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州。
奉天城。
子夜。
彎月如刀。
喧鬧了一天的奉天城此刻寂靜無聲。
忙碌了一天的人們都已經睡下,暗夜中幾乎看不見一點光。
借著微弱的月光,隱隱可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正立在廣豐錢莊的高牆之上。
他身披一件全黑的披風,披風上所繡的,卻是一個白須紅面的猿頭。
月色雖然很淡,卻隱約可見他稜角分明的臉龐上深如浩海的眼楮。
不過,一個青色的面具卻遮住了他右邊一側的臉。
「準備好了嗎?」那人冷冷道。
「齊誠何罪,要勞動尊駕?」院中一人向著高牆上的人影拱手道。
「三個月前,送往衢州的十萬兩,在何處?」牆上人淡然問道,似乎並不需要齊誠回答。
「這、齊誠已稟明,長順鏢局護鏢不力,致使銀兩被歹人劫去,齊誠定會全力追回,還望尊主再給我一些時間。」齊誠侃侃說來,額上卻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你先看看這個吧,好叫你死個明白。」牆上人擲下一個信封。
齊誠接在手內,臉上顏色陡變。
眼楮盯著信封,卻忽然揚起手來,自袖中射出兩顆暗釘,直飛向牆上之人。
隨即飛身而起,長劍刺向那人胸前。
牆上之人卻絲毫未動,身上白光微現,暗釘飛至他近前便跌落在地。
右手輕抬,一把三尺余長的白猿手杖揮出一道白光,將齊誠打落在地。
齊誠人在半空,忽被他白光襲來,其速迅疾,閃避不及,被打中胸口,重重跌落下來,只掙扎了一下,便不再動彈。
那人收了手杖,幾個縱身,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馳天莊。
春日暖暖的陽光傾灑在屋頂園中。
窗前高大的梧桐樹在微微的和風中悉索細語,將斑駁的光影投落在雕花窗欞之上。
尊主坐在案前,讀著手中卷軸。
寬大的雪白長衫上細細繡著青色的松枝。
幽絕來至門口,對尊主恭敬拱手道︰「師傅。」
「回來了。」尊主並未抬頭,「去歇著吧。」
「是。」幽絕與尊主施了禮,回到自己房間。
他解下披風,摘下了臉上的面具,鏡中的臉左邊稜角清晰,光潔如琉璃,俊美襲人,而右邊的臉上卻長滿雪白的絨毛,足有三寸來長。
幽絕倒並不在意這臉這般怪異,只是在人群之中,這不免會讓自己太扎眼,不利于行事,所以若離開馳天莊,還是戴著面具方便些。
天光尚早,幽絕便至子卿房中。
子卿正于房內吹引玉簫,見他進來,停了簫聲。♀
「一路辛苦,何不歇一回?」子卿道。
「並不覺乏累,上次子卿授我之書尚不曾讀完,今日可接著講解。」幽絕道。
他與子卿、莫行等,也只稱其名。
因為他們之間沒有長幼、沒有尊卑、沒有師徒。
他們只有一個共同的主子。
「好,那便坐吧。」子卿道。
將一本《齊史》打開來,與幽絕講說。
忽覺院中有人奔走的急促的腳步聲,幽絕與子卿立即起身,迅速搶出門去。
莊院中眾人向來遵禮守矩,來去從容,只有一種情況,會讓所有人都緊張起來。
幽絕與子卿直奔尊主房間,果然,莫行已抱了尊主出來,迅速進入左邊的房間。
尊主此癥,每隔一年半載總會發作一次,雖然時至今日每次都能平安度過,但莫行等從不敢怠慢。
而這次,尊主的病癥似乎更加沉重了。
一直到第二天晚上,他還未睜開眼楮。
幽絕仍然獨自守在尊主床側,他的臉色比初在馳天莊見他時,似乎更加蒼白。
這十余年以來,莫行的眼角已增添了幾條細細的皺紋,而尊主卻並未有何變化。
只是,他的身形似乎也更加地瘦了下去。
每次發作時醒轉的時間也一次比一次長了。
他究竟生的是什麼病?
要怎樣才能醫得?
若再這樣下去,下一次,不,這一次,他是否還能順利地醒來?
