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不知何時飄起了片片雪花,簌簌落在葉上枝頭,凝結成晶瑩的冰花,壓彎了樹枝。
柳玉在雪地里蹲了很久,直到完全收斂好情緒後,她才用袖子擦了擦眼,再掬起一捧雪撲到了臉上。
冰涼刺骨的雪水洗去了她面上易容用的碳粉,再順著她的脖頸緩緩滑下,柳玉微微打了個顫。
又過了一會,她才緩緩站起身,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映入漫天白雪,顯得清冷而孤寂。
等雙腿緩過那段麻木的時間後,柳玉才轉過身,她看到了密林中那個深褐色的人影。
柳玉面色平靜,尚微微泛紅的雙眸卻警惕的盯著那個人影,啞聲問道︰「誰在那?」
人影緩緩走出樹林,是一個青年男子。他身上披著厚重的簑衣,頭上和柳玉一樣戴著斗笠,斗笠之下是一張平淡的臉龐。
他在柳玉警惕的目光下一步一步走近,卻又在一丈外停了身,斯斯文文拱手道︰「小生姓譚,名修然,字溫綸,不知可是婧瑤姑娘?」
譚修然厚重的簑衣下是寬大的衫,他平淡的眉眼間透著濃濃的書卷氣息,只要是有點眼力的人都不會認錯︰這是一個讀書人。
從古至今,讀書人不論到哪都是很受尊重的,但相對的,文弱書生一詞也伴傳了千年。
對于這個對自己沒什麼武力威脅的讀書人,柳玉稍稍放松了些,她微微眯起眼,再次問道︰「你是誰?」
譚修然微愣,仔細打量起眼前這個男裝打扮的女子,她膚黃微黑,面容普通,雙眸如墨,身材窈窕,與師父所描述的一般無二。
他又拱了拱手,面帶謙遜的笑意︰「家師姓姜,特命小生在此等候姑娘,已多日有余。」
姓姜?莫非是那天樹下的神秘老者?
柳玉狐疑的瞅著他,慢吞吞道︰「我並不認識尊師。」言下之意是︰兄台,你認錯人了。
譚修然溫和的眉眼中透著了如指掌的自信,只見他不緊不慢從寬大的袖中拿出一塊牌子,其色烏黑,一端系有淺得幾乎看不出顏色的紅繩。他把牌子遞送到柳玉面前,微笑道︰「家師曾有言,若是姑娘想要回這塊牌子,必然會再次回到這里。」
那個老者當真是神機妙算,只不過他是如何猜出自己想要這牌子?柳玉暗暗心驚,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她面無表情道︰「你們想干嘛?」
「家師只是想請姑娘到寒舍一敘。」譚修然似是沒覺察到柳玉的冷意,依舊溫吞的笑著。
寒舍一敘?現在想來,那塊牌子應該就是身份信物了,這一去只怕沒好事!
柳玉眯了眯眼,靜默片刻,才冷聲道︰「既然現在牌子在你那,我大可直接搶了去。」
听到柳玉此言,譚修然似乎沒有一點危機意識,依舊是不緊不慢道︰「這只是一塊仿照的,真的牌子在家師那里。」
說罷,他低眉順眼的雙手遞上黑牌,以示柳玉查看。
柳玉接過牌子便知道他所言不虛,她原本隨身帶著的鐵牌少說也有二兩重,這塊牌子卻入手輕飄飄的,仔細一看,居然是塊木頭漆成了黑色!
這也太坑了吧!
柳玉無語的瞪著眼前這斯斯文文的書生,漆黑的雙眸中似有銳利的寒光,要把他刺穿一般。
譚修然笑了笑,笑容中有些羞澀,他又慢慢道︰「家師謹遵古制,常面命耳提小生要時常溫習六藝,故而,在下的身手雖比不上武者,卻也足以自防了。」
言下之意是︰姑娘,我看你這柔柔弱弱的樣子,還是別自不量力了。
家師家師家師!他怎麼句句都不離開那個老頭!
