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兒從青竹園出來,一眼便瞧見等在門邊的淡衣婢女。她的心仍跳的厲害,許下如此大的誓言,便是她自己都感到意外。藍兒才知自己並不是那麼清冷的,旁人說她靜雅,只怕是外貌緣故。她自己早該清楚的,其實她和紫兒性格應當是極其像的。紫兒是內熱外熱,而她是內熱外冷,這也大概就是為什麼她和紫兒如此親近的原因吧。
也不知她如何了?也不知遇到她心心念念的未來的夫君了嗎?藍兒心下沉思,並未留意到身旁婢女一閃而過的冷笑。
那婢女叫住走神的藍兒,問道︰「姑娘現在想去何處?少爺之前吩咐了,說玉姑娘有任何想去的地方,盡管吩咐奴婢便是。」
想去何處?藍兒忽然憶起自己下凡的初衷,便是好好看看讓三聖母如此留戀的人間。她心下一動,道︰「我剛到臨水便住到府中,還未來得及好好游玩一番。你且備輛車,再叫一個熟悉臨水的人,帶我去些好玩的地方看看。」
婢女應了聲,便叫了個人下去準備︰「姑娘可先回水月閣,也好換身方便的行裝。」
藍兒想也是,便依了她,掉頭往水月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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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走了幾步,就見著另一黃衣丫鬟向這匆匆跑來,見著藍兒也不行禮,只道︰「我家小姐請玉姑娘過去一趟,她就在前方的紫煙亭中。」說罷即刻領路而去,態度囂張,全然不把藍兒放在眼里。
「這哪里是請啊,分明就是強逼嘛。」身旁婢女不爽地瞥瞥嘴,繼而又向藍兒解釋道︰「是王少夫人。」她頓了頓,又道︰「玉姑娘……還是去的好。」
藍兒再次由衷感激她,婢女中少有這活潑大膽的性子,心中不由添了幾分歡喜。她微微頷首,示意婢女不用擔心,她也想會會這傳說中享受著少夫人待遇的妾,王安容。♀
藍兒轉身跟上黃衣丫鬟的步伐,匆匆穿過一道游廊,眼前景色驀地變了。不再是朱樓黑瓦,一面被天空映得碧藍的湖中,三間垂花小亭分別佇立其中三座山坳之上,形成呼應之勢,恰如江南的三潭映月。正中一亭最高,通體蓮青色,雕花飛檐上垂落一簾的煙羅紫色的花,遠遠望去,真正如身在紫煙中。這般奢華景象,太不似江府風格。
三人拾級而上,亭中坐著一蜜合衣女子,身後立著一黃衣丫鬟。領路的丫鬟先行上前,對著蜜合衣女子一福︰「小姐,人已帶到了。」態度恭敬,全然不似剛才那副刁蠻模樣。
這蜜合衣女子顯然就是王安容了,高高挽起的發,即使微抿了唇,仍是一副溫婉可人的模樣。全不似之前想象中那般刁蠻任性,舉手投足間皆是大家閨秀風範。藍兒略略吃驚,心中卻記著婢女好心的勸告,矮身一福︰「見過二少女乃女乃。」
王安容眼臉掃過矮身的女子,三千青絲如瀑流淌。她皺了眉,伸手扶起藍兒,卻是直接指責道︰「嫂嫂這般儀容,可真是丟江家的臉了。」嘴上叫著嫂嫂,語氣卻絲毫沒有一點尊敬的樣子。
怕是在江府呆久了,人人以少女乃女乃之禮相待她,她自己便也把自己當成了正牌少女乃女乃。藍兒心中好笑,畢竟是大家族出來的,縱是一副溫婉的樣子,仍受不了自己被看輕,這般不知禮數。她方才從青竹園出來,便被她叫去,哪有時間整理儀容?只是隨意順了頭發,垂在身後罷了,她倒還這般挑剔。
「匆忙之間竟忘記整理了,讓弟妹見笑了。弟妹叫得這般著急,卻不知有何事?」藍兒接上她的話,順著叫她弟妹,也是在提醒她注意身份。果然,王安容听到「弟妹」二字時,臉色立刻變了變。
「也沒什麼事。♀只是我听聞玉姑娘贏了招親大會,這才搶在前頭好奇來瞅瞅傳說中未過門的嫂嫂到底長什麼樣罷了。」王安容笑了笑,刻意加重了「未過門」三個字,「以後也許會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聊聊又如何呢。你說呢,嫂嫂?」
這王安容是執意留她在此,卻不知有何事。藍兒抬眼看向婢女,卻未見她反應,想來車馬還未準備好。也好,我就在這會會你。
「弟妹想聊什麼?」
王安容微抿了唇,拉過藍兒在亭中坐下,又喚丫鬟沏茶,芊芊手指若蘭花,將那白玉瓷杯遞到藍兒跟前︰「嫂嫂是哪里人氏?」
白玉杯中飄著點點金黃,低頭輕抿一口,清香瞬間四溢至口腔。藍兒信口胡謅︰「烏城人氏。」
「烏城?嫂嫂說的莫不是鄭國的烏城?」王安容一怔,唐國和鄭國一向不和,一個家族少有分居兩國,卻不知陸家在鄭國也有親戚?勢力已擴張至此?她暗暗心驚,此次本是刁難她而來,卻未想到會得到如此驚人的消息,還得盡快通知父親才是。