幽絕忽然打開門,疾步來至莫行的房間。
推開房門,莫行正默坐在桌側。
見幽絕進來,連門也不敲,忙立起身來,快步迎上。
「尊主……」莫行緊張地望著他。
「師傅究竟是什麼病?」幽絕直盯著他。
莫行听他此問,知道尊主尚無不妥,不覺松了一口氣。
「你曾說過,只有我能救他,告訴我,怎麼做!」幽絕見他不答,又追道。
「這件事,也並非不能告訴你。」莫行目光如炬,盯著他望了一回,轉身坐回桌邊,緩緩道。
「既如此,快說!」幽絕奇道。
「人的一生,有多長?」莫行望著他問道。
「不過百年。」幽絕道。
「天地有多少年?」莫行又問道。
「天地無盡……」幽絕道。
「尊主籌劃多年,胸懷天下,然而人生不過短短數十年。」莫行點點頭道,「縱然取得天下,一朝身死,終究不過白白拱手他人,這正是尊主最為介懷之處。所以,二十五年前……」
說至此處,莫行立起身來,走至窗前,將木窗輕輕推開,雙目眺望著茫茫黑夜。
他既開了口,幽絕便也不再催促。
「二十五年前,尊主身邊有一位異士,法力高強,且頗通異術。」莫行遠望一回,緩緩接著道,「他于東海深處,與一只神龜大戰七七四十九日,取得那神龜之心,與尊主服食。此龜修得萬年之身,若食其心,可得永壽。然而……」
莫行的眼仍望著遙遠的夜空,又仿佛是望著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天……
幽絕並不插話,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服食此心時,需以乾坤幻化陣相助,那位異士在與神龜的大戰中,已經耗盡法力,而時機卻不容錯過,所以,他勉強驅動陣法,助尊主服食此心。關鍵之時,被、他人所擾,陣法破去,那個人當場身死,尊主從此落下此癥……」
「誰能破得陣法?」幽絕不禁奇道。
尊主身邊暗听、莫行皆是一等一的高手,一般人等豈能近得他身,更何談破去這麼關鍵的陣法。
「強中自有強中手,我等雖然竭力護陣,最後,也只能護得尊主逃出,從此避在此間。」
「那如今,如何能救得師傅?」幽絕見他頗有不願言明之處,並不追問,此時,他只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若要徹底去除尊主此癥,須具備兩樣東西。」莫行道。
「哪兩樣東西?」幽絕忙道。
「第一、須有人會得乾坤幻化陣;第二、須有能助人永生之物。」莫行道。
「何人會得此陣?何處有永生之物?」這兩件只怕皆是其難之事,幽絕不禁皺眉道。
「乾坤幻化陣驅動之法,尊主深知,只是驅動此陣,須借你朱厭神力方能成之。」莫行望著幽絕道,「如今你神功已成,此陣當非難事。」
「如此甚好!幽絕自當竭力!」幽絕聞言喜道。
「只是,那永生之物,只怕……」莫行卻緊皺眉頭。
世上是否有此靈物尚不可知,縱然有此物,又豈是輕易能得的,幽絕亦皺起眉頭。
「天上地下,真有此物嗎?」幽絕問道。
「那神龜原是一雌一雄,當日所取乃雄龜之心,如今尚有一雌龜可用。」莫行道。
「既有此物,我定會為師傅取到!」幽絕聞言,立刻大喜,截然說道。
「此龜萬年修為,要想取它之心,談何容易。何況,」莫行回身面對著幽絕,嘆道︰「尊主馳騁天下之雄心,全寄托于你,你若有何差池……」
「幽絕還得回來助師傅布陣法,去頑癥,自當小心!」幽絕道,「好生照看師傅,我這就去東海!」
與莫行拱手作別,疾步出門而去,當夜便離了莊院,下山直奔東海而去。
次日清晨,尊主醒轉。
幽絕並不在身側,卻見莫行跪在屋內。
「怎麼跪在這里?幽絕何在?」尊主問道。
「幽絕去東海了,莫行請尊主治罪。」莫行仍跪道。
尊主聞言,向來少有表情的臉突然顏色大變,翻身下床,一掌摑在莫行臉上。
莫行跪立不住,滾倒在地,立刻又爬起身來,仍原處跪下,伏于地上道︰「尊主之癥,不可再拖延了,若不冒險一試,恐怕……」
「佛鈴之事已有了線索,稍加時日,必可尋得,怎能讓幽絕去東海!」尊主怒道,「暗听!」
暗听、子卿等已立在門口,听得呼喚,暗听忙進屋來,亦跪在莫行身側。
「快去,把幽絕追回來。」尊主道。
「是。」暗听領命。
「尊主!」莫行起身攔住正往門口走的暗听,回身又跪道︰「佛鈴不過是典籍中所記,究竟是否有此物尚不可知,那重華山已尋過多次,從不見何處有冰芝、神獸,如此渺茫。而神龜就在東海,若能取得神龜之心,尊主便可揮軍直入淨月城,策馬天下……」
