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樓上,謝無憂正得意,誰料趙洵轉眼就站在他跟前,人背著月光,瞧不清臉上神色,藏也藏不住的殺氣。
謝無憂剛要說話,趙洵扇子隨手一撥,謝無憂手上的酒壇子就飛了出去, 一聲砸在城堞上!
謝無憂看動了手,也出一招,空拳壓頂,趙洵抬手一擋,謝無憂哎呦一聲,只覺得骨頭都被震碎了!
他後退兩步,道︰「有誤會。」
「什麼誤會?」趙洵一腳踹在他膝上,謝無憂一下就軟了,扶牆跪著,倒吸一口涼氣,罵道︰「真踢……踢?你別欺人……人太甚啊,打狗還要看主人!我哥……」
趙洵卻心不在焉,若那酒潑著阿沅,著了涼,她大病初愈,可大可小。
趙洵冷冷道︰「你哥管教不了你,我為他做一件好事。」
說著,趙洵展開手上的檀香扇子,謝無憂亂拳要擋,沒擋住,那扇沿貼緊了他的脖子。
趙洵道︰「若將你挫骨揚灰,迎風灑了,就算你哥來尋,也是死無對證。」
謝無憂斜眼瞪著那扇子,後背冷汗涔涔。
更不耐煩又多了一個人,柔聲道︰「灰燼還可尋覓,不如猛火燒了他,化作一道輕煙。」
謝無憂僵硬地轉過頭,此時,阿沅正站在他身畔,望著他淺淺一笑。
嗚呼哀哉,謝無憂閉上眼楮,道︰「我死前還有一件心事。」
「什麼心事?」阿沅問道。
謝無憂道︰「姑娘將將刺穿我的那一劍,雖隔了數月,但我仍時時想起,可謂魂牽夢繞。若你不讓我學會那一劍,我就是死了,也要來尋你。」
趙洵冷冷道︰「你是拜師,還是要挾?」
謝無憂忙道︰「豈敢,豈敢,我有束脩之禮,學成之前,每月奉上二十兩銀子。」
阿沅听了,道︰「五十兩。」
謝無憂瞪大雙眼,道︰「我哥每月才給我五十兩。」
阿沅道︰「那你留著三十兩,給路上的牛頭馬面買酒喝。」
趙洵忍俊不禁。
謝無憂長嘆一聲,雙手捧住趙洵那扇子,哀求道︰「五十兩就五十兩,師丈,您松松扇子,割得我脖子疼。」
趙洵听了這句,神色淡淡,收了扇子,輕輕拉著阿沅,飛下城牆。
謝無憂連忙爬起身子,揉著脖子,看城牆根上,那二人在月色里,愈走愈遠。
謝公子忽然覺著揚州城比往日熱鬧一些。
卻說趙洵帶著阿沅回到筱園,也不用底下人引路,自己提著燈籠,穿過園子。
夜里四處都靜,卻有一處傳來人聲,似是程蓮和青娘。
那處奇峰絕壑,陡上陡下,慣能藏人。
阿沅起了玩心,要看,趙洵陪她,索性吹熄了燈籠,繞過暗處,近了。
阿沅停下,趙洵也停下,兩人如在池底,仰視荷花。
只听程蓮道︰「外頭買的乳酪,沒什麼滋味,不如我做的。」
「你有什麼秘方?」青娘問道。
程蓮道︰「我讓小勺子養了一頭牛,取了新鮮牛乳,放在盆里一整夜,早上起來,那乳花就簇簇的,這時用銅鍋煮了,還用蘭雪汁浸了,煮在甌里做成的乳酪,那才真是雪腴霜膩,吹彈可破。」
青娘听得仔細,贊道︰「你很用心,做的也金貴。」
程蓮很受用,又道︰「你要是想吃,我給你做一碗。」
青娘道︰「這倒不用,就你上回說的什麼蜂蜜炖雪梨,倒可以教教我,我吃了,養嗓子用。」
「你要吃那糖水,我天天給你做,送到你房里去。」程蓮道。
底下,阿沅听著,明白了,不好再听,才要走,卻听青娘道︰「我受你恩惠,沒有什麼可報答的,不如我唱一支曲給你听听。」
程蓮喜不自禁,道︰「那是我耳朵有福氣了。」
「你想听哪首?」青娘問道。
「當年在潯陽樓,你唱過的大曲,叫什麼名字?」程蓮問道。
「那一曲叫人月雙清。」青娘道。
「原來是人月雙清,我記得有一句,道,長空萬里,見嬋娟可愛,全無一點縴凝。」
青娘道︰「你記得不錯。」
程蓮笑著,越要賣弄,道︰「我還記得余下有幾句,道,十二欄桿光滿處,涼浸珠箔銀屏。偏稱,身在瑤台,笑斟玉斝,人生幾見此佳景?惟願取,年年此夜,人月雙清。」
趙洵听了這詞,默了一遍,暗光里看阿沅一眼。
他有月,有人,惟願取年年都有此夜。
青娘點頭,笑道︰「你有心了,記得這般全。」
程蓮又道︰「我听聞,你另有一曲,唱得錢塘人人斷魂,叫半山殘照。」
青娘道︰「那曲太悲。」
「若你肯唱,再悲也要听的。」程蓮道。
青娘點頭,道︰「那我站水邊唱給你听。」
說著,青娘走到荷花池邊,程蓮為她提著燈籠照路。
兩人都不曉得阿沅、趙洵正在山石底下偷听。
良久寂靜,忽有一聲極高,唱道︰「飄零去!莫問前因,只見半山殘照,照住一個愁人。」
「飄零去」三字,像久悲之人,驀地放聲,驚得人心神一震。
更難耐疊詞重重,又唱道︰「去路茫茫,不禁悲來陣陣,前塵惘惘,惹得淚落紛紛。」
阿沅已曉得,是當年那首曲子。
她屏息而听,往事紛沓而至。
五年前,她與趙洵初到錢塘,藏身破寺,一心等候識得他的長輩,前來接應,但因銀錢使盡,一日比一日難捱。這天傍晚,兩人餓得不行,她尋著門路,帶趙洵走到街上。
原來有一家富戶,為老人慶壽,沿街施粥。她領著趙洵站在乞兒之間,排隊到天黑,輪到他們,得了兩碗粥,粥里各有半個紅雞蛋。
阿沅心喜,和趙洵正要走,誰料背後那施粥的幾個下人,冷嘲熱諷,道,一個大男人,也不曾斷手斷腳,卻連老婆都養不起,只能喝喝稀粥,定是好逸惡勞之輩!
