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眾人散去,譚修然才領著柳玉進了院子。
甫進門,便能看到牆角種著幾株修竹,高高的竹竿被冰雪壓彎了腰。院中還種著一株紅梅,嫣紅的花朵襯著白雪格外清麗,幽幽芳香溢滿了整間院子。
紅梅之下有一張石桌,上面擺著粗制的茶具和一個燒得火紅的小爐子,爐子之上是形狀古樸的茶壺,翹起的壺嘴兒中騰騰升著熱氣。茶香混著花香,有說不出的清雅。
石桌之旁有一灰衣老者,他頭上戴著氈帽,銀白的胡子垂到胸前。此時正一手捧著由竹筒制成的竹杯,一手執著木勺,把落在紅梅之上的白雪輕輕掃到竹筒中。
老者面容慈愛安詳,柳玉和譚修然踩在雪地上發出的輕微的聲音,似是沒有驚動到他。
「師父,柳姑娘來了。」
直到譚修然在一丈外恭敬的作揖後,老者才慢悠悠轉身,他不緊不慢的把杯和勺放在石桌上後,撫了撫胡子,笑呵呵道︰「溫綸,志遠他們一直在念叨你,先去給他們講課吧。」
「那學生先行告退。」譚修然又揖了一禮。
待譚修然出了院子,姜老才笑道︰「柳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我只是想拿回那塊牌子。」柳玉面色不變,不管這老者是方才听見她的說話,還是早就得知她真名,這都在她意料之中。
這個不大的村落叫寧村,又是二十年前才建成,彼時恰好又是寧國亡國之年,這不可能是巧合,再加上譚修然居然能知悉陸歸殊的行程,更說明了這里不是一個普通的村子。恐怕這里的村民,都是前朝的遺臣。
柳玉看向姜老的眼神逐漸幽深。眼前這個老者,應該是所有人中身份最高的。
姜老指了指桌旁的石凳︰「姑娘請坐。」
柳玉不動。
「老朽只是想和姑娘談談,故出此下策,如有冒犯,還請原諒。」姜老說著,竟然就要朝柳玉作揖。
柳玉面無表情,腳下退了一步,避開了姜老這一禮,卻依言坐下了。
她倒想看看這姜老能說些什麼?復國嗎?就憑這一個小小的村子?
「老朽姓姜,名明峰,字思遠。」姜明峰邊自我介紹,邊為柳玉斟了一杯茶,「若姑娘不嫌棄,可喚老朽一聲姜老。」
柳玉端起茶盞吹了吹,靜靜等待下文。
「這個村子里大多都是前朝的遺臣家屬,已在此定居近二十年了。」姜明峰也為自己倒了一杯茶,他略渾濁的目光凝視著柳玉,卻因升騰的水霧而看不真切。
柳玉依舊平靜看著他,淡淡道︰「我不是什麼皇嗣。」所以你和我說這些沒用。
姜明峰似乎早料到柳玉會有此一說,卻仍是自顧自繼續介紹道︰「我們在這里定居就是為了等待皇嗣的回歸,曾有卦者言,那棵果樹果熟之日,便是皇嗣回歸之時。」
說罷,他渾濁的眼一眨不眨盯著柳玉,不放過她面上任何一個變化。
原來那棵樹也有問題麼,難怪要砍掉。柳玉握著茶盞的手緊了緊,她垂眸看著青碧的茶湯,表情依舊淡淡的,不緊不慢道︰「這與我何干?我只是來要回那塊牌子,想必區區幾個果子值不了多少錢吧?我願用銀票贖回。」
姜明峰微微一愣,沒想到柳玉听到這驚世駭俗之言會如此淡定,他接著丟猛料︰「那塊黑鐵牌可是能號令天下一半軍馬的半塊虎符!當年聖上在世時便隨身帶著,但那場宮變之後卻掘地三尺也沒找出它,姑娘既然能從小戴著,必定就是我大寧的皇嗣!」
他怎麼就不認為也有可能是自己撿來的?柳玉暗暗嘆了口氣,忽然覺得十分疲累。
她抬眼,十分誠懇的看著對面略顯激動的姜明峰,認真道︰「我爹是柳成書,自小我還有個弟弟,叫柳瓊,這牌子就是他戴著的,但後來病逝了,所以我就留下做個紀念。」
這話嚴格來說卻是三分真七分假,她卻表現得和真的一樣。
「 當」
姜明峰手中的茶盞突然從手中滑落,砸在桌面上。滾燙的茶水灑滿了他面前的桌面,他卻毫無發覺,甚至連衣褲被茶水浸濕了都毫不知,只有嘴里喃喃念著︰「柳瓊……柳瓊……寧瓊……」
柳玉看著像突然失了魂魄一樣的老人,微微有些不忍,卻狠下心再加了一把火道︰「弟弟他自小便極聰敏,只可惜後來得了痘癥,那時在荒郊野外,便是我爹也束手無策,那年他……才七歲。」
