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侍應了,急忙要離去時,宋與詢又喚住。
他撐著額頓了半晌,疲乏地說道︰「不用查了……」
「殿下,這……往」
「查明又如何?還能真去追究他?他只想一報還一報而已。到底……是我不知自重來到這里,才給了他下手的機會。我願賭服輸……秣」
湖風透著半敞的窗欞侵入,將帳幔吹得鼓起,宋與詢便覺得很冷。
他抱著肩,身體哆嗦成一團,耳邊卻似又傳來那兩人對他惡意的揣測,以及彼此親昵的歡笑。
「何況……心不在了,如何還留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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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四,雲皇後所賜之物分別送到兄弟二人手上。
隨即,意料中事,朝顏收下了宋與泓的水晶蓮花,退回了宋與詢的太古遺音琴。
哪怕她酷好音律,覬覦太古遺音已久,她都不曾稍作遲疑。
中秋家宴,朝顏簪著水晶蓮花坦然入宮,和宋與詢見面也如常說笑,仿佛根本不曾發生那等尷尬之事。
宋與詢亦是如常親切,溫和怡人,令滿座之人如沐春風,絲毫不見被朝顏拒絕的不悅,——那一年,朝顏十七,宋與詢二十二,距離宋與詢第一次說想娶朝顏已有五年。
他等了她五年,不但沒成為她心中的英雄,甚至連原先的親情都被重重磨挫,割開了深深的鴻溝,再難逾越。
雖說當事三人似乎已將此事看開,但一切並未塵埃落定。
宋與泓的父親晉王體弱多病,宋與泓大半時間被接在宮中居住。在楚帝看來,這皇佷和皇子差不多同樣親近,只要朝顏願意,嫁哪個都沒關系,橫豎還是在自己跟前。
但雲皇後更偏愛宋與詢,且曉得佷女尹如薇對宋與泓的心思,對這樣的結果便不大滿意。
隨後,尹如薇生病,隱听得宮人傳說,似和宋與泓訂親有關。
雲皇後認為太子年長,最好先為太子議親,楚帝也擔心宋與詢並未真正看開,遂將朝顏親事暫時擱置不提。
宋與詢溫和恭孝,議親之事倒也配合,由著母後安排。
只是有朝顏郡主珠玉在前,想挑容色才情勝似或相似的,顯然有點困難。
雲皇後先後傳召過不少年貌相當的大家閨秀入宮晉見,宋與詢尚未提出異議,她自己便先否決了。
這樣一直挨到了第二年春天,雲皇後才相中盛家小.姐和潘家小.姐,打算在這兩名女子中擇出一位太子妃。
問宋與詢時,宋與詢不置可否,雲皇後遂讓宋與詢前往南屏山的淨慈寺行香祈福,求簽以問天意。
不論是朝顏,還是宋與詢,這次都見識了所謂的天意高難問。
宋與詢行香後在淨慈寺附近散心,隨後失蹤。
帝後震驚,朝顏更是震駭,未等宮中傳旨,便領鳳衛奔入南屏山尋覓。
淨慈寺位于西子湖南岸,高僧輩出,香火鼎盛,常有達官貴人來往,素來安泰祥和,從未听說有盜匪出沒,眾人便都在疑心是不是有人刻意謀害儲君。
朝顏親自領人搜山,一整天粒米未進;入夜後其他人輪班休值,她再不肯休息,在山間滾了一身的泥,至半夜才得到些線索,也不顧夜間山路崎嶇險陡,在齊小觀陪伴下尋過去時,正見竹林之畔躺著具無頭男尸,分明就是宋與詢的穿戴。
朝顏忽然之間便像抽去了筋骨,只喚了一聲「詢哥哥」,當即一陣眩暈,人已軟倒在地上,幾乎站不起身。
「師姐,師姐!」
齊小觀慌忙將她扶到尸體旁邊,她一眼便看到了跌在一邊未及拔出的純鈞寶劍,劍柄懸著宋與詢親手編織的合.歡劍穗,精巧雅致。
拔劍看時,煜煜光華恰若一道純淨泉水,清冽明潔,正如當年情意款洽時宋與詢溫柔含情的眼。
前塵往事伴著少年歲月多少的歡聲笑語,驀地破開層層的怨怒和戾氣,如海水般翻涌而上。巨.大的悲痛和絕望以她自己完全不曾預料到的激.烈瞬間攥住她。
她無法細想那噬心蝕骨般的痛意從何而來,她明明那樣地憎惡他,甚至憎惡到不肯多看他一眼。
可她顫抖的手模到那具冰涼的尸體,竟發出了一聲那樣淒厲的慘叫,反手將純鈞劍刺向自己胸口。
「師姐!」齊小觀大驚,慌忙抱住她胳膊,用力搶下純鈞劍,驚呼道,「師姐,你瘋了?」
她也許真的瘋了。
