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影斑駁,藍兒悠閑地坐在枝干上,身子靠著樹干,微眯著小憩。日光懶洋洋地撫模著她的臉頰,別有一番愜意滋味。
忽听的樹下一磁性男音響起,藍兒睜了眼往下看去。目光穿過重重綠葉,阡陌枝椏,落到樹下端端立著的那個玄衣男子身上。
他正抬了頭望著她,眸中綠意清淺。她眉心微動,輕輕一笑,芊芊素手勾起湖藍色絲帶︰「你可要上來坐坐?」
「你倒是好興致。」樹下男子揚眉。
她微微抬頭,眼楮透過手指間看遠處如亙的群山︰「如此美景,不看不覺得浪費嗎?」
「若有心卻無力呢?」
她覺得這話古怪,問道︰「何謂無力?」
他不答反問︰「你又為何看美景?」
她不假思索︰「因為漂亮的事物能讓人心情愉悅啊。」
「但若有一天,你看著它們也不能嘗到一絲一毫的快樂你又該如何?不看固然可惜,但假若看了只會徒增愁緒,還不如不看。」樹下男子低笑一聲,字句間滿是自嘲。
玄衣男子彎腰撿起一片落葉,「心累而乏,為其一,滿目瘡痍,為其二。二者于一心,是謂無力。」
松開手指,那抹枯葉寂寥地從手心緩緩墜下,「落葉歸根,心棲何處?」
她怔了怔,滿目瘡痍,如斯美景落到他眼中,竟一絲意義也無?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境界?他又是怎麼……才變成的這樣?
***
目光注視著那片即將觸地的落葉,下意識指尖一動,平地忽起一陣大風,仿若有一只虛無的大手,勢不可擋地一把撈起那片枯葉,呼嘯著往空中而去。男子驟然抬眼,枯葉乘風,越飛越高,漸漸泯滅成茫茫天幕中的一點。
他听到樹上女子月兌口而出的聲音︰「我會陪你的。」
似是又覺得不妥,補充道︰「我的意思是,即使這些美景在你眼中不再漂亮,但你終歸有一日能尋得讓你覺得開心,覺得高興的事物。」
等到那時候,你就不再孤單了。
***
「是嗎?」男子的聲音竟帶著一份無助,「還會有這麼一天嗎?」
「當然啊。」她使勁點頭,張了張口,臉上騰起一抹紅暈,「至少,我,我總是會一直陪著你的。」
風忽然變大,耳邊是綠葉摩挲的響聲,衣袖被吹動的呼啦聲,及樹上女子絲帶纏住枝椏一角,如月下獨舞的樂姬水蛇般的細腰,在狂風中瘋狂地舞動的聲響。仿佛是為了遮蓋女子方才的話,但他卻听得清晰。
「為什麼?」他有些愕然,眸中泛起一絲漣漪,迅速地四散開來,又迅速地湮滅下去。
清雅的嗓音微微遲疑,而後似是做了什麼重大決定一般︰
「因為,因為我是你的娘子啊。」
我是你的娘子啊。
日光傾城,依稀听得幾聲鳥叫,清脆而空靈。女子的聲音溫溫軟軟,平添了幾分旖旎的味道。如斯溫暖又美好的場景。
***
幾旁茶香裊裊,藍兒坐在忘情閣一樓中用軟白羽墊鋪就的玫瑰椅上,望著對面小酌慢飲的女子,微微有些驚訝。
女子一改招親大會時的素淨模樣,逶迤拖地的銀白色鏤花折枝花卉月裙,身上披著石榴紅暗紋散花薄紗玉錦,頭綰如雲高髻,雲鬢里插著織花白銀花釵,瞬間從氣質出塵的女子搖身一變變成閨閣千金尋常打扮,倒多了幾份明艷動人。
女子微抿一口茶,抬眼看向對面迷離笑意的玄衣男子。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半月不見,他身上的風流味收斂了不少,不似從前那紈褲模樣。難道是他身邊的女子使她改變的?心下酸楚莫名,她轉眼望向那藍衣女子,依舊不施粉黛,一襲石藍色金枝線葉木蘭裙襯得她膚色更似雪白,臉上不知為何帶著幾縷紅暈,卻好似擦了胭脂,清麗中多了幾分生動。
她不禁有些自慚形穢,當初雖然沒嫁入江府,但如今與江喻再度相見,她卻是做足了準備好生打扮了一番。可如今瞧見他身旁坐著的佳人,卻覺得自己一開始,便輸了。
當日她听爹爹所說,江喻喜愛身穿白衣的女子,便改變了自己的風格,硬生生地把自己裝扮成一位氣質出塵的白衣姑娘。原以為這樣就會吸引江喻眼球,但他此刻身邊的女子,卻是一襲藍衣,好整以暇地坐在他的旁邊。
當日這般模樣,如今還這般模樣。她想,自己為什麼會輸,大約就是輸在了真實上罷。
她不夠真實,努力模仿他人之美,終究只能失敗,羅嫣亦是。
***
「實在抱歉,讓曹小姐久等了。」對面的男子率先打破沉默,曹瓔珞敏感地注意到他的稱呼,是「曹小姐」,不是彼時的「瓔珞姑娘」。
他真的要成家了。
努力摒退腦中的恍惚之感,曹瓔珞放下手中茶杯,輕輕搖了搖頭︰「江公子多禮了。瓔珞此次前來,卻是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
曹瓔珞神色有些不自然,眼風微微瞥向藍兒︰「江公子可記得招親大會上,玉姑娘驚艷全場的那支舞?」
江喻目光微閃,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提及此事︰「自是記得。」