這慌撒得面不改色,柳玉七歲的時候正和柳成書,在西南邊陲之地的深山老林中捉蟲子呢!論誰也不會知道那時候的柳玉到底有沒有這麼一個弟弟。
「真是天要亡我大寧嗎!」姜明峰仿佛在一瞬間衰老了十歲,他面色晦暗,失魂落魄的重復著這一句話。
柳玉艱難的抿了抿青碧的茶水,神情復雜的看著對面蒼顏白發的姜明峰,終究心里那一絲柔軟被觸動,她嘆了口氣︰「姜老,寧國早在二十年前就沒了,你們在這里過得不是也很好嗎?為什麼還想著復國?」
姜明峰那雙渾濁眼楮瞠得老大,嘶啞著嗓音道︰「豎子小兒懂什麼!且不論陸楠廷竊國之後,不僅迫害曾與他政見相左的忠良,就說如今他昏庸朝政,朝野上下貪污舞弊成風,那些個蛀蟲皆忙于爭權謀利。這樣的一個國家,就算老朽不反,遲早也會被烏梁給吞了!」
柳玉啞然,心底卻不認同這話,她思量了片刻,還是辯解道︰「既然現在朝野上下的風氣不好就更不能反!兩王爭儲,魏王是長子卻不是嫡子,靖王雖是嫡子卻沒有母族,雖然他更受皇帝喜愛些,終究還是與魏王勢均力敵。而近期與烏梁國接壤之地還頻頻遭馬匪突襲,只怕是正規的士兵所扮,其余番邦小國近年來的歲貢也逐年減少,怕都已生異心。錦國外雖顯金玉卻有強國虎視,內又敗絮其中,雖說攘外必先安內,但依目前的形式,不論是攘外還是安內,您老都不宜妄動。」
柳玉說完後,暗暗吁了一口氣,幸虧前世自己是專研古代史的,不然以自己的寸光鼠目,哪會得出這些結論。短短幾句話,卻是她根據在滄州城西涼書齋內發現的那本書,和近日偷看陸歸殊書房內奏折中分析出來的。
姜明峰听完柳玉這一席話,似有觸動,他幽幽嘆道︰「柳姑娘好機謀,若你是皇嗣就好了。」
柳玉的眸光閃了閃,心虛不已,卻強撐著道︰「這些……只是閑暇時听靖王說的。」
「靖王……」姜明峰把這兩個字放在齒間細細琢磨,而後忽然正色看向柳玉,「不知柳姑娘為何要留在靖王府?靖王可不是善類啊。」
柳玉覺得口有些發苦,她能想到最壞的可能就是陸歸殊已經知道她真正的身份了,但這卻不能說出來,只好訥訥道︰「我有一好友深陷靖王府……」
這話甫一出口,柳玉便驚覺郁立若出現在靖王府可能不是巧合!
或許從陸歸殊負傷出現在長樂村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布棋了。
多年未見的昔時好友陳玢玢突然回來,最先回的不是娘家,卻是來邀自己去華城。而後又借趙家人鬧事以拖延時間,為的就是等候宮選的消息。當確定自己參選後派了鄭婆婆,表面上雖是就近照顧自己,實為監視,雖然從華城到京城發生了些意外,但自己最終卻是一步一步按照陸歸殊的計劃進了靖王府。
朝廷遣派到滄州當知州的樂正璋,為何會出現在那座荒野驛站,被送入靖王府為妾的,又為何是與自己相好的郁立若而非梅玲月?這些似乎也都有理可解了。
柳玉如剝繭抽絲般把條條線索理開,最大的疑惑卻始終無解。如果郁立若是陸歸殊安排為了牽制自己的人質,那麼為何在靖王府這麼多時日都未見他有下一步動作?
「柳姑娘?柳姑娘?」姜明峰見柳玉突然發起愣,輕咳了一聲,「方才老朽失態了,還請姑娘勿怪。」
柳玉猛地回神,見桌面上的茶水已浮了一層薄冰,忽覺有些冷意,便輕聲道︰「姜老,屋外天寒,時候也不早了,我……」
姜明峰抬頭看了看天,方才稍霽的天空不知何時起又飄起了細小的雪花,他扶著石桌慢悠悠站起來,拱了拱手道︰「下雪了,姑娘不如就在此住一宿,等明日再走吧。」
他不等柳玉拒絕,又嘆道︰「我們這雖足以自給自足,卻沒有大夫,平日里大伙有點小毛病也都是讓它自己好了,但長此以往卻積累下了不少勞傷,讓不少人苦不堪言,如若姑娘願意……」
姜明峰說得雖遲疑,但想要留下柳玉的意思卻很強硬而明顯,柳玉也就順而應下︰「姜老客氣了,治病救人乃醫者本分,但我的醫術不及家父,只能盡力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