柳玉心中莫名騰起一股怒火,冷哼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你那師父要和我說什麼!」
魚兒上鉤了。譚修然勾勾嘴角,依舊淺笑,溫溫吞吞道︰「那小生便為姑娘引路,山間陡峭路滑,還請姑娘小心。」
「不必了。」柳玉眯了眯眼,挑釁的看著他,「我自有騎馬來,你說個地方就好了。」
「那小生就為姑娘牽馬吧。」
柳玉︰……
這感覺就像自己奮力一擊,結果卻是打進了棉花里一樣,說不出的無力別扭。
自古文人普遍清高,譚修然能真的為柳玉牽馬,這讓她很是驚訝了一番。
但是再怎麼樣驚訝也難以掩蓋自己被算計的怒火。柳玉坐在干瘦的馬背上,眯著眼看著前面那個因穿了簑衣而略顯粗壯的身影。
烈風夾雜著鵝毛大雪席卷大地,積雪漸厚,江山素裹。
本就不健壯的馬兒吃力的在雪地里慢慢前行,留下深深的蹄印,就連柳玉的斗笠上,都鋪滿了銀白。牽馬的譚修然似乎完全不受惡劣天氣的影響,他牽著韁繩,平平穩穩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淺相同的腳印,速度卻十分緩慢。
柳玉坐在形銷骨立的馬背上,凸起的脊梁硌得她**生疼,于是便不耐煩催促道︰「快點!一會我還要趕著回去。」
「姑娘莫急,靖王今日並不在京中。」前方傳來譚修然慢悠悠的聲音。
柳玉瞪著他的背影磨了磨牙,卻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怒火道︰「你是怎麼知道他不在京城的?」
譚修然卻沒再言語,紛紛揚揚的雪花飄落,他的腳印一步一步印在雪地上,如在閑庭信步般悠然自得。
柳玉死死瞪著這個悠閑的背影,心中如貓撓癢癢一樣,卻耐著沒有再次發問。因為她總算明白,所有問題的答案,恐怕只有那個老者才能解答。
于是二人一馬就在雪地里慢慢前行著。往南出了森林,又穿過一小片積雪覆蓋的原野,便來到一個盆地。
從半山坡往下看,一百多間院落整齊有序的排列其中。圍繞著院落群的,是被皚皚白雪覆蓋的農田。
這里儼然就是一個村落。
譚修然回頭朝柳玉笑了笑︰「姑娘,下面就是寒舍了。」
柳玉在村口就下了馬,這里人生地不熟,無論怎樣,還是低調點好。
這個村子由一座座院子組成,每座院子的圍牆是用黃土夯成,牆不高,柳玉只要略伸伸脖子就能瞧見里面的擺設。每家每戶的院子里都搭有一個小棚,里面各養了些家禽,院中都有一口井,是北方農村最常見的布置。幾乎每間屋內都火光融融,映著三兩道人影,浮在用紙糊成的門窗上。
此時天寒地凍,鮮有人離屋。
譚修然牽著馬緩緩在前面走著,柳玉也不緊不慢跟在後面,觀察著這座不大的村落,暗暗在腦中繪了一幅地圖,以防萬一出事了,自己可以順利逃月兌。
「姑娘請放心,這里沒有人會傷害你的。」譚修然溫吞的聲音悠悠傳來,「這里叫寧村,是二十年前建的。」
二十年前?寧村?
柳玉漆黑的瞳孔猛地一縮,難道這里的人都是前朝的……
她努力壓下心中的驚駭,卻見譚修然在一座院前停了下來。這是一座二進的院子,應該也是整個寧村中規模最大的院子了。
只見他輕輕叩了叩門,門便被從內拉開了。一個總角小童探出頭來,見到譚修然便立即欣喜叫道︰「姜爺爺,是先生回來了!」
這一叫在寂然無聲的雪天里十分響亮,頓時驚了不少人。附近幾座院子的門紛紛被打開,數個男女老少從中走了出來。他們的衣飾十分樸素,卻很厚實,足以抵御凜冬的酷寒。
其中一個弓著背的老者顫顫巍巍問道︰「溫綸啊,這位是?」
柳玉轉過身,拿下斗笠,露出她平淡的臉容,搶在譚修然之前答道︰「我姓柳,名玉。」
無視譚修然傳來的訝異目光,柳玉淡笑著繼續道︰「家父柳成書。」
她在賭,如果自己這具身體的身份不一般,那柳成書定然也不會是普通人。以他那手出色的醫術,估模著十有□□和宮廷有關,甚至還可能是御醫!
假設當年女帝臨產時柳成書就在殿內,而後受命把剛出世的寧瓊乘亂抱走以求活命,那麼就可以解釋為何柳成書會帶著自己四處流浪多年,恐怕就是為了躲避朝廷的搜捕!
果不其然,只听那老者慢慢道︰「哦,原來是柳神醫的後人。」
柳玉幽深的眸光閃了閃,心中一凜︰柳神醫!沒想到當年柳成書的名聲會如此大,但是為何自己卻沒听過半點關于他的消息?
本以為他還會再說些什麼,沒想到老者渾濁的眼楮只是漠然掃過柳玉,轉而向譚修然道,「溫綸啊,太傅說近日皇嗣便會出現,那到底是什麼時候才會回來?若再沒消息,老朽這把老骨頭怕是熬不到那時候了。」
譚修然看了看柳玉,見她面上依舊淡淡的沒有任何表情,暗自嘆了口氣,向老者勸慰道︰「徐老,天冷氣寒,您快回屋吧,師父說的話什麼時候出錯過?」
「大家都回去吧,回去吧。」一個中年婦人揮了揮手,她又看向柳玉,微微一笑,「柳姑娘,不知道一會可有空?我家相公最近略感風寒,你既是柳神醫的後人,想必這點小病應該隨手便能治好吧,我在這里就先謝謝了。」
婦人說的話雖努力謙遜,卻仍透著一絲抹不去的傲氣。
柳玉淡淡笑了笑,點頭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