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茉茉睡著了,閑徵便下了樓去。
顧北望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他褪下軍綠色的外套,露出里面一塵不染的潔白襯衫,銀灰色的馬甲上面綴著亮閃閃的表鏈。暈黃的燈光彌漫在空氣中,像是水波一般向著四處漾開,那表鏈綻放出來的點點光澤與書桌上的磁漆金邊相互映照著,散散碎碎一片,像是金的灰塵,揉進眼楮里,暈眩眩的。
她便道︰「督軍這次過來,所為何事呢?」
顧北望擱下手中的報紙,目光一抬,夾雜著復雜之色,「上海白家本是翰墨詩書之家,昌明隆盛之族,一直以來皆是大清的名門望族,講究膏粱錦繡,繁華埠盛。卻可惜生不逢時,宣統皇帝退位,裕隆太後賓天西去,又遇上了一場翻天覆地的大革命。白家為避免禍端,舉家從北平搬遷到了上海,改了習俗,隱了身份,關起門來勉強度日。閑徵的父親白毅丞靠著裕隆太後生前的手諭得了個沒有實權的閑職,表面風光無限,實際上卻是有苦難言。倒是你的大哥白閑淳因為善于經營,在租界經濟圈里佔了舉足輕重的地位,才讓白家能夠維持原有的光鮮與昌盛。」
閑徵冷冷地看著他,「你到底想說什麼?」
顧北望站起身來,從酒櫥里取出一瓶威士忌,倒入透明的玻璃杯中,他將其中一杯遞給閑徵,道︰「替你分析白家落敗的原因。」
閑徵沒有接。
他又說,「你听我慢慢幫你分析,再結合一些現實因素,也許你就能找到白家為何會到了這個地步的原因。」
閑徵這才接過他遞過來的玻璃杯,她雙手握著杯子,細長手指白如寒冰,涼沁沁的。閣樓雕花窗戶大開著,夜風吹進來,一股股灌進閑徵的袖口,吹得她細薄潔白的肌膚上生了縴微的澀意。
她垂了垂眸,問道︰「傅宣頤為何對白家采取不管不顧的態度?他可是五軍之首,在整個上海灘,除了張祚霖大將軍,就是他的實權最大了。為何他會任由英國人霸佔白家,連自己的老丈人葬身火海,他也沒有任何反應?」
顧北望搖了搖頭。
閑徵攥緊了掌心的玻璃杯,細長瑩白的手指漸漸透出一種蒼白色澤來,指節高高凸起,泛著玉一般的青色。她怔怔地看著玻璃杯中起了一絲漣漪的酒水,不知怎的,鼻子一酸,眼淚就落了下來,滴到了酒水中。
顧北望不禁幽幽一嘆,道︰「閑徵。這段時間我派了很多人去上海調查此事,所獲並無多少。我唯一清楚的便是,英國人與金陵政府的張祚霖達成了一個解禁貿易通航的協議,上海的各大港口都要對外開放。然後便是租界的歸屬問題。也許,這件事是張祚霖一手造成的,傅宣頤牽涉其中,卻對張祚霖的主張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
閑徵看著自己蒼白細長的手指,忍不住失聲笑出來。
顧北望欲言又止。
她執起玻璃杯,無力地笑了笑,便一口喝掉了里面的酒水。酒水又辣又烈,她沒有任何準備灌下去,灌得滿肺腑皆是熱滾滾的火氣。她也被嗆得直咳嗽,一股**之氣從喉嚨直直升到腦門,她紅著臉,咳得落了淚。
「閑徵,你慢點。總是這麼讓人擔心,連喝個酒也不消停。」話雖帶著抱怨,他卻含著笑遞給她水,卻被她一手攔開。
她站起身來,轉身欲上樓去,卻被沙發的一個腳絆倒在地。
手中的玻璃杯骨碌碌滾到了地上,破碎了。她撐起身子來,無力地癱坐在地上,長發繚繞,如黑藻一般蓋滿了她單薄瘦削的肩。燈影脈脈幽幽,流漾于她長長的黑發之上,恍惚間,如一片在風雨中搖曳的海藻,怯弱,無助,浮沉,欲將他的心深深纏繞。
「閑徵……」
顧北望扶起了她,眼角眉梢也生了縴微的心疼之意。
「我沒事。」
她痴痴一笑,便推開他,一步步上了樓去。古式的樓梯又高又長,她趿著拖鞋踩踏出來的聲音一聲又一聲,如同細薄的青釉瓷器敲打在他心房上,一記一記的,像是某種儀式,充滿了隆重和悲切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