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既是做大生日,趙洵要阿沅換一套鮮艷衣裳,又說要嚴妝。
阿沅沒說什麼,換了衣,坐在鏡前,涂脂抹粉,堪堪遮住紅印。
趙洵本在外間,換好衣裳,又悄悄進來,搬了繡墩,坐得不遠不近,看阿沅弄妝。
他心里高興,閑話道︰「我四五歲時,父親養了一只極聰慧的鸚鵡。我問父親,喂這只鸚鵡做什麼?父親戲道,將來給你做媳婦用。那鸚鵡大抵听懂了,餓極了,竟直呼我名字,道,洵兒快來,餓煞你媳婦了!」
阿沅听了好笑,臉上艷若桃李。
趙洵又一本正經道︰「後來,我父親又養了一只百靈,道,將來給我做妾。鸚鵡听見了,心里不平,一改溫馴,常在籠里撲翅怪叫。終有一晚,啄斷鎖頭飛走了。」
趙洵說得真真的,阿沅信了,道︰「雖是一只鸚鵡,但認你做了知己,就無二亦無三了。」
趙洵沉思片刻,道︰「法華經上說,十萬佛土中,唯有一乘法,無二亦無三。彼時我尚年幼,心上哪有這樣一塊佛土呢?」
說著,他又細看鏡中的阿沅,髻若新婦,斜插步搖,令人眩目。
趙洵微微一笑,又道︰「我父親曾給那只鸚鵡起了一個名字,讀書人听了,都覺得吉利,你猜猜叫什麼?」
阿沅回過神,道︰「太泛了。」
趙洵含笑道︰「你想得太遠了,那只鸚鵡叫三元,取三元及第之意。」
阿沅一听就明白了,三元正是個沅字。
她靜靜問道︰「你家沒養過鸚鵡罷?」
趙洵笑出聲,無賴道︰「狂風黃沙的大漠,只養鷹隼。」
果然,他編舊事,拿她取樂。
阿沅神色冷冷,下定主意,再不接他的話頭。
她起身來,趙洵亦起身。
阿沅才看清他通身穿一件大紅錦衣,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好像他過生日一樣。
此時,小乙在外間,道,備好了馬車。
阿沅、趙洵這才出了門,上了馬車,小乙、陸青一起過去,坐在車轅。
過了幾條街,小乙駕車,陸青閑著,看公子高興,隔簾問道︰「爺,真讓我撈水草?」
趙洵道︰「請你看戲,黃掌櫃請了杭州來的陸青班,很不一般。」
陸青聞言一驚,小乙笑道︰「听說紹興、蘇州、金陵也有陸青班,就杭州的氣韻像一些。」
陸青班早被他解散了,哪來的四五家分店?
他明白過來,想罵娘!
他問道︰「公子爺,您拿我解悶呢?」
趙洵不置可否。
等到了黃家宅院,只見鋪面靠街,旁有一巷,開了正門。門口黃掌櫃來迎,阿沅下了馬車,只見黃掌櫃穿一件藏藍色長袍,四十來歲年紀,寬臉,一團和氣。
一行人進了宅子,也不往正廳走,而是穿堂過院,歇在一處三面向著園子的小廳,窗明幾淨,不分主客,家常坐下。
黃掌櫃親自起爐煮茶,荊溪茶壺、成宣窯十余種茶碗,待沏上來,茶色、瓷色不分,香氣逼人。
趙洵、阿沅等啜飲過,黃掌櫃道︰「公子爺,這閬苑的新茶如何。」
趙洵道︰「制法是閬苑的,茶卻像小山的。」
黃掌櫃笑道︰「要說精通賞鑒,天下沒人比得過公子。」
趙洵微微一笑,道︰「水又是何處的?」
黃掌櫃道︰「穎泉的。」
小乙听聞,道︰「穎泉到揚州有五百里,泉水經受奔波之苦,為何水不壞呢?」
黃掌櫃道︰「取穎泉的水,必得在靜夜淘井,汲取新泉,封在甕中。載舟歸來,還得看天時,風向順了,水沒有受苦,自然甘洌。」
阿沅在旁听了,尋思道,又是一個痴人。
此時,黃掌櫃的夫人來了,親切熱絡,向趙洵道︰「我兒在這。」
趙洵但笑不語,黃夫人又瞧他身旁的阿沅,笑道︰「我兒媳在這。」
