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縭往車子前座瞄了一眼,司機很懂規矩,一直在專心開車。
她握住手,豎起食指和中指,像是兩條歡快的腿,悄悄爬上郎坤北的腿,緩慢地在他的大腿上走著。她的力道控制地很好,貓爪子一樣走得很輕巧,他好像是被癢到,大腿上的肌肉繃緊了。
郎坤北忍無可忍,他轉頭去看她。可是這女人根本沒看他。她若無其事,把側臉的輪廓留給了他。他看到她的臉還有些濡濕,發絲並不安分,有一縷黏在了她的側臉,像是貓兒嘴邊的胡子。她的眼楮眨著,翹起來的睫毛也盡是頑皮。
郎坤北愣神的這麼一會功夫里,她的手指已經走到了他的腿間,然後攀上了他的手肘,順著手肘走到了他的手心。他臂上的肌肉也緊繃起來,酥麻了一路,癢了一路。最後她柔軟的手握住他的。她的手縮得很小,蜷在他的手心里。只要他一握,就能把她的手整個包裹住。
可是他沒有握住。錦縭不滿意地撓了一下。然後她听到郎坤北咬牙切齒的聲音。
彤玉還在沉沉睡著。她正做著夢,夢里邊的她肚子像是扣了一個盆一樣大,然後她和阿縭、小湘在寧夏的大街小巷游蕩著。從東城游蕩到西城,游走了一整天也絲毫不覺得累。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她們三個毫無形象地笑著,笑聲傳遍了整個寧夏省城,大家都來圍觀她們——這三個瘋一樣的女子……
她也確實听到了笑聲,很淺淡,很溫潤。她睜開眼,看見了坐在床邊的男人。
上官若風沒有注意到彤玉已經醒來了,他還在看著手里的信紙,一邊看一邊忍不住低笑,既是覺得好笑,也是帶了諷刺意味的嘲笑。
彤玉抱著被子醒醒神,然後十分輕緩地坐起來。原來躺在她旁邊的阿縭已經走了。她往窗子外邊看一眼,看不太清,應當是下雨了,雨聲嘩嘩的,天色十分陰暗。也不知道阿縭有沒有坐上火車。
上官若風听到聲響轉頭看她。「醒了?」
「嗯。」彤玉的聲音有些悶。她捂住嘴打了一個哈欠。
「醒了就回家吧,回去再睡。」上官若風十分好脾氣地說。
彤玉推開被子,避開他,爬到床尾,然後扶著床尾柱子坐在了床沿上,彎下腰去穿鞋子。她的頭發本來瀑布一樣垂在後背,此時貼著她的綢子睡衣,都滑了下去。上官若風放下了手中的紙,伸手幫她攬住頭發。
柔順的發狠滑很軟,握在手心里,總讓他不舍得撒開。她本來不是這樣的直發,而是最時髦的燙發卷。她也是個能搗鼓的,那發卷後來長長了,不好看了,她就請發匠來把卷發抻直。直發好打理,也讓他更享受。
彤玉這才注意到他一直在看著這張信紙。他的事她從來都有意避著,他也從來都是有意避著她。彤玉本來打算視而不見。可是上官若風倒像是很大方,把信紙放在了他們兩個中間的位置。
彤玉只掃了一眼,她就驚住了。
豎行的信紙中央,寫著兩行揮灑的句子,乍一看以為是一副平仄相對的對聯,可是仔細一看……
上官若風坐著沒動,他一直在觀察著彤玉的反應。果不其然,她雖然認出來了這是誰的手筆,但也是有那麼一絲錯愕的。上官若風緩聲讀著那兩句話︰「待到塞上槐花開,候鳥記得回家來。呵,其實也不錯,讀起來挺順口,也挺押韻的。」
彤玉趕忙把鞋子穿好了。她簡單地攏一攏頭發,拿起信紙來仔細看著。這是阿縭的字跡沒錯,可是這畫……
上官若風還在意味深長地笑著︰「外界都說錦司令是才女。如今可給我見識到了。」
