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合園正廳,伴隨著江痕勃然大怒的一聲「住口!」,清翎手中的茶杯干脆利落地滑落在地上,不出意外地摔了個粉碎。♀
這一聲響在驟然寂靜的大廳中尤為突兀,當是時,眾人皆屏氣斂息,生怕江痕的怒火波及到自己,因而她這一下,便是引得眾人紛紛回頭,更有甚者臉上猶帶了些幸災樂禍。
這個更有甚者,自然是王安容。藍兒瞧見清翎一邊顫聲地說著「老爺對不起」,一邊慘白著臉慌慌張張地低頭去撿地下的碎片,雪白的額頭上已密密布滿了汗珠,拾碎片的手也抖得厲害,當下站起,在江痕極怒的目光中盈盈站起來,走過去將碎掉的茶杯瓷片一片一片撿起。
她其實至今仍有點懷疑事情到底是如何變得這樣,她隨著江喻的腳步踏進暮合園時,入眼便看到一張朱木幾,四根細幾腳在地面勾起四個彎來。木幾上擱著幾個上好的白玉杯,熱騰騰地飄著裊裊香氣。右首的桃木太師椅坐著一個中年男子,正慢條斯理地啜著手中的桂花茶。他眼角已有些皺紋,鬢發也泛出些白發。四十多歲的年紀,卻未老先露出些疲態。
中年男子左手邊坐了位身著金桂色旗袍的端莊婦人,正笑意吟吟地注視著他倆。下首坐著王安容和不知何時到的江芍,一旁整齊列了兩排淡衣婢女,個個畢恭畢敬,其中還立著清翎。
藍兒想上座坐的定是江痕和她夫人不錯,跟著江喻一並在江芍夫婦二人對面坐了,霎時開始緊張起來,趁眾人不注意用手撫了撫衣裙上並不存在的褶皺,極快地掃視了全身上下一遍,確認無任何紕漏,這才有些忐忑地往上座看去,卻恰恰看到江夫人一臉慈祥地看著她。
藍兒覺得有些窘,但仍是笑了一笑,矜持地道︰「玉藍向老爺夫人問好了。」
江夫人見她生得一副清秀模樣,又這般懂禮,心里更是歡喜,當下便道︰「叫得這麼生分做什麼,都快嫁過來了,還是直接叫我一聲娘吧。」口中不加遮掩的喜愛直听得對面的王安容臉色變了幾變。
藍兒害羞極了,心里卻暗暗開心。看來成親後不會發生什麼婆媳問題,抿了抿唇剛想叫,卻看得江痕淡淡目光在自己身上來回審視,出口的話便頓了一頓。♀江痕放下手中茶杯,口氣帶著上位者的威儀︰「玉姑娘是何方人氏?」
藍兒心中一松,還好之前已打好月復稿,雖匆忙了些,但應付家世問題已沒有問題,遂坐直了身子,答道︰「藍兒來自烏城。」
「哦?」听得烏城之名,江痕果然有一剎那的驚訝,但他城府自是不比王安容,驚訝之色如一掠而過的飛葉,瞬間便沉寂下來。陸家勢力竟已擴大至鄭國,烏城雖是鄭國邊境一個戰亂之城,但仍是不可小覷。眉頭擰了一擰,江痕不動聲色道︰「早听聞烏城乃鄭國邊境之城,秩序混亂自不可說,單是每年與我國大小戰爭就不計其數,玉姑娘在如此地方長大,卻還能出落成如今這幅模樣,實是可喜可賀之事。」
此話出口,不僅是王安容,身旁的江喻尤帶了分懷疑看向她,更別說從頭至尾看好戲的江芍了。江痕確然城府深沉,她從未去過烏城,更不知烏城原是個戰亂之城,拳頭在袖中握了一握,強裝鎮定道︰「老爺過獎了。」便不再多說一句。
江痕眸中閃過一道光亮,藍兒知道他已生了懷疑之心,不由得更是謹慎。所幸接下來幾個問題無非就關于家境和父母,藍兒一一回答,不卑不亢的態度使江痕也暗暗點頭。
正松了口氣,卻听那江痕又道︰「我听得你表哥對你很是照拂,想必你與他關系不錯,你二人可去過鄭國都城江州?老夫早就听聞江州之名,可惜人老了腿腳不便,一直未曾去過,不如你給老夫講講江州之景,也算圓了老夫一個未竟之夢。」