阿沅听見,拉著趙洵坐在牆根下,離得遠遠的。
隔牆有唱戲祝壽的,熱熱鬧鬧,阿沅說雞蛋噎得慌,又將碗里半個給了趙洵。
趙洵神色淡淡,也沒說什麼。
那富人家的老壽星,大抵糊涂了,壽宴上點了一首極悲的南曲,請了絕歌台青娘來唱,唱得字字驚心。
歌道︰「想學投筆從戎,戰沙場,卻被儒冠誤了,徒悲吟。」
那時,趙洵停頓半刻,才又埋頭喝粥。
此時,事過境遷,阿沅听見青娘又唱道︰
「想學一棹五湖,同遁隱,卻被妖氣籠遍,恨無垠。」
不遠處,花木疏影里,一個男子蒼涼接道︰
「說甚麼石爛海枯,人長久,
說甚麼天荒地老,情不泯。
但看那暮靄沉沉,西風緊,
北雁南飛,客寒嶺。
從此飄萍和斷梗,去去都無憑。」
阿沅听得手腳冰涼,五年雲煙,倏忽過眼。
趙洵握住她的手,渡來一點暖意。
這時,水邊上的程蓮問道︰「誰在那里?」
陸青踱出步來,笑道︰「阿佛姬果然名不虛傳。」
青娘望來人,道︰「你是何人?適才,是你接我的曲?」
陸青笑道︰「在下陸青。」
青娘听了,略一思忖,道︰「莫不是當年杭州陸青班的當家?」
「正是在下。」陸青道。
「你竟還活著?」青娘問道。
只因江湖傳聞,陸青不願給王侯唱戲,有人說他在城門口火燒戲衣,跑了,有人說他在戲台上口吞炭火,啞了。
陸青笑道︰「若不活著,怎能見著姑娘?適才是我技癢,壞了這曲子。」
青娘笑道︰「陸當家過謙了。」
陸青道︰「听聞姑娘名兒里那個青字,和我的一樣寫法。」
青娘但笑不語,程蓮听了半晌,臉色愈來愈不好。
陸青是打哪兒竄出來的?才初見青娘,就和曲一首、問起名號來了?
程蓮一步站在二人當中,道︰「陸大哥,剛才我撞著小乙,說公子爺有事尋你,在止心樓等著呢。」
陸青听了這句,告辭道︰「那我先去了。」
池子底下,趙洵微微一笑,牽著阿沅走了。
到了止心樓的園子,趙洵道︰「听曲听進了心里,難解,你少听一些。」
阿沅點點頭。
趙洵又道︰「明日,我在黃掌櫃家,請柴家少爺和少夫人過府一敘,試二人一試。」
「你用什麼名頭?」阿沅問道。
「黃公子的愛妻過大生日。」趙洵道。
「黃公子是誰?」阿沅問道。
趙洵含笑道︰「我陪柴少爺玩耍,你陪柴少夫人。」
阿沅回過神來,他是黃公子,她是他的愛妻。
趙洵往前走了,阿沅還在花下不動。
此時,恰恰陸青提著燈籠過來,只看見阿沅,問道︰「公子在麼?」
阿沅回過神,應了一聲。
陸青又舉高燈籠,往阿沅臉上照了一照,道︰「可憐你這臉,你覺得好一些沒有?我有一些玫瑰粉,給你擦臉怎麼樣?」
「不用。」阿沅拒了。
陸青又低聲道︰「公子待你如何?他凶神一般,你要是嫌他不好,我帶你在揚州城四處逛逛。城南朱家有好大一棵桂花,樹下可坐三四十席的客人,沒有亭台礙事,朱老頭不許別人看,鎖緊了園子。哪天你有閑心,我帶你偷偷去看,怎麼樣?」
陸青不知死活說了半天,趙洵自石徑花影里,步出身形來。
陸青迎面一看,五雷轟頂,結結巴巴道︰「爺……您……您在呢?」
趙洵冷冷道︰「你那水草撈完了?」
「撈完了。」陸青道。
趙洵道︰「明兒你跟我去黃掌櫃家,接著撈,還有,你沒事別去尋青娘,別人的媳婦,你熱絡什麼?」
陸青听得滿頭大汗,連連應是,又眼巴巴望著公子爺拉著阿沅姑娘,寶貝似的,進了止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