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坤北忽然轉過身,他的聲線很低沉,比之前更低沉。最新更新:苦丁香書屋「上官總督若是不歡迎,我即刻便可以離開。」
「嗨,我就是問你一嘴!既然你也不急著走,那正好了,後天就是若雪的生辰,她也不小了,這麼長時間以來我這個做哥哥的還沒給她辦一次像樣的生辰舞會。有你在,她應當就很高興了。」
上官若風這人別稱笑面君子,也有人說他是笑面虎的,他最慣常的表情便是恰到好處的微笑,多一分則熱淡一分則冷。
上官若風在這一點上與郎坤北是很不相同的。上官也已經記不得郎坤北上一次在他面前笑是什麼時候了。一年?兩年?還是十年八年了?他見著郎坤北沒應聲,忍不住又說了一句︰「不過上次去寧夏,我見著朔兒的模樣可是喜愛得很。那小子長大了,必定**!」
「用不著羨慕,你不是也快做爸爸了。」郎坤北鷂鷹一樣銳利的目光迎上了上官若風略有驚訝的眸色。
上官若風的笑容一僵,一種不祥的預感蒙上心頭。他難壓心中的焦灼,繃著嗓子道︰「我也是才剛剛知道彤玉有了身孕。」
郎坤北抬手扶了扶帽檐,他本是準備離開的,眼角余光從窗口掃過的時候,他的目光一滯。他狀似不經意地回頭朝窗外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不帶絲毫溫度的聲音響起,其中不無警告。「以前的事我不打算與你追究。但是上官,但凡什麼事我喜歡明著來,比如能用武力解決的事我不喜歡多費腦筋。尤其是男人之間的事,別扯上女人和孩子。」
說完,郎坤北松一松軍裝的領口,目不斜視地走向門口。
上官若風的笑容也終于一點點流失。他僵硬地說︰「你倒是一點也不怕外界批判你窮兵黷武、崇武尚戰。」
郎坤北的手搭在門把手上。他停住,說︰「對于廣東一省我已經很仁慈。我的三十個**團直接取道湖南回去郎系,而非順道來廣東走一遭。」
上官若風白著臉,勉強笑一笑︰「坤北,這樣的玩笑並不好笑。廣東與郎系一直都是盟友……」
「所以我沒有選擇公報私仇。」郎坤北打斷了上官若風的話,他有些急︰「上官總督應也記得,你還欠我郎家一條命。朔兒本來還有一個妹妹,或者弟弟。但是他還沒來得及到這世上看一看。」
郎坤北不再說下去了,他握著門把手的手不自覺地在用力,說出的話也更加陰森可怖!「我甚至想過,到底要不要上官太太月復中的胎兒出世。」
上官若風猛地站起來,他的拳已經握得錚錚響。但是他盡量和緩著語調說︰「你不能這樣做。坤北,這不關彤玉的事!我承認那件事有我的責任在里頭,但是你也清楚,真正的元凶是仲家!」
嚓一聲,門鎖都要被郎坤北扭斷了。門開了,郎坤北步履如風,走了出去。
上官若風頹然落座。他已經冒了汗。得罪誰也不能得罪郎坤北。只是在老虎嘴邊討生存的日子並不好過。他曾經為了擺月兌這樣危險尷尬的局面甚至不惜孤注一擲……郎坤北沒有如何同上官計較,只怕他心里邊真正不能原諒的那個人是他自己。
像他們這樣的男人,過著的是刀口舌忝血的日子,而自己的妻兒家眷,很多時候亦是不能幸免。就算是他郎坤北,也有辦不到的事。
眼下時局,本來的北方四大家族只剩兩家,一是郎家一是北平仲家。本來的東北軍周家已經被郎家和仲家瓜分,本來的中北軍錦家也已經被郎坤北收攬進去。接下來不可避免的,便是一場即將開場的大仗、硬仗了,那便是郎系與仲系的終極逐鹿。
而放眼南方勢力,則是各省割據,就算聯合起來實力也不足與兩大軍閥抗衡。上官若風只希望,在與仲家決戰之前,郎坤北會選擇保存實力接納他這個盟友。
那麼在這之前,就算為了自保,他必須得做些什麼……
眼看著郎坤北的身影消失在政府大樓的門口,那兩扇門被關上了。錦縭什麼也看不見了。街上來圍觀的行人也都走散了,她回頭看一眼,只有章狄是站在她身邊的。
章狄問她︰「你不是見到他了?怎麼不叫他?」
錦縭听得出來他語氣里的嘲諷。她還在仰頭看著政府大樓的窗子,也不知道他會在哪一間屋子里,會不會看到她……她就一直一直仰著脖子望著,直到脖子都酸掉。「我還沒有想好怎麼與他解釋。」
章狄看得出來她的失魂落魄,他還想讓她更落魄一點。因為在這之前的幾年里,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女人,這個只會讓男人為之失魂落魄的女人,竟然也會有今天。他問她︰「你還當他真的在乎你?廣西戰爭剛一結束他就直接過來了,他是奔著什麼來的,你不會不知道。」
錦縭忽然垂下頭,脖子發出 嚓的一聲。也不知道會不會斷掉。她搖頭︰「我不知道。」
「你在逃避。」章狄說。「我突然改變主意了,我本來打算帶你出國,讓你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的心上人。可是我突然覺得,還是把你留下更好。」