廳中一片寂靜,江喻端茶的手不知何故在听到「江州」二字時顫了一顫,杯中的水灑出來一些,碧色袍子登時濕了一角。他不著痕跡地抹去,掃了一眼身旁訥訥不知怎麼回答的藍兒,截住她即將出口的「未曾去過」,抬眼直視江痕,低沉嗓音落在肅穆的廳堂里︰「兒子也去過江州,爹何必舍近求遠,不如就由我來給爹介紹介紹江州如何?」
藍兒詫異地回過頭看他,不知他何故相幫,卻見江喻死死盯著江痕,嘴角一絲諷笑。一向迷離的眸子頭一次看得如此清晰,江喻的眼中盛滿徹骨的悲涼,如冬日紛飛的鵝毛大雪,漫天悲痛飄散不知歸路。♀
她愣了一愣。對面的江芍卻是不失時機地笑一聲,江痕不避不閃迎上江喻的視線,眸中隱約帶了些怒氣,斥道︰「我同玉姑娘講話,有你什麼事?」
江喻冷笑,「爹不是想去江州?怪了,我還以為你對那地方熟悉得很,原來竟未曾去過?」
江痕面色一凝,怒道︰「你怎如此不識場合,要鬧也不是這個時候鬧!」
「鬧?也是。」江喻眼底一抹光亮,「我差點忘了你活了一把年紀,這些表面上的相親相愛倒是在乎的緊。就連相伴了十四年的……」
「住口!」江痕勃然大怒,一巴掌重重拍在幾面上,砰然一聲巨響,杯水四濺,木幾幾晃,險些翻倒下來。眾人皆噤聲不語,江痕似是動了真怒,大吼一聲後又劇烈地咳嗽起來,那副架勢簡直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一旁的江夫人慌了神,忙上去幫他順氣,剛想說點什麼數落江喻,一聲杯子落地的脆響,眾人已紛紛抬眼去看那立在廳側的端茶侍女。
那侍女,自然就是清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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蔥玉般的手指將破碎的瓷片一片片拾起,四下靜得無聲,只听得地下碎片悉悉索索劃過地面的輕踫聲。江痕即欲出口的斥罵斷在喉嚨里,撫了撫心口示意江夫人不用擔心,深黑眉毛下的一雙老狐狸眼微微眯起,再次仔細打量著地下蹲身的藍衣少女。
她的神情波瀾不驚,嬌小的身子未見一絲慌亂,三千青絲被攏成一束,如瀑散落在身後。方才的緊張之色仿若從未出現過,看來是打定了主意要護這個冒失的婢女。他不禁向呆立在一旁木訥沒反應的婢女看去,卻在看到那雙眼楮時怔住,明明是純淨清澈的一雙眼,卻偏偏帶著道不盡的妖媚魅惑,竟讓他想起皚皚白雪中狡黠的紅狐妖,天生帶著男人不可抗拒的致命吸引力。好生熟悉的一雙眼……
他還想再看清些,卻听得玉藍大抵是傷了手指,輕嘶一聲,雪白手指沁出一點殷紅。他那不爭氣的兒子眉頭微蹙,剛想起身,再一眨眼,卻再不見那瓣紅,只看到一點微弱藍光閃了閃,泯滅在藍兒起身的動作中。
藍兒將碎片輕放置清翎手中的茶盤中,輕斥道︰「怎麼這麼冒冒失失,還不快給老爺磕頭謝罪。」手中不知何時已端了盤金墨紙包的茶盒,端端走上前來,將茶盒呈上︰「藍兒未曾去過江州,不能向老爺介紹了。但我早就听得老爺好品茶,這玲瓏茶乃是表哥親手煎制的新品,據說結合了江州上百種茶之味,有延年益壽之效,就連舅舅舅母也未曾嘗過。老爺不能去江州,但嘗了這集百茶于一身的玲瓏茶,也算了卻了一樁心願。」
江痕看著那茶,連帶眉梢也攢了些笑意,揮手遣退磕頭的清翎,欣然接過︰「哦?想不到陸一不僅文武雙全,連如此好茶也制的出來,涉獵之廣讓老夫佩服。」語畢不再提江喻那樁事,本來他就並不想江喻將那事暴露在廳堂之上,玉藍此舉,既是給了他台階下,又是輕巧化了那婢女的罪,二人各有所得,他還得了盒新茶,何樂而不為?
