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肅然,檐下的鐵馬當當作響,風雨往來。♀
趙洵應允,小乙揚聲道︰「高僧請進。」
飄瓦聞言,便帶著阿沅一同進來。趙洵端坐太師椅,並不起身,只請飄瓦坐下。飄瓦終于肯松月兌阿沅,阿沅只得自在下首坐下。
趙洵此時對身邊一位青衣男子,淡聲道︰「沏茶來。」
和尚認得那男子,姓程,單名一個蓮字,年紀不過二十。原是江南第一名樓潯陽樓的掌勺名廚。那潯陽樓傍著潯陽江頭,荻花瑟瑟,不少名家借他家高樓吟誦過江景。更兼彼處碼頭,匯集天下新鮮物產,惹來許多刁鑽的食客。多虧程蓮廚藝精湛,那些遠客為難之下,竟沒有不滿意的。
只是和尚沒想到,這程蓮不在潯陽樓,卻甘心在筱園管些三餐吃食、糕點茶水。
當個家廚,委實大材小用。
此時,程蓮退下,常步影亦隨他退下,幾步走遠,道︰「程兄弟,你那三壇子好水,還在馬車上,我去給你捧來。」
門內,和尚自然听見,心底嘖嘖。卻不知那三缸子好水,有何講究?
小乙此時已捧上一爐香,裊裊輕煙,滿室靜謐。那霍珍亦悄悄退下,不知籌備何事。
趙洵此時只坐定,並不言語。
只有和尚啟齒,又道︰「十畝大寺一事,不知少主意下如何?」
趙洵閑散道︰「家父生前未曾提起此事,至于風災卷走牛馬,大漠年年如此,並不稀奇。」
「少主竟以為和尚妄語誑人?」和尚故作驚詫,滿臉無辜。
阿沅一听得這句,心下已嘆氣。
依阿沅與和尚的交情,和尚每每語態無辜,多半在扯謊。只是他膽子忒肥,胃口也著實不小,竟當著逍遙樓一干人等的面,謅出老樓主許下十畝大寺的胡話。
趙洵看一眼和尚,又看一眼阿沅。♀阿沅身上穿著舊衣,頭上半件首飾也無。
趙洵緩了幾分,道︰「怎敢猜度高僧?只是不知高僧要多少銀子?」
和尚道︰「修建寺廟,非一日之功,小僧也沒有個準數。最穩妥,容小僧按月到府上支領銀子。」
逍遙樓諸人一听,莫不暗哂。就連阿沅,也要敬佩起和尚的臉皮之厚。
和尚卻渾然無礙,又添道︰「揚州佛造工匠,手法精妙。我瞧少主生得菩薩一般,不如依少主容顏,造一座伽藍尊者,金身華蓋,珊瑚蓮幔,供奉殿中。不知少主意下如何?」
逍遙樓一干人忍俊不禁。趙洵倒沒想到,佛家也出這等無賴。
他略略一頓,問道︰「伽藍尊者省了罷。既要造寺,不知寺要建在何處?寺名如何?」
和尚娓娓道︰「小僧游歷大江南北多年,只在離此處數十里外、錦屏山上,看中一座廢寺。寺名不妨隨它的舊匾,就叫白馬寺。」
趙洵道︰「高僧既已定下,逍遙樓自當守約。」
說著,趙洵又向小乙吩咐道︰「若高僧來筱園支領銀子,你好生招待。」
小乙領命。和尚大喜,道︰「施主菩薩心腸,做下這樁大功德,今生定當修得善果。」
今生修得善果?
這話倒像刺傷誰一般,逍遙樓諸人臉上不喜。
趙洵卻無礙,道,「只有一事,還未向高僧言明。」
「施主請講。」和尚道。
趙洵道︰「既是筱園造寺,那白馬寺自是逍遙樓的家寺。寺中收留何人,養幾個僧侶,都要報知我府上。不知高僧意下如何?」
和尚一听才知趙洵不是尋常好打發的,但和尚想著錢財一事,道︰「家寺野寺,都不是大礙。♀只是我寺中,只收留一個種菜丫頭,並無不妥之處。」
趙洵微微一笑,並不反駁。
阿沅只知這趙洵幾句言語之間,已將白馬寺收為逍遙樓附庸。
此時,程蓮逐一奉上茶來。和尚神情自若,還與他問答茶水一事。
程蓮微笑道︰「小可有些水癖。」
和尚奇道︰「怎個水癖?」
程蓮道︰「小可在筱園中貯下四五石大缸,有桃花露水、黃梅雪水、暮冬雪水之別。風雨時,芭蕉葉或竹笠葉覆蓋。晴時,則受暄日寒月之氣。若用此水煎茶,較尋常甘美。」
和尚飲口新茶,悠然道︰「果然。」
常步影端著漆盤,擺著三個樣式各異的紫砂壺。程蓮又沏下兩套新茶,一輪獻給和尚,一輪捧給阿沅,道︰「二位再飲這兩杯。」
和尚也不客套,逐一嘗味。阿沅也飲了幾口。
程蓮問道︰「不知二位,可嘗得些微不同?」
和尚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卻反問道︰「這三個茶壺似是不俗,不知怎麼個名色?」
程蓮微微一笑,逐一指著,講道︰「這一個樣式,好似竹節,故喚它作苦竹君;這一樣式呢,若盈盈細腰,我謂之楚美人;還有這一樣式,好似冬瓜段,我謂之心寬和尚!」
逍遙樓眾人忍笑。
飄瓦再傻,也曉得程蓮拿他取樂。他卻也不急,只道︰「這三杯茶水,小僧實是不知是何水所沏?」說著他又轉向阿沅,問道︰「檀越,你可曉得?」
阿沅放下茶杯,道︰「苦竹君所盛,是暮冬雪水。」
程蓮微笑,道︰「姑娘嘗得不錯。」
阿沅道︰「不是嘗得,只是猜得。」
「何以猜中?」程蓮故意問道。
和尚已會心,笑道︰「是了。漪竹覆雪,是謂苦寒。古辭桃花美人,那麼楚美人的月復中,自然是桃花露水了。只剩下一壺心寬和尚,被在座諸位譏誚,也只能如梅子一般苦澀了。」
話畢,和尚得意大笑。
秦花娘也納罕,道︰「和尚竟還曉得自嘲。」
程蓮見戲弄不成,已含笑端下茶水去。
此時,趙洵一手把玩扇子,一手支頤道︰「難得同在城隍廟安身,午時我做個東道,高僧可否賞光?」
和尚心饞程蓮的素齋,哪有不應的道理?