錦縭本來垂得很低的頭猛地抬起,她問章狄︰「我用對你說謝謝麼?」
章狄說︰「不用。我只是更希望看到,從今往後他會如何待你。」章狄很滿意地看到錦縭的臉色變了,血色退下臉頰,本就白皙的肌膚更加白了。章狄扯起她的胳膊,往街道上走著。「另外,我去買出洋的油輪船票,才得知,整個廣東和廣西各個港口的油輪都停止通航。十日之內概不售票。我就是想帶你走也根本走不出去。你說,這是誰的安排?」
錦縭猛地轉頭回去看政府大樓。她似乎在最高樓層的一間窗子上看到了一個人影。那人影很快不見了。她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章狄突然又拉了她一把,錦縭一個趔趄,忙問他︰「你要帶我去哪兒?你不是說要把我留下……」
「現在還不是讓你見他的時候。」
錦縭被章狄帶著走遠了,離政府大樓越來越遠,遠到她回頭看時,只看得到那輛本來載著郎坤北的車子。它還穩穩地停在原地。
從廣西到廣東的這一路,錦縭嘗試著不止一次想要從章狄的手下逃走。可她都失敗了。章狄年紀輕輕,曾經是東北軍的特務統領,以他的身手和敏銳的感官,錦縭一個女人根本不要想著能夠從他的手里逃月兌。錦縭縱然如何無奈,也只能受著他的安排。其實她沒什麼好擔心的,章狄不會想著害她,他只是想報復她罷了。想看著她生不如死,想看著她為情折磨。
于是錦縭便安心地等著,等到了章狄認為合適的時間,他會安排自己與郎坤北見面。
章狄沒有讓她久等,然而她卻有些驚訝于他的熱心了。章狄給她安置在了一間公寓里,他出去了很久,回來時進門便對錦縭說︰「走吧,我帶你去選一身衣裳。」他看著錦縭警惕而疑惑的神情,解釋道︰「上官家今晚辦舞會。」
錦縭從沙發里站起身,披上了大衣便往外走。門還開著,她人已經走出了屋子,而章狄還呆在原地沒動。錦縭等著他。
章狄問她︰「你也不好奇上官家的舞會是出于什麼名堂?」
錦縭搖頭︰「無所謂。只要他會去就好。並且章狄,你放我回去了,便再也帶不走我了。」
章狄抱著手臂看她,他笑起來︰「那倒未必。」
錦縭也笑,先他一步走下了樓梯。章狄還有發呆。這是他與汪凱奇合力把她從寧夏抓來的將近三個月時間里,她第一次笑。笑得那樣短暫。但也讓他微微失神。他忽然有些後悔,到底,還要不要放她回到那個人的身邊?
章狄還在想著,就見著錦縭又踩著樓梯快步走上來了。老舊的木質樓梯被她踩得咚咚直響,跟雨點打鼓似的。錦縭一上來便指著他的鼻子說︰「章狄,你要是敢反悔,我就……」
「怎樣?」
「不怎樣。」錦縭答得很干脆,說完,她就轉身下樓去了,腳步比上樓的時候更快。然後章狄也走出去,在上下三截的樓梯上縱身一躍,腳踩了幾下樓梯扶手借力,穩穩落地。擋住了錦縭去路。
錦縭忽然就害怕起來。這恐懼簡直比外邊的寒風更加凜冽,她的心跳猛地加速。章狄沒有轉過身,他一身黑色的綢子短打凝固在空氣里,把她的呼吸也凝固了。錦縭張開嘴要說些什麼,章狄卻突然說︰「錦大小姐,就算放你回去,我們也還會見面的。」
錦縭本來該松一口氣的。可是听著章狄自信滿滿的話語,她的心沒來由地更加空了。
廣東通商海外的港口多,專門出售洋貨的洋行也多。章狄帶著她先是去了珠寶店。可是在店里逛了一圈,錦縭沒有一件看得上眼的。
章狄忍不住催她︰「大小姐,這是廣州最有名的珠寶行了,你要是沒心思買東西,也不必耽擱老板的時間和我的時間都陪你在這櫃台前邊發呆。」
珠寶行的老板是一個中年太太,她臉上仍舊堆著笑,給錦縭介紹說︰「依著小姐的身材氣質當是穿得了各種正色的禮服。若是穿紅色,能更顯艷色。小姐不妨挑這非洲之星紅寶石來做搭配。」
錦縭看一眼,這鑽石忒大,看著好是好,只是這樣的顏色……她如今是見了紅色都要打怵的。錦縭說︰「要是穿黑色呢?」
老板又隨手一指玻璃櫥窗里的另一顆無色鑽石。「這一款光明之山便是最好的了。」她上下打量錦縭一眼,又仔細觀察了錦縭的反應,坦誠地說︰「不過小姐也想得到,這顆寶石這樣大,只怕要奪了禮服的風采。不過小姐好好搭配一番,則一定是舞會上的焦點女王了。這一款寶石是剛從支那半島到的貨,好多小姐和太太都沒見到呢,不然也絕對是搶手貨。」
錦縭點點頭。她從櫥窗玻璃上看著自己的倒影。她想她已經不再是那個來者不拒能駕馭一切耀眼的衣飾的錦大小姐了。其實與外貌無關,重要的是心態。她現在沒有那份心勁兒了。她只想安安靜靜地躲在舞會的一個角落里,安安靜靜地看著他,然後挑好了一個時機走到他的身邊,然後對他說,說她之前一直一直都不曾對他說過的,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