方師爺連忙跳下馬車,親自扒開那黑衣人的蒙面。眾人定楮一瞧,竟是蕭進的結拜兄弟沈沖!
車簾卷起,杜知府吹著冷風,心情不佳,怒喝道︰「你這奸徒,怎麼殺死自家結拜兄弟?還不快與本官招來!」
那沈沖咬牙忍痛,道︰「大人何曾見著小民殺死結拜兄弟,今日是我追拿蕭進妻子,正懷疑她是殺我兄弟的毒婦!」
杜知府沒料到這沈沖反咬一口,為難之間,朝不遠處的謝素,緩聲道︰「謝大公子怎麼看?」
謝大公子歇下弓箭,正拿帕子拭手,略一點頭。謝大管家從懷中掏出那兩封信,道︰「啟稟知府大人,這里有蕭進死前留下的兩封信。一封將他如何安排妻子布下人頭計,栽髒謝家,引謝家出手……來龍去脈,寫得清清楚楚;另一封,則將他為誰所害,為何那人要害他,也說得分明。知府大人有這兩封信,還有人證俞婉在此,不怕這沈沖不招。」
沈沖也是慣走江湖的,強辯道︰「只憑那兩封信,就斷定小人殺害兄弟,未免兒戲!」
謝素丟下帕子,微微一笑道︰「早知你不會招,忠叔,給他念一段罷。」
謝忠點頭領命,拆開一封,朗聲道︰「當年大漠一別,早埋後患。吾心不安,故多番請辭,有生之年,若逍遙——」
「慢著。」謝大公子忽揚聲止住,手上接過那兩封信,步到沈沖跟前,道,「這信上所載,事關重大,我掃垢山莊無意涉入其中,你若招了此案,月兌去謝家嫌疑,我……」
謝大公子傾,低聲在沈沖耳際,說了幾句話。
那沈沖心下驚疑不定,良久低頭,咬牙切齒,忽而慨然一嘆,挺直身板,洪聲道︰「小的願招!蕭進與我同在天下門效勞,他武功高我一籌,行事深得人心,久在我之上。老門主還多番要抬舉他。若不是他歸隱,我何時才有出頭之日?但老門主常說要召他回門下,小的為除後患,故一路送別。洪澤湖畔,他將要登船之際,敬他一碗毒酒。那酒藥力緩慢,待他發作,無人知是小的所為。」
「原來如此!」杜知府輕嘆一聲,道︰「來人,把這沈沖拿下!」
此話才落,沈沖抬眼,牢牢看定謝大公子。謝大公子點點頭,舉著手,手上一松。那兩封信隨著大風,飄搖上天。直落落刮向江流,不知要浸沒在何處了。
方師爺一見物證湮滅,高聲要叫。杜知府已抖開一柄扇子,那紙扇墨字,一面寫「鐵面無私」,另一面卻寫「難得葫蘆」。這扇正攔住方師爺,道︰「此案多勞謝大公子相助,本官這就命人將無憂公子放出牢獄。改日良辰,本官再設一席酒,與大公子一聚。」
「多謝大人好意,草民莊內還有雜務,不敢勞煩大人。」謝大公子話畢,拱手為禮。此時,莊客牽來馬匹,大公子上馬。數百位莊客子弟跟隨左右,揚長便去。
杜知府擒著沈沖,還要帶俞婉回府內問話眾位都頭快手,亦也去了。
而揚州城內百姓,听聞已擒著真凶,俱是去衙門看的。阿沅與和尚已知結果,自然不必去了,兩人回到虹橋,與花紅玉敘過此案原委。
畫舫上,輕簾垂下。
花紅玉親手斟下素酒,和尚飲一口,並不言語,阿沅喝口酒,也懶得說話。
花紅玉道︰「那信上所記之事,看來只有俞婉、還有謝家人曉得。沒想到這謝大公子,不止權謀了得,還是個生意人,與凶手也能做一番買賣。宗師听見逍遙二字,豈不是和逍遙樓有關?果真如此,不知沈沖為掩下何事,竟肯認罪……」
和尚微微一笑,道︰「謝家的確老謀深算,若真是逍遙樓與天下門的瓜葛,他們不必引火燒身。只是不知那俞婉,何去何從?」
阿沅道︰「她若有個三長兩短,定是天下門所為,他們不敢。」
花紅玉道︰「這倒也罷,蕭進已死,凶手也已擒著。我讓銀兒去衙門,接她過來作伴,只怕她不肯。」
不多時,天已將暮,銀兒一個人回來畫舫,掀簾進來,稟道︰「俞姑娘說要回興教寺街的宅子,她多謝姑娘的一片好意。」
花紅玉微微一笑,道︰「是了,她還有這麼個去處,倒是我唐突。」
銀兒道︰「俞姑娘在公堂之上,當著眾人的面,將蕭進的人頭與骨殖收進藤匣,她手上小心,臉上帶著淡淡笑意,堂下竟沒個人敢言語了。」
阿沅听了這一句,道︰「和尚,我往興教寺街看看。」
和尚還不及說話,阿沅已徑直離開了畫舫。
顧沅還未到興教寺街,就听見有人高喊「走水」、「走水」!她自街邊飛上屋檐,只見城西那紅光沖天,烏煙騰騰,周遭多是提桶挑水去救的百姓。
她面色一冷,飛檐走壁到了那興教寺街,但看看門首,那火果然是從蕭宅燒起!大風襄助火勢,火苗愈刮愈烈,呼呼有聲。
門外的鄰里早有嘆的,說這火是蕭夫人自個兒放的。先前有人抬水救到里頭,隔著好幾丈的火光,蕭夫人端坐在正堂中央的胡床上。頭發絲兒、衣裳都著了火,也不曉得疼,微微含笑,直像火里的泥胎菩薩!大伙沖進去想救,四處大梁卻已著火,那樓要是倒在火里,誰敢進去送死?
