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喻不語。
他只是定定地看著她,越過幾百號人,定定地看著她。視野清晰又模糊,台上的美人和記憶里另一個人的身影重合,分散,再重合……
藍兒剛從地上站起來,一抬頭,就撞上他的目光。江喻的眼中狂風大作,巨浪翻滾,似有萬般情緒在咆哮掙扎。她一愣。
羅嫣從剛才起,就一直留意著江喻的反應。此刻他眼中的波濤洶涌,也是被她盡收眼底。她心中沒來由地一陣慌張,就像是即將失去什麼無比重要的東西之前的恐慌和害怕,漲潮般翻卷著直至喉嚨。她終是忍受不住,剛欲張口,她眼里、心里的那人突然健步向她走來,羅嫣一愣,還未來得及驚喜,江喻已與她擦身而過。
一瞬,如一生。
羅嫣未及出口的話卡在喉嚨里,心里的笑意還未爬上臉龐便化為雲湮。她被使了定身咒般杵在原地,僵硬不能動彈。從未有一刻似這般絕望。她仿佛看到了她記憶中最美好的東西,和她視若珍寶的最溫暖的記憶,一片一片地裂開來,碎成無數片,然後灰飛煙滅。而這一次,一絲痕跡都不曾留下。
她再回頭時,江喻已把那紅木台中的人兒摟在懷中。
他緊緊地抱住那人兒,似用盡了一生一世的力氣。藍兒驚愕得不能自己,腦中剎那一片空白,連反應都未曾做出,耳邊又傳來他低沉喑啞的嗓音︰「我江喻願許玉藍為妻,今生今世,永不相負。」
隱隱有玉器落地破碎的聲音,落日的余暉刺痛了眼楮,什麼都看不清楚。長空里萬點的桂花剎那紛紛飄落,金黃白雪簌簌而下,恍若夢境。
今生今世,永不相負。
***
以前總不明白三聖母為何會對一個凡人動情,現在想來,好像也不是沒有道理。
回想昨日她莫名其妙便勝了比藝招親,她心里實是有些不解的。但當江喻一把摟住她的時候,千年不動的心湖竟在那一剎那蕩起了漣漪,也不知怎麼的,鬼使神差便應了這門親事。
朝霞擦過窗欞,使得整個寢房都落滿深深淺淺的紅色,雕花大床上被褥疊得整齊,竟是有些新婚的喜慶味道。♀藍兒坐在銅鏡前,她的一邊被日光打亮,烏發如瀑,在清晨更顯出一種別樣的氣質。
藍兒松松挽起頭發,有一淡衣婢女來敲門︰「玉姑娘請隨我來,大少爺已在青竹園中等候多時了。」
等候多時?藍兒瞥一眼窗外晨曦初露的天空,才剛過卯時,那江喻居然已等待了許久?是有什麼要事嗎?她疑惑地望向婢女,婢女並不答話,只盈盈一福,道︰「請。」
藍兒隨著婢女的腳步,穿過庭院深深。江府歷史悠久,房屋大都朱紅漆牆,黑灰的檐角高高翹起,古樸中又流露著一絲大氣。一條清澈曲折的小溪從中心庭院暮合園流出,分成四道支流流向其他四所庭院。溪旁有紅木鋪就的游廊,上方纏繞著薔薇,幾朵從架上垂下,晃到人跟前,惹人喜愛。
婢女邊領路邊介紹。江府分五大庭院,分別是家主江痕及江夫人居住的暮合園,江喻所居的忘情閣,二少爺江芍居住的花芍院,江芍之妾王安容所居的知語院,和一所空置的院落。此院落大門緊閉,應是沒有人住過,卻禁止任何人進入,似是在等待著誰一般。