但不知內情的眾人皆是愕然,想不到這藍兒對付江痕如此有一套,不禁對陸一也生了些嘆服。江喻盯著堂中淡然的少女,蹙了蹙眉,仰頭將杯中剩余的茶一飲而盡。
藍兒微微一笑,胡扯誰不會啊,這玲瓏茶不過是天宮中常喝的一種御用茶,應是新品,江痕就是想徹查也無從追究,至于陸一,反正他常年出門在外,眾人也不知他底細,這會制茶的名頭白白便宜了你罷。
江痕既是承了藍兒這個情,也不想再說些什麼給江喻制造添亂的機會,又問了些無關緊要的,便喚婢女將黃歷呈上來,那架勢,竟是要和江夫人挑一個吉日將親事辦了。
眼看領命而去的婢女已小跑著出了園門,王安容瞧見一旁的江芍眨也不眨地盯著對面臉上漾起兩朵紅暈的藍兒,眼中的饒有興趣不加掩飾,尖利的指甲已深深鑽進肉里。她恨恨地瞪一眼絲毫未察覺的藍兒,心中的怒火如纏繞而上的毒蛇,已張開了血盆大口,露出一對毒液欲滴的尖牙。園中已響起細碎的腳步聲,她咬了咬牙,忽而出聲道︰「嫂嫂獨自一人入府,恐怕連嫁妝也未置辦好,需知成親這樣的大事,得兩方父母都做好打算,不如嫂嫂和江大哥先回烏城一趟,等見過嫂嫂爹娘再成親也不遲,老爺您覺得我說的是也不是。」
等他二人去了烏城,她便找人將藍兒在路途中做掉,到時攤上戰亂之名,估模著老爺也無從追究。至于江喻,他不是心中只有那個女子嗎,區區一條人命,想來他也不會在意。
江痕眯著眼,銳利的目光直看得王安容內心打了幾顫。他不想讓江喻再去鄭國,但她說得又不是全無道理,他原以為藍兒父母早已同意這門親事,卻竟還未見過?當下便擰了眉直接問了出來。
藍兒惱怒王安容的多事,現下叫她去哪里找不知所蹤的陸一討什麼嫁妝見什麼父母?但既然已決定嫁給江喻,先前又立了這麼重的誓言,自然不會反悔便是。她不知自己何時起居然這樣在乎成親這樁事,自己嫁與不嫁,仿佛已成了心中一個執念。許是因為江喻的百般懷疑刁難,許是因為自己向來極看中的臉面,然她確確實實想嫁入江府,做他的妻子。她不止一次地想象過婚後的生活,想著想著臉就紅了起來,她想,也許嫁給江喻,是個不錯的選擇。
他那麼深情的一個人,倘若得了他一顆真心,也許就找到了她心心念念的良人。她也會有一段自己的情緣,一段徹徹底底屬于自己的愛戀,這是她幾千年的生命里從來未曾經歷過的,卻一直期盼著的。若是以後回到天上,也好跟姐妹們好好訴說一番,訴說她的甜蜜,她的開心,如此,才不枉下來走一遭。只是她彼時從未想過以後若真是回了天上,她又會是個什麼樣。
她這份心思或許在江喻看來又有些像帶著目的嫁來的那些貴族小姐,但她不在乎。總有一天他會明白的,她這個時候想。
思及此,她垂了眸,做出一副淒淒哀哀的可憐相,低著聲音道︰「藍兒父母……已故去了。」身旁江喻一怔,江夫人頓時生起些憐惜之心,柔聲道︰「以後你把這里當做自己的家便是,若有什麼委屈,可跟我來說。」听得王安容指甲掐的更深了些。
「但爹娘一向支持我的選擇,陸表哥也知曉我的心意,嫁妝之類的事物早已置備好帶來臨水,我去取一趟便是。」藍兒說完這句話,自覺已無紕漏,手腕卻突然一涼,一轉頭就瞧見江喻緊緊地盯著她,握著她的手竟有些發顫,他下手不知輕重,藍兒覺得有些疼,掙了掙掙不開,只得逼著和他對視。
幾窗陽光傾瀉而下,如瓢潑的大雨,打濕他的容顏。門外淡淡勾勒出幾樹月季的輪廓,懶懶打著哈欠。周遭的一切變得朦朧如夢,如此近的距離,她只看清楚他微微顫抖的睫毛,薄如蟬翼的嘴唇,和一雙霧氣彌漫的眼楮。他顫聲道︰「你是不是認識白……」
「什麼?」
他張了張口,卻未置一言。江痕手上的黃歷又啪地翻過一頁,江喻似是如夢初醒,偏了頭不再看她,藍兒只听得他嘴邊溢出極輕的一絲笑,飄渺惆悵,落進茫茫煙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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