「住口!」尊主蒼白的臉不知是因怒氣、還是焦急,微微泛出些許紅色,「當年郁韌之死,皆因神龜之戰,若非如此,天下早已在我掌中。如今幽絕出現,正是天助我浣月,你、竟敢如此自作主張!若他不能回轉,又有何人能驅動乾坤幻化陣?!」
「幽絕多年跟隨尊主修煉,已能將朱厭神力運用自如,他今日之威,只怕已在當日郁韌之上,一定能為尊主取得永生之心,助尊主實現天下大願!」莫行跪道,「何況,幽絕深知乾坤幻化陣須朱厭神力驅動,定會珍惜保重,尊主可放心。」
「朱厭之氣,遇險則興,只怕到時候,由不得他!」尊主怒目望著莫行,「郁韌所修乃厚土之術,正可克制神龜,幽絕並無此術可用,以他今時今日之力,拿不住神龜也就罷了,若命喪東海,看你有幾條命能換得!」
側頭對暗听道︰「去追他回來!」
暗听拱手領命,出門下山追去。
「莫行,你該知道怎麼做。」尊主道。
「違逆尊主者死。」莫行答道,伏地與尊主叩了三次,「莫行不能髒了尊主的地,自會找地方了結自己。」
說罷,起身出了尊主屋門。
「且慢。」一人出聲阻道,卻是子卿。
子卿攔下莫行,雙膝跪于門口,對屋內拱手道︰「尊主,莫行此次雖然擅作主張,但皆因憂心尊主龍體之故,其情可憫,望尊主三思。」
尊主在屋內,並未言語。
旁邊余興亦跪道︰「莫行多年跟隨尊主,忠心耿耿,其心可鑒,望尊主再給他一次將功贖罪的機會。」
「莫行。」尊主道。
「在。」莫行復跪于地。
「念你一心護主,多年勞苦,今日便免你一死。」尊主道。
「莫行、謝尊主隆恩。」莫行伏地拜倒。
「不過,以後你便離開馳天莊,不用再回來了。」尊主道。
「……」莫行愣在當場,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子卿與余興深知尊主脾性,此番如此,已是格外開恩,亦不敢再多言。
「尊主、莫行不能再侍奉您,」莫行再次伏地叩頭,聲音卻有些哽咽,「您、多多保重……」
立起身來,再次跪倒,行了一回大禮,轉身戀戀而去。
幽絕夜半離開馳天莊,一路向東海急急奔走。
來至一處城鎮,見一人所乘馬匹尚算良駒,將那人踢下馬去,自搶了馬匹絕塵而去。
一路既不入店,也不暫歇,餓了便啃幾口隨身干糧,渴了只就路邊河流中飲幾口水,又繼續策馬疾行。
忽聞一人在後呼道︰「幽絕,停下!」
回頭看時,卻是暗听。
只見他步履如飛,正向自己奔來。
「何事?」幽絕勒住馬身,掉轉頭來。
看暗听風塵撲面,想是一路亦不曾停留,難道師傅他?
想至此處,心中大驚,忙道︰「師傅怎麼樣了?」
「尊主無恙。」暗听已至幽絕馬前,亦停下腳步。
幽絕听得此言,方松了一口氣。
「尊主命我前來,讓你與我同回馳天莊。」暗听道。
「有甚急事嗎?」幽絕道。
「尊主不願你去東海以身犯險,讓你即刻與我回去。」暗听道。
「幽絕一定會取到神龜之心,請師傅放心。」幽絕道。
「你有話,可自與尊主說明,我既領了命,今日必要帶你回去復命。」暗听道。
「那就要看你可攔得住我了!」幽絕道,牽轉馬頭,向前奔出。
暗听伸出雙手,袖中飛出兩縷白色絲線,直向幽絕卷去。
幽絕猿杖已在手中,白光乍現,兩縷白線斷落在地。
然而暗听多年跟隨尊主左右,豈是泛泛之輩。
運起內力,七道手腕粗細的白繩飛卷而出,兩道卷向奔跑的馬腿,其余五道分別卷向幽絕雙腿雙手並手中猿杖。
那馬哪里避得開,被白繩勒住四條腿,整個摔出。
幽絕躍身而起,卻被纏住一條右腿。
暗听不僅徒步之速賽過千里良駒,攻擊閃避之速亦是迅疾無比。
當下右手一抖,一道白繩瞬間化作七尺利刃,已逼至幽絕臉前。
幽絕亦不閃避,自手杖上的赤紅猿眼中射出一道紅光,將那道七尺利刃打偏至一旁。
忽覺身上一緊,雙臂被兩道自後而來的白繩縛住,緊緊貼住身體兩側。
「隨我回去吧。」暗听道。
「哼,這樣就能困住我嗎?」幽絕冷聲道。
閉上雙眼,驅動法力,白光如刀,將身上白繩切得粉碎。
揚起手杖,白光如柱,其速如流星一瞬,以暗听之快,竟未能避開。
暗听手捂左肩,直跌出三尺來遠。
「回去好好照顧師傅,幽絕一定會帶著神龜之心回馳天莊的!」話音未落,幽絕身形已在一丈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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