除了在帝後跟前的敷衍,她已有近一年不曾好好跟宋與詢好好說話。
她和宋與泓的事已經基本確定,雖算不上熱烈,但兩人相處得和.諧愉快。
對著宋與泓,她再也不會有對著宋與詢的鬧心和憤怒。
便是她曾喜歡過宋與詢,便是他們間曾有過逾越尋常兄妹的感情,走到後來相見兩相厭的地步,她根本不該再為他傷心。
可見到他無聲無息躺于地上的那一刻,她竟然萬念俱灰,幾乎想都沒想,便將劍鋒揮向自己。
她下意識的唯一的動作,竟是隨他而去。
「詢……詢哥哥……」
她被奪去寶劍,卻已連將寶劍奪回的力氣都沒有。
握著那冰涼僵硬的手,她伏在地上慘聲痛哭。
齊小觀驚慌地試圖抱起她,連連喚道︰「師姐,師姐,師……」
他的手忽然松了松,呼喚聲也頓住。
被絕望攫住的心神是如此遲鈍,遲鈍到根本察覺不了任何異常。
身後再次伸出手來扶她,不若齊小觀那般強健有力,卻穩定溫柔,有種說不出的安撫人心的力量。
「朝顏……」
沙啞的呼喚里尚有哽咽之聲,卻分明蘊著難言的歡喜。
朝顏身體僵住,卻已被那人扶起,輕輕跌在他懷中。
迷.離的淚眼里,正見宋與詢溫柔含淚的溶溶明眸。
「對不起,我不想驚嚇你。我只想試一試……我想最後試一試!我……到底不甘心!」
他低頭親住她,滾燙的淚水滴落在她面龐。
朝顏頰上淚水尚未干,驚嚇里癱軟的身軀尚未恢復力氣,血液卻莫名地奔騰起來。
忽然間,仿佛又是十五歲那年,情竇初開的少女懵懂卻堅決地將純鈞劍贈給心儀的少年,月光溫柔地包容著他們,由著他們像並蒂而生的芙蓉,自然而然地以各自的清冽妍麗來映照彼此;又像同根而生的藤蘿,在月下溫柔交纏,竭力將自己探到對方的懷抱,同時熱烈地歡迎著對方的攀擁,只恨不能骨血相融,同生共死。
齊小觀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然後抱著頭在原地轉著圈,顯得又傻又蠢。
可他們何嘗不是又傻又蠢?
最傻的最蠢的居然是設計了這一切的宋與詢。
他居然柔聲向朝顏道︰「朝顏,你喜歡怎樣的人,我便會是怎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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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顏乘馬車回宮的一路渾渾噩噩,宛如做了一場夢,卻完全辨不出到底是美夢,還是惡夢。
目睹這一切的齊小觀終于在恍然間鑽出個大悟來。他問︰「師姐,你喜歡的是太子殿下?一直是太子殿下?」
朝顏矢口否認,「沒有!這人軟弱無能,胸無大志,品行低劣,我眼楮又不瞎,怎會喜歡他?」
齊小觀不屑,「你眼不瞎,心瞎了!」
朝顏一腳將他踹了下去。
齊小觀撓撓頭,又爬上了車。
男子原就比女子發育得晚,何況他又比朝顏小幾個月,于男女情事一知半解,好久才又問道︰「你不喜歡他,為何哭得那麼傷心?見他沒死為何又這麼歡喜,而且還跟他……」
他做著鬼臉,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唇。
朝顏滿面通紅,差點又將他踹下去,怒道︰「便是從小認識的一條狗,忽然死了我都會傷心!我……我不過一時糊涂被他佔了便宜,有什麼好笑的?他這樣畏首畏尾的太子,跟那些只顧眼前榮華的奸臣沆瀣一氣,不思進取,沉迷酒色,早晚會把我們大楚送上絕路!」
齊小觀忽然明白了,「師姐不是不喜歡他,只是看不上他那些行止?」
朝顏憤憤地擦著自己的唇,「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就是髒了我自己!」
齊小觀嘆道︰「可你明明喜歡他,而且……他看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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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