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藍兒蹲在水月湖的大青石上,望著一泓清水中聚攏在她腳邊搶著吃食的魚兒,一時有些悵然。
關于溱洧,古書上是這麼記載的,說溱和洧原是兩條河的名稱,某日,一對男女先到溱河邊春游,再到洧河邊春游,一來二去生了情絲,男的便贈了芍藥給女方,成就一段美好姻緣的故事。後人便將這日稱為「溱洧節」,而贈芍藥的習俗,也隨了這個傳說而保留了下來。
但近來不知為何,許是唐國人實在被自家國家傳統保守的風俗憋壞了,新傳來這麼一條規矩,說是溱洧節那日,即便是不相識的陌生女子,若走在大街上被人看上,她身旁若是沒有男伴,需得答應看上她的男方一個要求。這個要求若不是太過分,女子則必須答應。至于什麼才叫過分,那便不得而知了。
因此好好的一個溱洧節,生生成了男子節。一向內斂書呆的唐國男子在這一日仿佛發了狂,見著女人就逮。是以這一日女子幾乎不出門,怕被嚇跑了。當然還有更多深閨女子沒事就出來逛逛,興許還能得個姻緣。也不知熱血豪俠的鄭國又是個什麼樣。藍兒想,有空一定得去鄭國看看。
清翎立在一旁,手上拿了個裝著魚食的錦袋,講完溱洧節的歷史後開始唾沫橫飛地給藍兒講溱洧節的趣事,正講到去年溱洧節某大家族的千金為了私會心上人而喬裝打扮成男子︰「……那千金呀,可真是傻。好生涂抹喬裝了一番,為求逼真還請人在嘴上繪了道胡子。好不容易出了門,緊趕慢趕趕到她相好家,結果那蠢男人愣是沒認出她來,還以為來了個斷袖的小生,二話不說拿著掃帚就將她趕了出去……小姐你說她傻不傻,哈哈哈哈哈……」說罷自己掩著袖子輕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藍兒默默地看著她,興手把魚食往湖中一拋,拍了拍手道︰「江喻出去了?」
清翎一愣,趕緊把手中的魚食袋子遞給她︰「是,少爺又出去了。」
藍兒有些郁悶,那日見過江痕後,江喻便越來越行蹤詭秘,見到他的時間少之又少。她本想跟著出去看看他是否又去私會那個綠衣的青樓姑娘,又憶起那日他眼中的落寞淒清,恐惹得他不快,便斷了這念頭。再者吉日已挑定,下月初九便成親,按江夫人的話來說,這日除了宜嫁娶,其他什麼都不宜,才特意挑了這麼個特殊日子。♀藍兒想既是要成親了,便不能再隨意出行,避免惹上些風月事,還是待在府中安生些罷。誰知這一安生,就安生到了八月十七,也就是昨日。
其實這幾日待在府里若不是有個王安容時時上門來找茬徒增居多樂趣,她委實有些無聊。無聊得甚至希望有什麼仇家來尋仇,也好找點樂子。但她唯一的仇家王學文也就是那日被她不慎出手打傷的王家王公子,也就是王安容的弟弟,卻意外地一次都沒有出現過,讓的她很是沮喪。但這無聊終止在昨夜,當她不小心听到款款而來的羅嫣上門邀請江喻今日溱洧節出游且江喻二話不說就答應了的時候,終于是坐不住了。
但這個二話不說倒是夸張了些,江喻一開始其實是有些猶豫的。當是時,清冷月色灑在一重鵝卵石上,一旁白牆上探出幾枝漸紅的楓葉,細長的影子斜斜落在下方倚靠在牆上的玄衣少年斜飛入鬢的眉間,著一身玫衣的少女踩過枯枝輕響,流光螢火繪著畫屏,怎麼看都是一副美好至極的情人私會圖。
如果不是這楓樹上還坐了一個人的話。
其實這實屬巧合,藍兒只是閑得實在沒轍了,一時興起便躍上楓樹枝頭,本想著此處能將整個江府一覽無余,說不準還能看到府外的景致。誰成想幾日不見的江喻忽然冒出來靠在樹下白牆上,且一靠便不走了。她原以為他是有什麼新興致,剛踮了腳想跳下去同他敘敘舊,那頭卻來了一個玫衣美人,她定楮一看,卻是招親大會上有過一面之緣的羅嫣。