彤玉拿著信紙的手一躲,不給他看了。彤玉回頭看了他一眼︰「你少來笑話人。」
上官若風又笑了笑︰「想當初錦太太是塞外有名的才女,畫作造詣非凡,曾經一度寧夏紙貴。不過看錦司令這畫兒……可見天賦這種東西很奇怪,縱然是親生女兒也未必會繼承得來。」
彤玉抻平了信紙上細微的褶皺,仔細看著阿縭留給她的畫兒。她也終于明白因何從沒見過阿縭畫畫了。原來,她是真不會畫。
彤玉依稀能辨別出來,信紙最上方的那個,細細窄窄的一條的,像是一條鯉魚。那鯉魚的眼楮忒大,還左右不對稱,活像一只金魚。姑且就將之理解為一條錦鯉好了——錦鯉,錦縭。錦鯉的下方是一條蜿蜒曲折的線,旁邊還有時斷時續的虛線。從整體的輪廓來看,應當是長江。然後長江的下方,是一只長著尖細的大嘴巴的丑得要死的鳥……彤玉汗顏,她轉頭看了一眼上官若風。
上官若風點頭︰「這個很形象。」
「你嘴巴才這麼大!」彤玉被轉過身子擋住他的視線,真不給他看了。
然後在大嘴鳥的下方,是一片帶了很多虛線的什麼東西,在那團東西的下方,是一只嘴巴小一些的鳥。這鳥同樣丑,雖然嘴巴不大,但是腿很長,爪子大。
彤玉看懂了。待到阿縭回去了塞北,那麼阿縭與自己便是隔著一條長江,而自己與小湘,卻是隔著一片汪洋。
彤玉不得不感嘆,阿縭的畫雖然難以入目,但是她很懂得抓住特點。小湘是一個靜若處子動若月兌兔的姑娘,她跑起來很快,別人都追不上她。所以阿縭給她畫了一雙長腿加大腳。而彤玉自己……她是出了名的鐵齒銅牙,所以阿縭給她畫了很大很大的嘴巴……
小湘已經去南洋有一段時日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小湘那只來自北方的候鳥才能遠渡重洋,帶上自己,然後兩只候鳥一起越過長江,回去寧夏,找那條孤單的小鯉魚。
上官若風用手指拭去彤玉眼角的淚花。「哭鼻子?」
「才沒有。」彤玉把信紙仔細地疊好,塞進了貼身的口袋里。她換好了衣裳才想起來問上官若風︰「你怎麼來了?」
「接你回家。昨晚上跑出去到現在,招呼都沒跟我打一個。玉兒,你過分了。」
彤玉穿戴妥當了,她攏一攏披風,站起來等著他。彤玉听出了他話語里的薄怒,包括剛才他漫不經心的樣子,實則他都是在忍著的。彤玉別過臉去,不再說話。
上官若風眼楮盯著她,看見她這樣不禁更是一股怒火竄上心頭。他站起身,走得十分快。他推開門,立時有隨侍打著傘迎接上來。他略一停頓,等來了隨侍便繼續走起來。
彤玉跟出來,也有人給她支了一把傘。石板路上汪著一灘灘的雨水,她小心地躲避著。上官若風走得快,大步流星的很快就不見了他的身影。
彤玉正要往上房去與外公作別,遠遠就見著有人支著一把傘小跑著迎過來。那是管家黃伯。
黃伯來到彤玉面前停下。「表小姐,老太爺這會正午睡呢,他睡下之前著我來通稟一聲,您不必特地過去與他作別了。」
彤玉點點頭︰「哦、那,黃伯,你有沒有把阿縭送上火車?」
「錦小姐還要我同表小姐轉達呢,她說她已經同郎少帥匯合,叫你不必擔心。」
彤玉又是點點頭,與黃伯辭別了。上官的車子還在門口等著她。不過她也覺得這事太過順利了,倒教她覺得無法置信。
車子停在別業門口的時候,雨還在下著,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