奇怪,王安容姓王,若是沒猜錯,應是臨水與曹家齊名的王家之女。卻不知嫁了江芍,卻只得了一個妾的名頭,還不與江芍同住,這又是為何?不怕觸怒了王家嗎?藍兒心下疑惑,卻並不開口問。
淡衣婢女似是看出她的疑惑,開口道︰「王少夫人雖被封為妾,在府中卻享受著二少女乃女乃的地位,與二少爺感情可好著呢。」說到這里,她壓低了聲音,身子貼近藍兒,道︰「姑娘還未與大少爺成親時,見著王少夫人最好還是行少夫人之禮。」卻是好心提醒她。
大抵這王安容性子刁鑽了些,在錦衣玉食的環境中長大,怕總有些大小姐脾氣。藍兒點了點頭,沖淡衣婢女感激地一笑。
藍兒暫住的庭院不列入五大主庭院中,只是靠近江喻所居忘情閣幾十步遠的一座小院。原先沒有名字,她住下後便賜名水月閣,听說是江喻親口所賜,卻不知是何意。水月閣雖小,景致卻仍然精致,奇花異草繞著中心小湖而長,湖中游著幾條金魚。閑暇時可以蹲在湖旁的石凳上喂魚,別有一番靜謐。
听婢女說,這只是她暫住的院子︰「玉姑娘莫要心急,這院子雖小,卻勝在離大少爺的忘情閣近,以前那些小姐們都爭著住進來,少爺都沒同意。而且等成親之後,玉姑娘就要搬去與少爺同住了,這可是多少臨水女子的夢啊。」
同住?藍兒一愣,是了,凡人成親後夫妻是住一起的,還要同床共枕。當初只是隨著姐妹們下來玩一玩,誰成想著居然要結婚了。想到這,她的臉上沒來由地一陣發燙,幾千年未曾和男子有過多接觸,這一趟下凡,真是比得上她之前千年的深閨生活了。
身旁婢女留意到她驀然發紅的臉色,疑惑地問道︰「玉姑娘可是身體有不適?」
她忙掩飾道︰「沒有,大抵是天氣太熱的緣故。」
那婢女卻咯咯笑道︰「玉姑娘莫要害羞,即將嫁給自己的心上人,任誰都會如此。」
藍兒一驚,還未來得及多想,婢女卻停住腳步,朝她盈盈一拜︰「往前就是青竹園了。少爺吩咐過不讓任何人靠近,奴婢就在這兒等候姑娘了。」
不讓任何人靠近?藍兒向里走去,青竹園果然不負其名,只見入門便是青竹周垂,層層竹中依稀可窺見園中的人影。她拾台階而下,順著石子鋪就的小路,一步步走向那人影。
這園子有些眼熟,她想了一會兒,不正是昨日她借口換衣服的地方嗎?真不知陸一究竟要做什麼,她成功贏得比藝招親,原以為是他有什麼計劃,卻未料昨日江喻將她安置好後就再也沒見過他,直到暮色四合,陸一才派人給她傳了封信,卻只有寥寥兩字︰「再會。」
藍兒在房中看到這封沒有任何內容的信,只覺得頭痛。
然她從此便決定在江府住下。
***
再進數步,竹林不再遮人視線,眼前豁然開朗。兩邊青瓦白牆,皆隱于枝椏樹杈間,與遠山融為一體。而園正中,四石凳繞著一白玉桌,桌上散落著幾壺酒,更有酒水順著一壺翻倒的酒缸滾滾流下。一身玄衣的江喻正坐在那石凳上,舉杯豪飲,連袖子被沾濕也渾不在意。
藍兒蹙眉,她只當是江喻有正經事叫她來,卻從未想過他竟是這幅醉得一塌糊涂的模樣。這江喻果然是紈褲子弟,看桌上的酒,想必是喝了一宿,都快結婚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知節制!