關于羅嫣此人,她委實從清翎二黑那幾個瞞不住事的下人嘴里听到數次她的名字,拼湊起來,大抵說此人和江喻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關系好得不得了。但自兩年前二人一同去鄭國江州游歷後,江喻就性情大變,對羅嫣也是大不如前。更有消息說,其實江喻去江州後意外看到一個女子跳了一曲舞,一見傾心,從此念念不忘,但至于後來他為什麼沒有把那女子帶回來,卻不得而知了。
藍兒听後沉思一番,覺得這女子確有其人,且在江州發生的事定是江喻沖他爹發難的根源。但若說只是單純思戀,他的確沒什麼理由對羅嫣也跟著一並不好了,且整日傷懷落寞。這委實是個難解的題,思來想去幾日,在藍兒翻到清翎為給她解悶送來的戲本子時,頓時悟了。♀
她想,這樁事之所以難解,怕是逃不了一個「愛」字。戲本子上那麼多悲歡離合愛恨情仇,說到底就是你愛他他卻愛她,或是他愛她但她不愛他愛了另一個他,或是她愛他他也愛她但因為另一個他二人不得訴衷情的戲碼,所以凡是扯上情啊愛啊,這事不復雜也得復雜。她于是當機立斷,在這樁眾人八卦了兩年且仍百思不得其解的風月事里大徹大悟,既然先前說了江喻愛上了另一個女子,那麼羅嫣一定早就對江喻情根深種,那女子愛不愛江喻未可知,但凡是三角戀情,戲本子里不被愛的女配角一定會使出些陰招來拆散二人,羅嫣一定不例外,做了些什麼事一個不留神就將女子殺害,江喻勃然大怒,又不能對自己的青梅竹馬下手,故此,才怏怏地回了臨水,一樁老土的風月事便暫告一段落。
當她把這個推理說給清翎听的時候,清翎霎時瞪大了眼,然後直拍掌說小姐好聰明,一定是這樣雲雲。故而當她坐在樹上看著樹下翩翩而來的羅嫣時,心中便很不是個滋味。
羅嫣今日這條玫色羅裙,肩上別出心裁地雕了朵海棠,盛開的花瓣鏤空,露出幾處雪白肌膚。她說話時,香肩若有若無地晃動,那瓣海棠便如沐春風,靈活生動地仿若活了過來。藍兒看得礙眼,覺得羅嫣分明不安好心,她這是存了心思勾引江喻?當下素手一揮,指尖藍光閃爍,靜立的楓樹仿佛生生挨了一掌,霎時撲簌簌直落綠葉。幾片楓葉不偏不倚正堪堪遮住那朵海棠,藍兒看了看,覺得很滿意。
得意間,卻听得嬌聲軟語鑽入耳朵︰「……明日是溱洧節,不如和我一起去看看如何?」
藍兒頓時警覺起來,趴在樹干上使勁把耳朵往下送。今夜天色正好,星光釀成酒,流光裊娜落了一地。郁郁青蔥樹枝間攏了一袖芬芳,她听得江喻淡淡道︰「明日沒空,換個時間。」
她忍住喝彩的沖動,想羅嫣定是很沒面子。尋常女子被心上人拒絕都覺得很丟人,還是快快離開為上策。但羅嫣偏偏沒這麼做,許是她低估了她的臉皮,肩上繡了朵海棠的女子徑自靠近江喻,近乎是整個身子靠上他,貼著他耳朵溫言軟語地說了句什麼,然後江喻在藍兒的怒視下蹙了蹙眉,道︰「既是如此,那明日我便同你一道去。」
藍兒氣得差點從枝頭翻下來,想了想,仍是不解氣,施法在那正欲離去的羅嫣腳下變了塊石頭,羅嫣果然絆了一絆,輕呼聲還未出口,嬌軀已被一雙大手牢牢接住。「怎麼這麼不小心。」抬眼正是江喻,神情卻未有不耐,羅嫣臉上登時飛上兩朵紅霞,低低道了聲謝,正欲離開,轉身又是一絆,這下徑直摔在了地上。
羅嫣覺得丟臉至極,手在枯葉鋪滿的地上按了兩按想起來,腳踝卻一陣抽搐似的疼。她今日一定是倒了大霉,在江喻面前接連出丑。她咬了咬牙,剛想忍住疼痛站起來,身體卻突然一輕,視野頃刻被玄色佔滿。
鼻間似飄來淡淡青梅香,她回過神來,腦海中第一個念頭卻不是他竟然抱了她,而是他身上竟然沒有尋常的女子胭脂香氣。她突然有種想落淚的沖動,江喻低啞嗓音響在頭頂︰「起不來就別逞強。」頓了頓,「我送你回去。」她把頭深深埋進他臂彎,埋進這個她朝思暮想了十九年的懷抱,低低應了聲「嗯」,再不言語。
殘月西沉,白牆上只余一道漸遠的孤影作伴。不知何處傳來一串笛聲,淒淒哀哀,如慕如訴,響在繁茂枝葉間。藍兒呆呆望著他們離去,一葉紅楓落在手心,地下留下一道清淺足跡,江喻回頭那一眼在余韻中淡成了迤邐。