車子還沒有站穩,郎坤北便一把摳開了車門跳下車子。錦縭本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他的身上,這樣一來難免失去支撐整個人朝車門這邊倒下來。她剛才依著郎坤北依得實在,摔起來便也摔得實在。她不滿地看著他,也忙不迭地下了車。
錦縭平伸著手在額前擋雨,她一直在郎坤北後邊跟著,可是他並沒有要回去公館里邊的意思,而是沿著公館門前的石磚小路一直往外走著。錦縭隱約地能看見,這石磚甬路延伸到前方大約兩里地的地方,那里是斷崖,下邊就是海灘。
郎坤北走得並不快,他一邊走一邊卷著自己的襯衫袖子,卷得很煩躁,一點都不耐心。卷好了襯衫他又開始曲著手肘活動筋骨,兩扇鐵臂極力張合,肩胛骨高高地聳起,像是最雄壯的山峰。
錦縭緊跟著他,卻不料他的步子一頓,她險些撞上他。錦縭忙收住腳步,郎坤北趁著這不到一兩秒鐘的功夫活動腳踝高高地踢腿……錦縭嚇得一個哆嗦。郎坤北是個功夫底子很好的人,他要是想跟她動武的話,她就慘了……錦縭終于小心翼翼地問他︰「郎北,你要干什麼啊?」
郎坤北沒理她。大概是準備活動做好了,他的腳步快起來,直奔斷崖而去。
錦縭攆著他問他︰「郎北,快回屋子里去吧,都淋濕了,回去洗個熱水澡,不然容易感冒……阿嚏!」錦縭捂住口鼻,她已經連續打了幾個噴嚏了。她揉著鼻子看郎坤北,可是他根本一點都不理會她。
錦縭滿心地挫敗,心里邊也不禁燃起了小小的火苗。
終于走到了斷崖邊上,錦縭貓著腰探頭去看這斷崖有多高,要知道下邊的海灘並不寬闊,今兒中午這會兒正是漲潮的時候……
郎坤北踩在斷崖邊上,踩塌了一塊泥土。他彎下腰去系鞋帶。他穿了一雙深褐色翻毛皮質的靴子,褲桶收進靴子幫里,他放出來一些。然後錦縭還來不及告訴他漲潮危險……郎坤北站直身子雙臂大張,雄鷹展翅縱身一躍。
錦縭一聲驚呼捂住嘴巴。她的驚呼剛剛持續到一半,郎坤北就已經雙臂一收,穩穩蹲在沙灘之上……錦縭目測,這一方斷崖,足有四五米……不知道他要怎樣上來呢。
郎坤北並不打算上來,也根本不打算理會錦縭,他自落地之後站起身子的那一刻開始就拔足前奔起來,沿著窄窄的一溜海灘,黃沙都被他席卷而起。他像是一匹月兌韁的野馬,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挑戰著身體的極限,堪堪將風雨都撕裂!
錦縭的心如擂戰鼓!這樣猝不及防的意料不到的迅猛而激烈的氣勢!這個狂野的男人!就那麼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經甩開她這樣遙遠。
郎坤北的眼前已經看不太清什麼,雨水模糊了他的眼,被撕裂的風聲在他耳旁呼嘯,他只能隱約辨別出前方是沙灘而不是以野馬狂奔的速度沖向海里……他還不想死。
可是他的眼神不太好,還是踩到了潮水區域,隨著急速運轉的雙腿和重重踏下去的腳,有猛烈的浪花飛濺起來打在他的身上。他的心跳愈來愈快,呼吸愈來愈急促。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他只是想用他的極限來完成這場肆意的無拘無束的奔跑,抑或是宣泄。他也想體會一把瀕死的感覺。累到精疲力竭,累到奄奄一息。
錦縭也不知道他要跑到哪里去,還要跑多久。直到她漸漸看不到他的身影。她轉回身。她想,不使出殺招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