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囂張放肆的小男孩見著傅宣頤,立時嚇得噤了聲,手腳也變得中規中矩了,他們垂眸低頭,不情不願地喚了一聲,「貝勒爺。」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眉毛一挑,十分老氣橫秋地說︰「我阿瑪帶你們過來玩,是為了讓你們在離開之前放松放松,而不是仗著自己是朝廷即將外派出去的留學生,就目中無人,肆無忌憚!也別以為出去喝了洋墨水就有什麼了不起的,外面的世界再大再新奇,如果沒有咱們這些遺老遺少貴族名望的支持,你們這些下層紳士有本事自己出去嗎?」他背起手,眸子一轉,眼底倏地閃過一道異芒,就那麼直直地瞥向站在一樹銀花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就是撇開這些不說,作為一個人,就要有作為人的禮節與品德,既然傷了人家小姑娘,就要賠禮道歉,滿口不屑又是為何?你們一個個都給我听好了,全部都去給那個小姑娘道歉,若是有誰沒得到原諒,立即取消留洋資格!」
語音一落,如墜金石,擲地有聲。
聞言,那些小男孩白了臉,立馬畢恭畢敬地向閑徵道了歉。
閑徵卻轉身離開了。
這個行為,讓眾人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她是原諒了他們,還是沒原諒。傅宣頤也猜不透她這般動作是為何,便追了上去,說︰「小姑娘,我幫了你,你就這麼一走了之,連一聲謝也不道?」
閑徵步子一滯,沒有回頭,頓了一頓,又加快步子向前走去。
傅宣頤沒想到她居然這樣忽視他,一時來了勁兒,便追向前去拉住她寬大的袖擺,說︰「你這個小姑娘,真是沒禮貌。我在問你話呢,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連一個表情也沒有?你是不想說話,還是你是啞巴、不會說話呢?」
閑徵停下步伐,掙扎了幾下他的手,沒掙開,便回眸來橫了他一眼,說︰「謝謝你,行了吧?」
話畢,不知為何,她忽然就咧開嘴笑了。
春雪初融,淡淡的日光從葉隙間漏了下來,在她縴柔的眉間折了一道清麗的光澤,冰肌玉骨,夭桃麗影。他一眼望過去,她側臉皓白如玉,粉雕玉琢,面頰上梨渦淺淺的,像極了木樨花下唇紅齒白的絹絲人兒,笑起來的時候,露出潔白的糯米小牙,靈氣四現,楚楚動人。
靜若處子,動若月兌兔。
看著眼前歡喜笑著的小女孩,傅宣頤也忍不住傻傻地笑了。
他伸手撓撓腦袋,說,「不用謝。」
兩個人正傻傻笑著,丫鬟拾畫連忙上前來,先向傅宣頤施了一個小禮,「小貝勒爺好。」又轉過頭對閑徵說︰「六小姐,三小姐過來了,咱們還是快走吧。」
閑徵看了傅宣頤一眼,眸底一抹盈盈水波,閃映雪光,如刃**,她說︰「雖然我學的是四書五經,但其實我並不是一個迂腐的女孩子。」
話畢,她輕輕踮起腳,在他側臉留下一個吻,蜻蜓點水一般的吻。
「謝謝你。」
她在他耳邊吐氣如蘭,淡淡的語氣像是風聲淅淅,吹翻了他心中金燦燦的麥浪,一時間翻滾涌動,仿佛驚浪白雪。日光沉沉,一絲一縷撲到閑徵身上,鏤月裁雲般,在她周遭綻放出瀲灩光芒,瑩瑩潑灑出來,像**之間盛開的灼灼白梨花,千朵萬朵,令人眼花繚亂,他不自覺沉醉其中。
周遭風靜雲止。
他只听見她耳垂上那串白玉珠子在簌簌輕鳴,圓潤的珠子不停搖搖晃晃,在晶瑩雪光的照耀下,綻發出一抹抹瀲灩光芒,刺痛了他的眼。
他呆若木雞,她轉身跑開。
他卻紅著一張小臉喚住她,傻傻地問︰「你……你叫什麼名字呢?」
她回眸來盈盈一笑,眸子里的熠熠之光綻放開來,好似一瓣浮在秋波上的桃花,艷光四散。
她說︰「我叫趙錢孫李。」
他欲言又止,還想說些什麼,她卻轉過身子,踩著高高的旗鞋快速跑開。又一怔神中,她縴柔單薄的背影已經漸漸湮沒在白亮的雪光之中,一眼望過去,仿佛一枝妍麗清嬈的杏花,疊疊幢幢映在視線里,在瞬間散開了去。
再不能忘.