***
藍兒嘆口氣,腦中忽然掠過什麼,一點一點偏了頭,轉向清翎道︰「你方才說,那千金是怎麼出去的?」
清翎被她語氣中的急切嚇了一跳,以為是自己笑得太過惹得藍兒不滿,遞袋子的手便抖了一抖,魚食灑出來一些,落在青蔥草地上,被走上前的藍兒一腳踏扁了︰「女,女扮男裝啊……」說完飛快地反應過來,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藍兒,「小姐你莫不是也想……不,這樣不行的!」
「為什麼不行?」藍兒順手把錦袋也往湖中一拋,幸得清翎在半空中截住,死死把那袋子抱在懷中,急道︰「小姐不是臨水人所以不知道,近來不知何故刮起一陣斷袖風,小姐長得這麼美貌,化成男子一定也不差,若是走在路上被人看上,那後果……」打了個冷顫,「要是老爺知道了,會打死我的!」
「竟有如此離譜之事……」藍兒微訝,斷袖之事,九重天上從未有過,人間居然有如此趣事,不去看看豈不是浪費機會?她頓時興奮起來,在清翎期期艾艾的目光中猛點了點頭,「看來非得出去見識見識才行!」三兩步上了石梯,進閣前還不忘回頭吩咐清翎,「你幫我化個俊秀一點的妝容,再幫我弄套男子衣衫來,若是老爺問起,就說是去取嫁妝!」
***
一個時辰後,藍兒坐在滿座的醉仙樓二樓的窗口,望著樓下熙熙攘攘的街道,很是頭暈。
不得不說清翎化裝著實是好手藝,不過一盞茶功夫,便把她從一個清麗少女變成了如今的翩翩少年郎。方才她望著鏡中清冷淡然得仿若超月兌世俗的白衣少年,一時間恍惚許久,若不是清翎叫醒她,她都要看得痴了。
對面的清翎有些擔憂地道︰「小姐,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我覺得……」
「來都來了,不好好玩怎麼行?」藍兒打斷她的話,此刻的清翎也是盛裝,一襲大紅飛鳥描花長裙,頭戴紅翡滴珠金步搖,皓腕上一只瑪瑙翠玉鐲。藍兒打量她半晌,捏著鼻子點了點頭,「紅色倒是極襯你膚色,以後多穿些紅衣。」清翎本就長得不賴,如今好生打扮一番,竟有種特別的妖嬈驚艷,「你這般模樣,別說是老爺,怕是連二黑都認不出來。至于那個什麼斷袖,你看,我二人如今這般,任誰看了都會以為是一對情人,你先前不是同我說若是身邊有了伴兒,就不會有人來搭訕?所以還是別做什麼無謂的擔心,不會發生什麼事的。」現下要緊的是,趕快找到羅嫣和江喻去哪兒了,好在昨日她機敏,在江喻抱著羅嫣離開時又布了一道法術,今日尋他們便容易得多。
但是這法術不比之前的「藍光追蹤」術,走過的路會現出藍光來。此道法術,靠的是氣味,昨夜江喻身上的青梅香甚濃,她不自覺就將這香味放大了幾倍,一旦江喻在附近,那氣味便會撲面而來,她定聞得到。
只是還來不及去找江喻,她先覺著有些餓。這才在醉仙樓飽餐了一頓,但是醉仙樓乃酒樓一座,自然是啥味都有,香甜苦辣爭先恐後直鑽入鼻間,差點沒把藍兒燻翻了過去。
為今之計,還是快快離開醉仙樓才是。
清翎瞧著藍兒擰著眉捏著鼻子,善解人意地道︰︰「這醉仙樓可是有什麼難聞氣味引得小姐不適?若是小姐吃好了,我們便快些離開吧。」
藍兒點點頭,不自覺往樓下一瞥,卻瞧見樓下一玄衣男子施施然走進對面的浮語茶樓,身旁還有個大月復便便的官服男子。但因是背影,無法看到容貌。門口迎客的小二歡喜地將二人迎了進去,藍兒正欲起身,身側卻忽然飄來一陣濃濃的青梅香,她愣了愣,轉身看去,一襲藍衣正消失在樓梯下頭。
她一時不知作何抉擇,那玄衣男子身形幾乎與江喻一般無二,但卻沒聞到所謂青梅香。而那藍衣男子雖沒見著容貌,但身上的香氣卻甚濃。這又該如何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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