一時間,眾人都說蕭夫人心事已了,為夫死節。
還有人說,要到衙門,給她立個貞節牌坊。
想來眾人已棄了蕭宅,只忙著止住大火往四處蔓燒。
阿沅一騰身,過牆飛進火里,石子路熱得似炮烙一般,周遭一團團樹影燒起火光,映得她臉熱冒汗。那正堂更似一個火窟,火焰里的煙霧嗆人,阿沅邁上階去,心下嘆息。
若不能與有情人長相廝守,想來不必眷戀人間。
那火里卻忽然風過一人,他懷里還抱著一人,瞧見阿沅時,喊道︰「姑娘!你怎麼來了!」
竟是小乙前來救人,阿沅見那俞婉臉上烏炭一般,頭發枯滅,氣息奄奄,也不敢多留,緊隨小乙,從後牆趕出了火場。
後牆外,停一駕馬車,早有幾位伴當等候,小乙將俞婉抱上車轅,那車夫已駕馬要去,小乙匆忙之間,見阿沅不跟來,便隔著馬車,揚聲向阿沅告個辭。
阿沅曉得逍遙樓的能耐,她不必添亂。
她只回身看那蕭宅的大火,風助火勢,如扇面般。
看了不知有多久,天上忽而灑下幾滴甘霖,先是淅淅瀝瀝的小雨,接著越下越大,瓢潑而下,濕了她衣裳。
有這一場雨,火也燒不遠。
阿沅轉身離去,不料街口槐樹下,還有一輛馬車靜候。
車轅跳下一個年輕男子,面龐如玉,唇若涂朱,身著青衣,風流姿態。
那男子步上前來,拱手問道︰「在下陸青,我家公子請姑娘上馬車說話?」
那車簾擎起,趙洵遠遠望著她。
阿沅點點頭,走到馬車旁,朝趙洵道︰「你不是遠游了嗎?怎麼有心思出門看火?」
趙洵微微一笑,道︰「閑時遠游,暇時看火。」
阿沅道︰「我有幾句話想問你。」
「你坐上馬車再說話不遲。」趙洵道。
阿沅也不推辭,便同那陸青,坐上車轅。
陸青臉帶笑意,駕著馬車,從興教寺後街,到了揚州四橋。因著春雨霖霖,煙柳更新,小湖勝處,幾處燈火。陸青瞧此處清靜,將馬車停住。阿沅看著馬車檐篷滴下的雨,對趙洵道︰「想必,你也曉得揚州城里無頭尸一案。」
他若不知,又怎會令手下小乙救人?又怎會親自前來?
「你有什麼話,但問無妨。」趙洵倚著錦枕,取出荷包里玉牌逍遙令,指尖摩挲上頭的花紋。
阿沅緩緩道︰「其一,蕭進對俞婉一往情深,是因她生得像一位趙姑娘。這位趙姑娘,可與你有淵源?其二,蕭家宅子雖大,那水月道觀雖小,卻都沒有蓋下一座冰窖。這俞婉在何處藏著蕭進的人頭,半年不壞?其三,謝無憂的金線鎖子甲,是誰為俞婉暗中盜來,助她施壓謝家?」
趙洵道︰「你既已知曉,何必多問呢?」
阿沅怔然片刻。
趙洵不禁想起五年前,錢塘一卦,梅如故言猶在耳。他本不信,倒也未曾料到,事隔五年,俞婉兒與王喜不過拋個人頭,也能拋到她懷里去,當真有趣呀。
他掀開車簾,向阿沅遞出逍遙樓玉牌。
阿沅卻不舉動,低頭看著那玉牌,良久,似是消耗這一刻。
不遠的煙雨湖山之上,四橋之鶴,在長夜里清唳。
趙洵凝視阿沅,他太貪戀了麼?區區一塊玉牌,向她約下永期。
阿沅淡然道︰「既已問清,我也不多留了。」
說著她下了馬車,剛要走,陸青留道︰「姑娘猜得不錯!那金線鎖子甲正是我奉著主人之命,從杭州盜出。」
阿沅向他點點頭,眸光似笑非笑,有嘉許之意。陸青一剎臉紅起來,眼看著阿沅邁進雨里,走遠了。
陸青回過神,難怪公子巴巴等著這位姑娘!
只是公子為何不多說幾句,又白白將人放走?
陸青正想問,趙洵已吩咐回去了。
卻說阿沅原路去尋和尚,虹橋外、買賣街的煙雨檐下,和尚肩背一大袋米糧,擎一把傘,笑得跟彌勒佛似的,正等著阿沅。
阿沅上前,接過那傘,遮著和尚,道︰「那俞婉安然無事。」
和尚似早有所料,只顛顛肩頭,道︰「檀越,你用傘多擋著米糧些!若是澆透發潮,浪費銀錢!」
阿沅老實打傘,微笑道︰「還是寺里清靜,下山才不久,又想著回去了。」
「小僧記得檀越烤紅薯的手藝,著實不錯。」飄瓦道︰
「和尚下山一趟,出力不少,我自當效勞,只是還有一件要緊事——」阿沅道。
「何事?」
「和尚砍柴沒有?」
「寺里沒柴禾了?」
「早用盡了,不如和尚劈了那尊伽藍木佛?也是上好的柴禾。」阿沅笑問。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和尚連聲向他家佛祖賠罪。
阿沅笑著。
雨中這兩人邊走邊談,漸行漸遠,飄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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