阿沅起身,黃夫人仔細打量,笑道︰「今日許多人都來看你,我做主人,先有眼福了。」
阿沅不解其意,趙洵含笑望著她,道︰「你過大生日,不能單請柴家。」
只有小乙最明白,公子爺將各處掌櫃都請來了。
黃夫人又笑著向黃掌櫃道︰「時辰也差不多了,我領兒媳去後邊的席面喝酒,前邊有你和兒子照看,等戲班子來了,再到听韻樓看戲。」
黃掌櫃點頭,阿沅本不怯,待她跟著黃夫人到了後邊院落,只見花木扶疏處搭起彩棚,幾十席的女客,到處是香粉濃脂,到處是錦衣彩袖,到處是珠翠鈿黃,心里竟起了波瀾。
黃夫人領著她,逐桌敬酒,她一個也認不得,都不知是哪家的夫人、媳婦。
那些夫人、媳婦個個滿臉帶笑地看她,在她背後笑語。
——咱不開竅的公子,原來喜歡這樣的。
——看著清清秀秀的,也不愛說話,是個老實孩子。
阿沅心里越來越虛,一個個都見過了,最後到了柴家那一席。
黃夫人同柴夫人寒暄,故意道︰「家里孩子過生日,本不該鋪張,折了她的福分,但我想著咱們這一群老姐妹,許久不曾聚著樂一樂,就借了她過大生日的名頭,鋪張一回。」
柴夫人笑道︰「我看這孩子面相有福,哪里就經不起呢?」
阿沅本不為過生日來,見著柴夫人身邊的一個年輕媳婦,穿一身寶藍衣裳,頭上插三支白玉釵。
阿沅故意拂下一個茶碗,柴少夫人忙不迭伸腳尖接了,輕輕踮起,放回桌上。
阿沅微微一笑,向黃夫人道︰「我與柴少夫人一見如故,領她在家里別處逛逛。」
黃夫人故意嗔道︰「這孩子整日想著玩,過生日哪有主人先逃席的?」
柴夫人笑道︰「去罷去罷,這園子大,仔細別絆著石頭。」
阿沅點頭,拉著柴少夫人,沿著游廊,換了一處清靜的亭子。亭邊的池子蓄了許多仙鶴、白鷳、孔雀、吐綬雞,廊下又掛著十幾架白鸚鵡、綠鸚鵡、秦吉了。
雀鳥啾啁,更見清幽。
柴少夫人頭一回見阿沅,心里不解,道︰「你尋我是何意?」
阿沅道︰「我有事求姐姐。」
「你有事求我?」柴少夫人緩了緩。
阿沅淡淡道︰「外子經商,應酬往來,常要在小秦淮。今日身上多一樣香帕,明日多一樣汗巾。我不知如何是好,倒是听聞姐姐頗有辦法,特向姐姐請教。」
柴少夫人一听,笑道︰「原來是為這樣一件事!你我也算同病相憐。」
「姐姐莫笑,我愁了好些時日呢。」阿沅煞有介事道。
柴少夫人揀石凳坐下,又喚阿沅坐下,苦口婆心道︰「天下女子莫不可憐,我哪有藏掖的道理!好妹妹,要說御夫之道,在一個勇字。」
「這從何說起?」阿沅問道。
柴少夫人笑道︰「我家那位久浸煙花,十分不堪,但見了我仍要讓三分,這是何理?妹妹不曉得,這就是一個勇字。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又所謂他不仁,我不義。你不必管他什麼面子里子,先滅了他的威風,萬事可談。」
阿沅听得微笑起來。
原來,夫妻跟仇人差不離。
難怪書上說,至遠至近夫妻。
她問道︰「如何滅他的威風?」
柴少夫人道︰「這在一個武字,你打服了他,他哪里還敢生事!」
阿沅笑著點頭,道︰「可惜我不曾學武。」
「這無妨,我教你幾招,已夠閨房之用。」柴少夫人一片熱心。
說著,柴少夫人扶著阿沅起身,手把手教她幾招,不外乎鎖喉、錯筋、碎骨。
阿沅照柴少夫人的意思,她來鎖喉,柴少夫人來解。
阿沅不分輕重,用力極緊,扣住柴少夫人的脖子!柴少夫人臉色慘白,起掌來打,阿沅一招握著她手腕,錯了筋!柴少夫人痛得叫出聲兒來,飛腿要踢,阿沅提起腳尖踢在她踝上,差點碎了柴少夫人的腿骨!
