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江府,藍兒仍在想著那自稱小葵的女子,如斯漂亮的一個美人,如果不是宮中的妃子或是居住在窮鄉僻壤,那麼在臨水一定極有名氣。♀但看那小二的神色又無甚特別,除了見到美人的驚艷,也未曾有別的什麼舉動。她一路想一路走,不知不覺間已站在江府後門前,抬頭看著那圓拱形的木門,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也不知自己為什麼就站在這里了,想著清晨意外的相遇,她嘴角彎了一彎,按下心中隱隱的期待,放輕了腳步走到門前,剛伸出手,卻听到一個溫婉的女聲從院內傳出。
「你快些離開吧,要是被人撞見你在這里,我便是長了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
「知道了,老子這不就要走了嗎?哎,姐,你說前幾天重傷我的那個藍衣女子是江喻他娘子這事到底是真是假?什麼時候叫出來也讓我看看……」粗獷的男音帶著些不屑,有幾分耳熟。
「你瘋了?那是你嫂子!你把我之前跟你說的話都忘記了?千萬不可輕舉妄動,雖然照目前形勢來看,江喻並不如何寵愛她。先前招親大會上的誓言恐也是他一時頭腦發熱才許下的。你只需把這個告訴爹爹,其余的你一概不要插手。」女子的聲音帶了些慌張,全然不復先前刁難藍兒時的伶牙俐齒。
「可那娘們欺我如此,難道就這麼忍下了?」粗獷男子顯然不甘心,「你瞧瞧我臉上的傷,現在都沒好!這臭婊子那一手害的我十多天都沒臉去枕夢苑!老子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侮辱……」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那女子開始不耐煩起來,「可我有什麼辦法?你該知道,你姐姐在江府向來沒什麼地位!我已經兩面為難了,你就別來給我添堵了成不成?快些離去吧,順便告訴爹爹一聲,這是最後一次!此後我再也不會泄露一點關于江府的消息,他若要想知道,便自己去問江痕!」
院中許久無聲,粗獷男子不再言語,良久,門後傳來漸近的腳步聲。大約是那男子終于肯舍得離去,藍兒心念一動,趕在門被推開時飛身躍起,足尖輕點,悄然無息地落在江府後院中江喻倚靠的那顆大樹上。
著落的枝干微晃,藍兒貓著腰,撥開交疊橫斜的綠葉,從縫隙間往下看,院中立著的果然是王安容和王學文兩姐弟。王學文邊往外走邊正將一封書信塞進懷中。藍兒猜想這信中大抵就是王安容所寫的江府最新的一些消息,通過王學文傳達,然後交到王安容她爹的手中。
藍兒方才在門外就听得個大概,卻沒想到王安容竟然如此膽大,後院雖是個僻靜地方,且離王安容所居知語院極近,卻也不是個私密場所,類似告密這類行為,她居然敢在後院進行,真是不知道該說她勇敢還是沒腦子。
再者,王安容既是王家長女,江家人不可能不防。連她都看出王安容不僅是個聯姻的工具,還是王家的一個密探,更別說江痕那老狐狸了。但王安容對江芍的情意,瞧著也不像是假的,她是如何做到一邊與深愛之人同床共枕一邊背叛他?
這深宅大院中的隱秘,遠比她想象的復雜。
***
但更讓她在意的卻是王安容的另一句話。
她說的「先前招親大會上的誓言恐也是他一時頭腦發熱才許下的」指的定是江喻無疑,但頭腦發熱這一說,她先前卻未曾深想過。因她瞧著江喻覺得好,便自然而然地認為江喻瞧著她也定覺得好,這其實沒有道理。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情節曲折復雜的戲本子。
她想通這一點,頓時覺得很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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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江府忘情閣中,迎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
白天一般是見不著江痕的,因他這時候一般都在宮中。身為唐國的右丞相,江痕一向是忙得腳不沾地,也許今日他還在都城臨水,後一日便下鄉去治災,行蹤詭秘不定。故而江府日常往來的客人,便全是由江夫人接待。
但這一日,江夫人外出去置辦婚禮所需的各項事務,雖說離大婚還有半月有余,但兒子成親,做母親的哪有不心急的。更何況唐國正常男子成親皆在十六歲左右,她次子便是如此。可這大兒子卻是足足拖了兩年,遲遲不肯成親。現下這不孝子總算願意了,故而她提早了許多時日便開始準備起來,力求婚禮的完美。
但讓江夫人操碎了心的不孝子——江喻,今日清晨歸家後直到如今,仍是一副古怪模樣。這模樣若是經伺候江喻的婢女具體描述,便是一向不喜歷史的大少爺今兒個破天荒地拿了本唐國史看了一上午,而且連一頁都沒翻動,說白了就是他盯著一本史書發了一上午的呆。
圍在青竹園門口伺候的婢女們私下議論紛紛,一個消息靈通的婢女悄悄往園中瞄了一眼,瞧見她家大少爺仍是垂眸一動不動地坐在石桌前看書。心下不由得感嘆一聲,少爺就算是看書也這麼好看!然後豎起一根拇指示意眾婢子噤聲,壓低了聲音道︰「你們都別猜了。我听說啊,昨日溱洧節大少爺是和羅嫣一起過的,直到今日凌晨方才姍姍而歸。現下又一副魂不守舍樣,定是在想念羅嫣呢!」