你若信那鳳凰命格與玄術圖兆,我便應了此讖。
彼此殊途同歸。
富察家一直以來皆是鐘鳴鼎食、昌明隆盛之族,講究膏粱錦繡,繁華埠盛,注重命格五行之數。子女後代們的婚姻大事,更是馬虎不得。
他十三歲的時候,家里人就開始為他著急婚姻大事。阿瑪為他選了諸多年齡合適的女孩子,卻總有賣弄玄虛的老先生說八字不合,五行不融。後來,他們東選西選,終于選中了一個門當戶對又八字相合的名門閨秀——白翰林之女白閑徵。
阿瑪道︰「白家六小姐,鳳凰命格,老先生算了一算,與頤兒的八字也相合,若是嫁到咱們富察家來,定會更加光耀富察家門楣!而且,白毅丞學識淵博,博古通今,是聞名天下的飽學之士,又是翰林院首屈一指的翰林學士,他的六女兒嫁過來,豈不是給咱們富察家添一筆書卷氣,文武雙全,才勢兼備!」
額娘卻給阿瑪狠狠地潑了一盆冷水︰「那白家的六小姐,命格好倒是好,鳳凰命格,百年難得一遇的啊……只可惜白家人眼光太高,說是要把自己的閨女嫁到宮里頭去做娘娘!據說出生之時,白閑徵就被當今太後她老人家欽定了的,一及笄就得進宮!娘娘?呵呵……如今這大清的天下,名存實亡,還有什麼娘娘啊!哼!當娘娘,他們想得倒是美!大清都沒了,還有什麼娘娘當啊……鳳凰命格也有什麼了不起的,頤兒就是不娶那個叫什麼白閑徵……的,咱們富察家依然會昌明隆盛下去!」
瑪法沉吟半晌,臉色十分凝重,他抬手敲了敲煙斗,才道︰「所謂富貴之家,是富與貴的結合。咱們富察家歷來榮寵不絕,是大清數一數二的貴族之家,與白家相結合,就是貴極人臣,天朝恐怕再無哪個大家敢與咱們相比!」
阿瑪則道︰「在這個八旗子弟盡醉于靡靡之音的時代,富察家一直勤勉政事,為國效力,若是執意要迎娶那白家六小姐,也未必不可!」
他聞見這些言語,只覺得好生沒趣,轉身欲走。
額娘卻拉住他,說︰「頤兒你來得正好,這里有許許多多漂亮的女孩子,你快過來看看,有沒有心儀的?」
他頭也不回,只冷冷道︰「沒興趣!」
額娘連忙將暗紅色檀木桌上的幾張照片攤開給他看,說︰「頤兒頤兒,你看看吧,就一眼,一眼,看了就挑一張出來!實在不喜歡就算了,額娘也不會勉強你,你就看一眼吧!頤兒……就一眼,好不好……」
在額娘苦苦的勸說之下,他淡淡地瞟了一眼,黑白照片上的女孩子幾乎都長成一個模樣,身段都像紙糊的桶子,畫面模糊,分不出丑俊來。因為年齡小,她們穿著寬大的旗服,帶著重重的旗頭,樣子竟十分滑稽。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道︰「額娘,你看你給你兒子選的都是什麼福晉?一個個都長得這麼搞笑!」
額娘聞言,便手忙腳亂地翻著照片,疑惑道︰「哪里有那樣子搞笑?都是名望貴族家的閨秀小姐們,個個皆才貌雙全,儀態大方,擁有顯赫的家族地位、良好的人文燻陶與家教女訓。隨便哪一個都可以與那個白家六小姐相提並論!」
白家六小姐?
又是哪個接受了四書五經之乎者也的迂腐小姐,被家族使命套在黃金的枷鎖里,像沒有靈魂的扯線木偶一般,等待被指派的老式婚姻。
他好笑地搖搖頭,提腿正要走。
恰有幾張照片從額娘手中滑落下來,洋洋灑灑,其中一張跌在他前方的 亮地磚上,一抹暖洋洋的日光映在上面。
他怔住。
照片里春日遲遲,樓外燕草如碧絲,繁花似錦,一個身穿雪色公主裙的女孩子坐在花團錦簇之中,約莫七、八歲的模樣,那縴縴身形,像是木樨花下唇紅齒白的絹絲人兒,笑起來的時候,露出潔白的糯米小牙,靈氣四現,面頰上梨渦淺淺的,一眼望過去,當真便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看見那張黑白照片,他唯一能想到的形容,便是這八個字。
靜若處子,動若月兌兔。
如今山河破碎,風雨飄搖,秦淮河水依舊,靡靡之音中哪知人世紛爭國恨家仇,人來人往,卻**在你儂我儂的風花雪月里,只當這眼前的良辰美景,是永世的。
世事起落,風雨諸陵,他與她,到底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