阿沅幾招試出柴少夫人的高低,松了手,柴少夫人哎呦大叫。
阿沅面上有愧色,柴少夫人半天緩過來,連忙叮囑道︰「妹妹在武學上天賦異稟!只是萬萬輕些,不然怕是要守活寡。」
阿沅撲哧一笑,又道︰「今日家中擺宴,底下人忙忙亂亂,姐姐先回席中稍坐,我到後邊瞧瞧。」
柴少夫人點頭,笑道︰「難為你過生日也不得閑。」
阿沅含笑,送柴少夫人幾步,這才折去看趙洵那邊的情形。
卻說前院里,趙洵擺宴請那些掌櫃的,因都是逍遙樓的長輩,敬酒不能不喝,他敬了一巡,長輩都笑道︰「洵兒出息了,也曉得找媳婦了。」
趙洵笑著又敬了一巡,醉了大半,才想起正經事,拉起柴少爺,說要請他看新買的斗雞,長頸烏喙,能飛上屋頂啄谷粒吃。
柴少爺紈褲之輩,最好這些玩樂功夫,听了心動。
趙洵引他到了一處花廳,廳里放了四五個籠子,果然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飛禽大將。
柴少爺看了這只,又看那只,看得入興,將斗雞放出籠子。
趙洵悄悄退出房來,闔上門,上了鎖。
柴少爺沒回過神,那些斗雞不相容,起了狂興,滿屋子飛騰,利爪下搏生死的,嚇得柴少爺要避,使勁拽門,卻拽不開,只好使出拳腳功夫,與飛禽打了起來!
趙洵倚著門,望著天,算著柴少爺的功夫,能抵擋幾時。
此時,阿沅正尋過來了,問道︰「你站在這里做什麼?」
趙洵臉色紅紅的,道︰「阿沅往里邊看看就知道。」
阿沅透過子門往里看,只見一位年輕公子和斗雞打得正歡。
她問道︰「那些斗雞的爪子上綁什麼了?」
趙洵笑道︰「這你也看清了!那些刀片,我特意讓小乙涂了黑漆呢。」
阿沅看趙洵一眼,多年不見,他也算是壞到骨子里了。
至于房里的人,想必是柴少爺,幾斤幾兩,一目了然。
阿沅道︰「再不放他一條生路,要是割著脖子,血濺五步不好玩。」
趙洵听話,撤了鎖頭,拉著阿沅避到了邊上。
須臾,只見柴少爺奔出門來,一身襤褸不說,後背還被一只斗雞撲翅抓著,鬼哭狼嚎!
趙洵事不關己,笑著對阿沅道︰「听說黃掌櫃還養了一些珍禽,你瞧見沒有?」
「瞧見了。」阿沅道。
「我也去瞧瞧。」趙洵道,牽著阿沅要走。
阿沅只能跟著他,又折回那亭子。
她坐在石凳上,向趙洵道︰「柴少夫人的武藝,也很尋常。」
趙洵站著喂鸚鵡,道︰「武藝雖尋常,但未必不是他們殺的人,我還有一個試探法子。」
「什麼法子?」阿沅問道。
趙洵招手道︰「你過來。」
阿沅走近了,趙洵醉語道︰「這十幾只鸚鵡,我要挑一只回去做媳婦,你看哪一只好?」
阿沅皺著眉頭,趙洵又道︰「你覺得這只雪鸚鵡怎麼樣?若化作女兒家,大抵愛穿素白的衣裳。」
阿沅听明白,想著再不治他,天天拿她取樂。
她一出手,掐住他脈息下力。
趙洵不怕疼,一只手攬緊阿沅,靠在她肩上,含糊道︰「何必救了又要殺了?不累麼?」
阿沅不松手,趙洵也不松手。
他果然喝醉了。
阿沅無可奈何,讓了他。
趙洵得寸進尺,雙手抱住阿沅,頭枕著她,聞她身上的氣息。
他正快活,誰曉得小乙尋了過來,
趙洵悄悄向他擺手,小乙隔得遠,沒看見,近了只瞧見公子爺和沅姑娘摟摟抱抱,他連忙背過身去,抬高聲道︰「陸青班的戲開鑼了,黃掌櫃請公子過去。」
阿沅醒過神來,掙開趙洵,走了。
趙洵心上悶悶的,走過小乙時,黑雲壓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