心下厭惡更添幾分,她轉身就欲走。
轉身的瞬間,身後傳來一個啞啞的聲音,似是在吟詩,又更像是在對她說話︰「新月如佳人,出海初弄色。」
藍兒腳步一頓,他這是說她故意賣弄姿色有意接近?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氣騰地竄出,她猛然回身,卻正好撞進他懷中。
好快的速度!只一停頓間就已來到她身後,而她居然全沒發覺?藍兒暗暗吃驚,料想這江喻原來也是個會家子,恐怕武功還不低。她忍住怒氣,心下一轉,推開滿身酒氣的江喻後退幾步,冷聲道︰「公子這是何意?」
江喻垂了眸看她,「你說呢?」
藍兒卻是眨了眨眼,委屈地說道︰「江公子昨日親口選擇藍兒為妻,藍兒高興了一宿沒睡,卻未曾想到今日態度變化竟如此之大,難道是公子反悔了?」
言下之意,你江喻不必故意刁難與我。若是有意接近,如沒有了你昨日那震驚全場的諾言,我又怎麼會得到機會?說直白點,那就是這都是你自找的,怨不得別人。
江喻盯著她良久,不發一語。這女子究竟是真情假意,他此時卻有些看不真切……但她又說得也的確是個理,如果自己昨日沒有情緒失控,她今日也不可能站在這里。陸家又怎知他一定會選她?難道說……
腦中轉過千百個念頭,原以為她是和曹瓔珞一樣,是陸家派來他身旁的內應。假若真是如此,那和當初的那人又有什麼區別?!他心中陡然一片淒涼,人人都知他為情所困,但能否不要用相同的方式誘他上鉤?!思及此,江喻面色一沉,道︰「是。」
藍兒不曾想到他會立刻承認,居然如此直截了當地說他後悔了!昨日還說永不相負!她心中不知是個什麼滋味,屈辱、憤怒、不甘,甚至還有一點點的傷心?她想男人的話果真不能信,昨日說的諾言今日就能反悔!她怒極,從未受過這等委屈,誰料想一下凡就被人拋棄了!
她緊緊地攥緊拳頭,恨不得立即施法殺了眼前這侮辱她的男人。對從未經歷過男女之情的藍兒來說,昨日江喻的一番錚錚誓言,她卻是被感動的,甚至有說不出原因的開心。如今卻被如此玩弄,饒是她脾氣再好,被一個凡人如此踐踏尊嚴,卻她絕不能忍受的。神仙有神仙的驕傲。
想反悔?你做夢!
藍兒抬頭看江喻,他眼中全沒了昨日的溫柔,剩下的只有玩味和深不見底的黑。林中此時一片寂靜,連樹葉翻動的聲音都消失了。他此時意味深長的笑容襯著背後滿桌酒壺,更加玩世不恭。他在等她回答?想看她如何應對這場侮辱?
許久未看到眼前的人兒開口,江喻嘴邊掛了一抹輕蔑。這藍兒也不過如此,與平日里那些嬌滴滴的千金沒什麼區別。連羅嫣也不如。他突然有些後悔昨日竟選了她,連帶原本該羅嫣執行的任務也被破壞了。腦中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他于是放軟了語氣,道︰「實在對姑娘不住。如果你不願離開,在下倒有個法子,不如……」
「不必。」未說完的話被有力的打斷,卻是女子堅定的嗓音,「我這一生,最是看中承諾,公子既然應允了終生不負,藍兒自然也當同等相待。」
她退後一步,「我玉藍,在此許諾,今生只嫁江喻一人為妻!黃泉碧落,永不相離!!」
如空谷傳音,藍兒清亮的嗓音反復回響在青竹園中,竟直向天上而去。平地忽起一陣大風,直吹得竹葉獵獵作響,落葉擦過眼前女子臉頰。她的容顏變得不甚清晰,只那一雙眼楮比繁星還要璀璨。松松挽起的頭發被大風吹散,三千青絲剎那舞動,四散空中,竟像為她許下的諾言作證。
有什麼想要再次洶涌而出?胸腔中砰砰直跳的又是什麼?
他直覺地閉了眼,像是受過傷的動物不會再次跳進陷阱。但是江喻啊,這大概是你命中逃不掉的劫數,他仍能听見耳邊女子三千溫柔的聲音,她說︰「藍兒這一顆真心,願君,珍重!!!」
他又听見細碎的腳步聲,似是眼前人離去的聲音。眼前的一切太過不真實,不真實到給他一種致命的錯覺,錯覺此情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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