曹瓔珞遲疑良久,才緩緩道︰「……那江公子也記得,記得瓔珞為玉姑娘吹笛伴奏的那支曲子麼?」
藍兒此時才恍然曹瓔珞為何說話吞吞吐吐,想必伴舞那事,她終歸是介意的。畢竟曹瓔珞貴為臨水四大家族曹家千金,且又是獨女,平日在家里定是寵得很,怕從小到大都沒受過這樣的侮辱,自然覺得羞于啟齒。
但她如今卻主動提及,那此事必定與她而言極其重要,重要到讓她不顧丟臉得說出此事。
果然,待得江喻頷首,曹瓔珞眸中忽地蒙上一層水汽,泫然欲泣的模樣十分令人可憐。她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到江喻跟前,哽咽道︰「江公子定听過這首曾經風靡臨水一時的《鏡中花》,那定也知曉這首曲子是一名叫魏守的樂師作的。」
江喻接過那封書信,瞧見信上的幾縷血跡,皺了皺眉︰「魏守此人雖出生貧寒,樂理造詣卻極高,前幾年他作的曲幾乎是婦孺皆知,這幾年卻不知為何,已許久不曾听得他的曲子。」
曹瓔珞一听,眼角滑下一滴清淚來︰「魏守,是我師傅。」
江喻拆信的手猛地一頓,有些訝異地抬頭看她︰「怪不得曹小姐樂藝如此高超,原是有個天才師傅。」一抬頭,瞧見她臉上的淚水,便從懷中掏出一方淺色絲帕來遞給她,什麼話都沒說。
曹瓔珞盯著那方絲帕,淺色一角上繪了個「喻」字,頓時明白過來。遲疑一瞬,終是接了過來,卻沒擦淚,而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小心翼翼地收入懷中︰「多謝江公子,待瓔珞洗淨後就歸還。」
江喻不在意道︰「一方帕子而已,不還也不要緊。」說完便低頭繼續拆信,身旁藍兒瞧見曹瓔珞的目光黯了一黯,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大概江喻對所有女子都一樣,保持著應有的風度,但于女子而言,他這種風度卻可以生出許多別的想法。
曹瓔珞沉默了一瞬,繼續道︰「《鏡中花》此曲,堪稱古往今來最難的曲子,從沒有人敢輕易嘗試。我與師傅已許久不曾聯系,他此生願望就是期待有一女子能將這支曲子跳出來,然後親眼看看。故當我看見玉姑娘將此舞跳得如此完美,我立刻將此事寫信告知了師傅。」
「但等了許久,師傅都不曾來信。我先前以為師傅是太忙,前幾日收到來信,卻是……卻是……」曹瓔珞說到此處再說不下去,江喻目光匆匆掃過信中所述,眉緊緊地皺起。藍兒見得好奇,急忙探出頭湊到江喻身邊看,卻見那信紙皺巴巴地一團,上頭沾著些血,字跡凌亂潦草,顯然是匆匆寫成。她只瞥見其中一句︰「……魏守早已失蹤,苦尋無果……」
「師傅、師傅他早已失蹤數月,生死未卜……」曹瓔珞早已泣不成聲,眼淚如雨點急落,滴落在紅木桌上,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整個魏家村血流成河。失蹤的失蹤,慘死的慘死,這還是師娘匆匆給我寫的,我寫信問她,她卻再也沒有回信……怕是,怕是也……」
「而且此事發生已有數月,臨水卻沒有收到任何消息,甚至連爹爹也不知道。我整日在臨水逍遙快活,卻不知師傅的近況,瓔珞不孝,只想到一個法子……」曹瓔珞忽地立起,垂眸看了一眼江喻,一掀裙擺,卻是朝著藍兒跪了下去,「懇請玉姑娘與我同去魏家村,師傅此生最大心願便是有一日能親眼看到有人將《鏡中花》跳出來,瓔珞知道此去凶險,但我會派許多人保護姑娘。瓔珞求玉姑娘了……」
藍兒大驚,忙不迭地站起來扶她︰「曹小姐這是干什麼……」
曹瓔珞卻倔強地不肯起來︰「瓔珞對玉姑娘不住。但玉姑娘若是不答應,瓔珞便不起來。」
藍兒無奈,忽地想起一事︰「這魏家村,離寒山近嗎?」
曹瓔珞雖然疑惑,但還是老老實實答道︰「魏家村旁邊就是寒山,走路不過五里路,若是有馬,就更快了。」
藍兒听聞此言大喜,她本來就對魏家村的血案感到心寒,從來沒想到普天之下還有這般殘忍之事,早已決定會去。況且又離寒山近,她還可以順道去一趟寒山,看看那小販口中詭異的破寺廟。
她想到此處,急忙伸手扶起曹瓔珞︰「曹小姐快些起來,我又沒說不去。」
曹瓔珞猛地抬頭,炙熱的目光盯住藍兒︰「玉姑娘願意去?」
藍兒剛想點頭,那廂江喻卻兀地開口︰「你要去魏家村?」
他的目光極為復雜,不知是不是藍兒眼花,她好像又看見他眸中掀起狂風,巨浪翻涌不息,咆哮著欲噴薄而出。這般熟悉的目光,就好似,那日他許下誓言前望著她的目光。
那樣濃烈真實的情感。
但她又想起王安容說的「一時頭腦發熱才許下的誓言」,不禁又有些迷惑,他又「頭腦發熱」了?可自己到底又做了些什麼,讓他又「頭腦發熱」?
頭腦發熱的江喻望著她,低聲、卻又堅定地道︰「那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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