眾婢女皆大驚,一個婢女擔憂道︰「所以大少爺心中還是只有羅小姐麼?少爺這般痴情可叫新來的少夫人如何是好……」
另一婢女嘆息道︰「唉,若是能嫁給大少爺,我就算是個妾,我這一輩子也算不用愁了。」
「你別做夢了,這江府大少女乃女乃的位子哪里是這麼好坐的,至少也得是羅嫣那樣的身份。依我看,陸家遠房的一個表妹這身份也不夠格。哎,你們說,大少爺會不會納羅小姐為妾?」先前那消息靈通的婢女又看了一眼院中呆坐的人影,此刻她口中的大少爺正抬了頭望著遠處依稀可看見的高聳入雲的宮牆,神情帶了幾分迷茫。
「有可能啊……」
***
青竹搖曳,石桌案上,杯中竹色清淺。
一只指節分明,修長白皙的手拿起茶杯,杯中瀲瀲波光破碎開來,倒映出玄衣男子漆黑的眸色。
望著杯中的自己,江喻就有些迷茫,他發現自己越來越不了解自己,比如昨日。
其實昨日實在要算是充足的一日,他順利地得到了他一直想要的情報。而這個情報若是放在以前,他定會十分激動,然後對自己想要做的事愈加堅定。
對于自己要做什麼這個問題,他自覺一直看得十分明白。大費周折地置辦招親大會,意圖給連翹下藥獲取情報,還有昨日宴請資歷較老的朝中大臣謝雲謝大人,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找人。
一個對他來說勝過所有的人。
即使她三番兩次欺騙他,意欲置他于死地。
真是可笑,他江喻此生最愛的人卻最想要他死。
他記得他曾問過陸一,若是你最愛的人想要你的命,你給是不給。
彼時陸一望著酩酊大醉的他,嘆了口氣︰「江喻,若我是你,我早就一劍殺了她。」頓了頓盯住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會讓任何人有任何機會,取我的命。哪怕是我最愛的人。」
他和陸一其實並不熟,世家子弟從不缺少相識的途徑,他和陸一卻不知是什麼原因,或是因為二人身上都有那麼一股子風流勁兒,總之二人頗有惺惺相惜之感。但對陸一此人,他實是戒備的,此人太過神秘且城府深不可測,單憑陸一能說出與兩年前江痕勃然大怒時沖自己大吼時一模一樣的話,他就不會與他傾心而交。大約陸一也一樣。
江喻眸色剎那黑沉,往事慘烈,不堪回首。但因如斯慘烈,他才一遍一遍地更加明確自己的目的。但昨日他听著謝雲將宮中埋葬了足足五年的辛秘一字一句地講出,心中除卻心疼外,卻有一絲輕松之感。
一種得知意料之中的真相時的痛到肝膽俱焚時的輕松之感。
而這種輕松之感卻差點把他一直以來的決心打垮。
因為一切都已經沒有意義了。就算找到她又能如何?她還不是一樣要殺自己?他其實最該做的一件事,就是听從陸一和江痕,一刀殺了她。
而他做不到。
人生而有情,又如何能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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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對于腦中愈來愈頻繁出現的藍衣女子的笑顏,他選擇了自動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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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當越想越煩躁的江喻江大少爺听婢女稟報府中來了個貴客時,立馬站起來決心去迎客。
也好找點事分散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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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江痕及其夫人皆有事外出,貴客被安排在江喻所居的忘情閣中。
忘情閣離青竹園有些距離,若是要去忘情閣,需得經過黑瓦白牆的後門、薔薇垂掛的紫煙亭,繞過十里畫廊,路過芍藥開遍的花芍院,方才到達忘情閣,相當于把半個江府都走完了。
急需找點事做的江大少爺大步流星地走出青竹園,大步流星地穿過後院,然後腳步一頓,後退幾步,在一顆楓樹下停了下來。
這棵楓樹其實無甚特別,江府在府外圍幾乎全種上了楓樹,尤其是像後院和水月閣這樣一個靠東一個靠西的院子。種楓樹,求的是一個吉利,因為一到秋天,整座江府就被一片火紅包圍,遠望去如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煞是喜氣。
故而江喻停在這棵樹下其實並不為的是這棵樹,而是樹上的這個人。
八月光景,楓葉欲紅未紅,大多數依舊是綠色。繁茂的樹冠上,陽光鑽過樹梢漏下幾束金黃,照得人睜不開眼楮。層層疊疊的綠葉間,悠悠蕩下一根湖藍色絲帶來,隨著輕風微微晃動。視線再往上移,橫斜的枝干上依稀可瞧見幾抹藍色,被片片楓葉遮擋著,只露出一截瑩白如玉的小腿肌膚。
他在樹下默默地看了一會,微眯了眯眼楮,兀地開口︰「你就這麼喜歡坐在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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