這廂藍兒自是不知道王安容的心念百轉,應了聲︰「是。家鄉遠在鄭國,此次遠赴臨水,也算是增長見識,表哥臨水正好有適齡的人選,卻不想是思慕許久的江公子。藍兒真是欣喜萬分。」
裊裊香氣中,藍兒垂了眼,似是少女提到心上人時那般嬌羞。王安容蹙了眉,語氣帶著幾分懷疑︰「哦?如此說來,你是第一次來鄭國?」
「是的。」藍兒注視著茶中的花瓣,「弟妹可還有什麼想知道的?」
王安容無視她句中的諷刺意味,追問道︰「你來臨水多久了?「
藍兒疑惑她的依依不饒,窮追不舍得似是在打探什麼一般,而她又極不喜歡這種無形之中被人抓住什麼把柄的感覺,終于抬了眼,直直看著她道︰「弟妹有話直說便是,藍兒雖初到臨水,卻也不是什麼都不懂,你大可不必如此。」
王安容猛地抬頭,盯住她許久,半晌,兀地諷笑一聲︰「嫂嫂果然厲害,不知道的人以為你做人也和說話這般磊落呢。」
藍兒眸中劃過精光,掃了眼王安容身後保鏢似的兩個黃衣丫鬟,語氣沉下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恐怕嫂嫂比我清楚。」王安容一派悠然,蜜合色衣袖劃過桌上的茶盞,她捻起一杯桂花茶,輕吹了口氣,「嫂嫂也是快嫁人的人,卻這般浪蕩,去招惹別人的丈夫,也不知江大哥听到了,會作何感想呢。」
招惹別人的丈夫?藍兒大吃一驚,她初到臨水,連逛都沒好好逛過,哪有時間去招惹別人的丈夫?她剛想開口解釋,王安容卻絲毫不給她機會,舉了那白玉到藍兒跟前,盈盈笑道︰「嫂嫂覺得這桂花怎樣?有人說這桂花雖不及牡丹艷麗,也不及荷花高潔,卻自有一番清淡韻味。茶亦是,入口甜香,卻帶著一絲清苦,頗耐人尋味。」
她的身後是垂簾似的紫煙花,沾了日光,現出妖艷的紫紅色。王安容嘴角笑意更深,似一朵含苞欲放的罌粟︰「他還說,嫂嫂你,可像極了這桂花呢。」
藍兒腦中轉過千種可能,卻仍不能確定是誰。然她的猶疑,落在別人眼中卻成為了默認,王安容臉色漸漸沉下來,剛想大聲叱罵,卻听得耳旁泠泠清泉︰「二少女乃女乃莫要為難玉姑娘了,興許是二少爺認錯了人呢。」
不只是王安容,饒是鎮定如藍兒,也不由得不能相信般看著身旁那淡衣婢女。好膽識!居然為她惹怒一個在江府幾乎是橫著走路的少女乃女乃,這婢女究竟是聰明還是魯莽?一句話便點破了那人的名字,卻是二少爺江芍。也是,怕是只有江芍才能惹得王安容這般生氣。王安容有多愛江芍,這自不必說,光是嬌生慣養的她願意嫁江府做妾就可以看出。只是,她何時又招惹了江芍?
江芍乃江家次子,如此明目張膽地夸贊他未來的嫂子,就不怕這事傳到江喻耳朵里?他又為何會如此欣賞她一個未曾謀面的人?她下凡不過兩天,唯一見面的機會只可能在昨日招親大會上。難道那支舞竟打動了江家的兩個少爺?
藍兒思慮未果,王安容臉上卻掛不住,又實在不能和一個婢女爭吵,暗暗攥緊了拳頭︰「嫂嫂果然好本事,連□□出來的婢女也如此刁蠻,不知禮數!」
「奴婢並非玉姑娘所教,只是奉大少爺之命照顧姑娘而已。」那婢女一字一句道,全不見剛才的俏皮神色,卻也未見一點恐懼,」大少爺吩咐奴婢好好照顧姑娘,奴婢又怎敢怠慢。」
王安容盯著她,面色幾變。藍兒也轉過頭,興趣盎然,這時才開始細細打量她。之前未曾留意,此時才發現這婢女聲音竟這般好听。卻相貌平平,讓人記不住,只一雙眼楮生得極好,眼角上挑,眸似含著瀲瀲秋水,又似落滿晨星,似載著天真純淨的笑意,又似帶盡妖嬈嫵媚的狐狸。這雙眼楮不應該出現在這張臉上。
細細想來,先前她目光所及何處,這婢女就為她細細講解何處,這般觀察力,就算是藍兒也自愧不如。性格又如此剔透,是個妙人。
藍兒點頭道︰「我確實從未見過二少爺。還請弟妹回家問個清楚明白才是。」
「這世上,誰都有可能弄錯,只有他不可能。」桂花香已彌漫了整座亭子,王安容輕敲桌面,面容隱在霧氣間。她的聲音隔了數重紗,難辨情緒。
許久,她不曾說話。亭中一片寂靜,只余茶香飄散,似情人竊竊私語。藍兒正欲起身告辭,王安容卻先一步開口︰「嫂嫂乃未來的江少女乃女乃,以後這些事理當留心。若是叫有心人听了去,不僅敗壞的是嫂嫂的名聲,更關乎江府的名譽。」卻是叫她潔身自好。
藍兒應下,她便轉身離去,蜜合色消失在石階下頭,身後兩個黃衣丫鬟。她的身影柔若無骨,似扛不住任何東西。然而她仍是不怨不悔地孤身嫁來江府,受盡委屈。藍兒不解,愛一個人,真的能為他放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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