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覺的時候,外面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又密又急,打在耳邊沙沙輕響,像窸窸窣窣爬行的小蛇,騷動著他的神經。傅宣頤翻來覆去睡不著,便坐起來看著落地窗外面黑沉沉的天空。夜沉如水,旁邊一盞折枝花紋壁燈暈著一團暖暖的光,照著床下面的淡茶色地毯。視線中的乳白色梳妝台之上,擺著被擦得鮮亮的妝奩盒子,用的只剩下半支的螺子黛,還有那泛著淡淡紅光的胭脂。一花一木,一物一景,皆是昔日她的裙角窸窣拂過,搖曳出他一個天下的光景。
光潔鏡面照著他懨懨的臉,憔悴神情逼入他視線之中,十分刺眼醒目。
看著牆上垂掛著的那副工筆牡丹,他想起她精致的工筆畫,就坐在落地窗前,執筆慢慢調出中國古顏色,竹青、月白、荼白、水綠、鴉青、絳紫、檀色、琥珀、黛藍……縴薄的身子被裹在一襲玉髓般的裙衫里,月光如水,洋洋灑灑傾瀉下來,照見她隱約的玲瓏身姿,秀雅輪廓,妙曼優美得不可方物。
可惜她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
他起了身,披著風氅出了閣樓。
沒有目的地,不知道去哪里,他任憑直覺慢慢走著。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冷風一陣陣撲過來,猶帶泥土芬香,卻叫人覺得寒意侵骨。再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那幾棵冠如華蓋、濃蔭蔽天的相思樹下,不知看到了什麼,他步子一滯,身體漸漸僵住。
相思樹下,一個縴瘦的身影隱約出現在視線里,她穿著一襲寬大的雪色睡裙,正蹲在樹下撿些什麼。他一眼望過去,她側影玲瓏妙曼,眉目依稀卻是再熟悉不過。
那頭長長的微卷黑發如瀑一般披散下來,蓋滿她瘦削的肩。
春雨濛濛,濕了裙擺也渾然不知。
他心下一緊,張了張唇,卻發現什麼也說不出來。他便一步步走過去,將她攔腰抱了起來,說︰「這麼晚了,還下著大雨,你出來做什麼。」
宋允梔嚇了好大一跳,回過頭來見是傅宣頤,也就放下心去,說︰「孟夫人說,這相思樹結果子了,只要把相思豆用玻璃瓶子一一收集起來,擱放的時間久了,便能完成自己的一個願望……今夜下了雨,恐怕會落很多相思豆下來,所以我便偷偷跑出來收集相思豆。」話畢,她攤開自己的手掌心,露出一把殷紅欲滴的相思豆來,「傅宣頤你看,這就是我收集的相思豆。」
那顆顆相思豆鮮紅光亮,殘存著絲絲雨漬,襯得她掌心紋路縴毫分明,肌膚皓白如玉。然後她收回手,扯了扯他的袖擺,說︰「你放開我。」
他放下了她,說︰「下這麼大的雨,你也來撿相思豆。」
她嗯了一聲,說︰「你不覺得,現在撿的相思豆才是最新鮮最漂亮的嗎?」話畢,她垂下眸去,低低笑了一聲。
雨水淅淅,濕了她的頭發,鬢角幾縷碎發濕漉漉的搭在她的額頭上,遮了她的視線,她便抬手將那發絲捋至耳朵後面。因為淋了雨的原因,她臉上透著瓷一般的蒼白,唇上不見血色,一雙水眸閃爍著幽黑的光芒,冷冷的。他瞥著她這般楚楚可憐的模樣,卻發了怒,不知從哪里竄上的無名火,他伸手硬生生掰開她攥住相思豆的手指,將那些相思豆一把扔了出去,大聲道︰「宋允梔,誰讓你撿相思豆的,誰準你撿的!」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怒喝,讓宋允梔僵在原地,她睜大瀲灩幽黑的眸子,怔怔地看著他,似是不會想到平時溫文爾雅的他也會發火。
他冷冷地瞥著她,眼角的縴微細紋綻開了來,襯得他眼神愈加深不可測。
花徑雨寒,月色淒茫,宋允梔顫巍巍地看著他,眼里驀然涌上淚花來,就抽抽噎噎、戚戚嗒嗒地嗚咽起來。她失聲哭道︰「你憑什麼扔我的相思豆,你憑什麼不讓我來撿相思豆?你有什麼資格不準我撿!傅宣頤,你混蛋,你混蛋……」
見她哭了,他變得手足無措起來。
眼里映出她淚眼婆娑的模樣,孱弱可憐,宛如緋紅儷白,在他眼前紛紛凋落,他突然幽幽嘆息一聲,便將她攬入懷中,手上用力,好似要將她縴薄的身子嵌入他懷抱里一般。她掙扎了幾下,始終逃不開他的懷抱,也就放棄了。
他卻將頭埋在她白膩若凝脂的脖頸上,顫聲道︰「為什麼……為什麼我們要這樣互相折磨彼此?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