趙洵閑談一般,又問道︰「不知十年前,家父與高僧講論何事?高僧可還記得?」
和尚似真似假,道︰「十年之事,如在眼前。彼時小僧與令尊談得深廣,自毗舍浮佛,到障蔽魔王。自阿難尊者,到懷讓禪師。令尊心向往之,還談及要落發為僧。怎奈割舍不下俗緣,更不論貴派門下子弟眾多,少主亦還未長成,皆須仰仗令尊大義。」
和尚忽的諂出這麼一段,談得至深。逍遙樓門下諸人,心有戚戚。
趙洵臉色微凝,並不言語。庭院天光外,春雨拂散,細若塵埃,梔子雪白香氣,隨風漫透窗紗。一時零落之感,不因雨起,卻因雨深。趙洵忽而問道︰「不知家父可曾與高僧談起,遠近之辯。」
和尚心頭一滯,巴巴望著阿沅,緩緩道︰「事已久遠,有些許朦朧,不知公子所指?」
趙洵道︰「家父談禪不多,最好遠近之辯,曾有些心得,難道不曾與高僧談起?」
和尚唯唯,阿沅心底嘆氣,和尚果然托大。
此時,逍遙樓諸人冷目掃來!老樓主已死,豈容這野和尚借題發揮?
趙洵目光亦冷如星子,緩緩道︰「家父生前,愛談似近而實遠者,似遠而實近者。不知高僧以為這二者為何物?」
和尚一頓,他原是要套個近乎,不曉得撓了逆鱗,吱唔答不上來。阿沅手邊亦是握劍,握得緊實。只怕和尚聰明過了頭,秋風打不成,卻把項上人頭賠在此處。
趙洵自然看見阿沅緊握劍柄,指節發白。
他揩開檀香骨川金扇子,又輕輕合攏。
而逍遙樓門下諸位,心頭含怒。只怕趙洵一聲令下,個個都能化成殺人真魔!
和尚心頭一緊,咽一咽喉嚨,哎呀道︰「小僧昨夜偶感風寒,頭痛腦熱,泰半往事都忘了。倒是身邊這位種菜丫頭,小僧常與她論起老門主之事,興許她記得……」
眾人目光轉向阿沅。
秦花娘手上正玩著一只小花蛇,笑著提醒道︰「姑娘若不記得,可要吃大苦頭。」
阿沅凝眉,望著趙洵,向他道︰「似近而實遠之事,如大漠連綿沙丘。似遠而實近之事,如凡人往生極樂。」
屋內沉靜下來,樂放、常步影等人不禁想起往日大漠長河,逍遙樓風光似近還遠,而老門主已升極樂,生死之事,似遠還近。但阿沅談及的兩件事,卻是當年與趙洵逃命時,心內所感,並非什麼老樓主的遠近之辯。
眾人望向少主,趙洵自然心照,舒緩道︰「你記得不錯。」
眾人神色亦緩!
和尚看著阿沅,笑道︰「原是如此!小僧著實糊涂,多虧她費心記得。」
秦花娘心底感觸,問道︰「老門主生前,既與少主做遠近之辯,不知少主如何作答?」
趙洵略一頓,道︰「事過境遷,已忘了。」
秦花娘曉得是敷衍之詞,也不敢細問。
阿沅怕生變故,起身告辭。
趙洵想留,卻也不多留。
和尚已遂了心願,連忙跟隨阿沅離去。
兩人回到小院,阿沅問︰「和尚,你要錢不要命?」
和尚連忙夸贊阿沅幾句,阿沅卻不肯受用,冷哼一聲。
這時,迎面卻跑來圓智和尚,慌慌張張呼道︰「宗師!宗師!」
和尚納罕,問道︰「圓智,你怎如此慌亂?」
圓智喘著氣兒,叫道︰「我在街上听聞一樁大事!」
「什麼大事?」和尚問道。
圓智忙不迭道︰「昨夜賀家莊門梁上,又吊死了一個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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