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愛戀就像蜉蝣,朝聞道夕死可矣。那麼……你我的呢?
當時西北大荒矗立著一座雄偉的大山,終年暴風雷霆不斷,山峰被一道深幽的峽谷分為兩翼,那便是日後極具盛名的不周山,將有多少劫難自它興起,但于此之前,它也先誕育了無法描摹的奇跡——一條賦予世界光明的龍。
傳說中它青鱗金鬣,身周護有九重祥雲。天涯海角、宇宙洪荒,只在它睜開眼時才能籠罩在光明下,當它閉上眼,萬物也就黯淡無光。它是掌控光陰的尊神。它能以一己之力光照四野,消弭黑暗。
當這條青鱗的巨龍第一次睜開雙眼,向著黑暗咆哮後,世界突兀地綻露了光彩,連男人也驚奇地抬頭凝望鍍在不周山稜線上的金光,高峰在群山陰影中凸現;崢嶸如岳的雲塊在抵撞中,邊緣摩擦出強烈電光,所有生物眼前的陰翳頓時月兌落,大地開始生長花與樹木,花有深淺不一的紅色,樹木包著深青的表皮,水波折射出千萬粼粼的光點。
若說男人將物質的混沌分離,龍則將時間的混沌分離——岩石有了層紋,樹木有了年輪,萬物生滅在它雙眼的開闔間留下刻度,它宣告了生與死的度量衡。
生與死是絕對的,似乎絕對的生與死唯一做不到的,就是主宰龍的生命,飛馳的時光在蒼茫的不周山上聳起山峰,堆壘巨石,使得水脈在石中穿行,卻不能在龍的鱗甲上留下劃痕。
龍年復一年看著山顛的烈焰飛雪,萬物的生死興滅。它和男人一樣,無盡頭地孤獨,卻不能和男人一樣,安于長生帶來的、難以磨滅的寂寞。這樣漫長的生命中,與黑色的妹妹不一樣的,如同朝陽般白色的姐姐被這天地間的第一道光吸引住了,來到了它的主人前。
那是另一個故事了。然而,生死的刻痕已在懵懂的少女和男人中間劃下了絕大的鴻溝。
經過無數以萬年為單位的計量,男人的雙肩漸漸垂了下來,他的頭發變得和不周山上的積雪一般蒼白,雙膝被風吹地簌簌顫抖,仿佛他的身體不再強健如岩石,而是松軟如泥土。他平靜地環顧四周,毫不畏懼,他想,是帶走了他身邊無數生靈的死亡終于要降臨到自己身上。
死亡一天天迫近,催促著他,但他仍高舉雙手,勉強地呼吸著,不敢放心離去。因為他看見每當風暴狂烈時,懸絕的大地與天空仍會微微地漂動,他擔心沒有自己,七種靈力失去制約,又將混雜起來,將安寧的世界拖回混沌中去,世界歷盡艱辛誕育的生命會在一瞬間消失殆盡,他畢生的努力也會化為烏有。懷著這樣的憂慮,男人又勉力支撐了三百六十年,每一天中,他都感到寒冷在體內盤踞的時間比前一刻更長,他幾乎熟悉了死亡的氣息。
那是和少女一樣的氣息。在面對這一切存在都無法抗拒的力量面前,男人才明白少女的力量,那不是時間的力量,那是給與一切死亡的力量!
時間在少女的身上沒有留下痕跡,她仿佛還是很久很久以前,世界還一片蒙昧時的模樣。她的眼神如此清澈,神情如此焦急,她拼命的想要驅走侵蝕著男人生命的力量,但,那是她無法做到的。
那天深夜,飽含水氣的雲塊郁積在天邊,空中飄拂著雨絲,沒有半點劫難的征兆。而當男人如往常一樣眺望四方的時候,突然感到一線前所未有的冷意流遍四肢,迅速地穿過心髒,頓時強烈的睡意攫住了他,數萬年來他都未有如此困倦,使他不由自主地闔起雙眼,高昂的頭顱垂落下來。他雖仍想著現在還不是該休息的時候,天地的平衡還有被擊破的可能,仍然嘗試著握緊雙拳,提起全身的力量來延緩死亡的步伐,但一切都只是徒勞。
指縫間的雲被擠碎,雨水沿著手臂沖到地面。
少女用盡了所有的辦法都無法挽回男人流逝的生命,瓢潑大雨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從天空傾瀉而下,少女眼中的淚水還未給與冰冷的肌膚一點溫度便已被雨水裹挾著落到大地之上。
「為什麼你要死去呢?明明說好在一起的。你死了,我就是一個人了
少女哭泣著說,她站在男人的膝蓋上,仰望著男人已然老去的面容。
‘你為什麼要分開他們呢?他們本來是在一起的。你看,很遠的地方,他們還想要在一起。’
‘原來的那個世界,沒有生命。那樣就又是一個人了。’
‘那麼,我陪著你,你就不是一個人了。’
‘我喜歡這個新的世界,他是你改變的,所以我要和你一起看它。你也可以陪著我嗎?’
‘好。’
久遠的誓言猶言在耳,卻已經不能實現。
男人用手掌托起少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親吻了她的額頭。對她說了最後一句話。
「我不能再陪著你了,但我不會讓你一個人
這場大雨終結的時候,男人仰起頭,向天吐出最後一口包含生命的熱氣,倒了下去。
少女還不明白男人話中的含義,但世界卻在頃刻間天翻地覆!
所有的山峰、所有的雲層,一齊發出悲傷的轟鳴,劇烈地搖動著,就如同死了主干的枝葉,紛紛要飄零和枯萎,世界失去了支柱,五行的元素瘋狂騷動,嘯叫著要回到最初的混沌中去。海面頃刻間退縮千里,纏結的彤雲燒紅天際,龐大的火球夾雜著雪片在其中翻滾,天幕的四角被地力吸引著下垂,蒼穹越收越狹窄;地極同時震動,地緣翻卷著向中央聚攏。
不周山的劇烈搖撼驚醒了安睡中的龍,它睜開眼,看到的就是這可怖的景象,山峰傾側掀起的煙塵,甚至遮蔽了他眼中的光芒,一瞬間的白晝淹沒在昏黃的灰沙中,獸群和飛鳥難辨方向,已不再四處奔逃飛翔,而是匍匐著哀鳴,盡力把頭藏在月復下。恐懼像席卷的洪水,撲滅了它們心中微弱的火焰,掙扎著逃生的希望。
火球開始互相沖撞著墜落,千百道濃煙沖天而起,崩裂的山石如密雨般飛散,溝壑丘陵一剎那間全被掃平,塘中的魚、樹間的鳥頓時被抹消了痕跡。
迫在眉睫的危險不容龍再思考,它盡力舒展身體,盤住幾乎被拔起的山根,拖動整座不周山緩緩回歸原位,以一己之力與狂亂的五行元素相峙,對抗意欲並合的清濁二氣。護身的祥雲在它靈力的控制下層層堆壘,形成一根沒入天際的雲柱,雲本來是流動的氣體,此時卻變得堅硬如石,抵住傾覆的天空。
清氣又開始上升,與沉濁的地土越離越遠。片刻之間,不周山間矗立起的這根潔白石柱,就像活著時的男人一樣,重新支撐天地。
而盤繞在柱底的龍用盡力量,周身碧青的鱗甲光芒黯淡,呈現出死寂般的深黑色,它雖焦急,卻再無力睜開雙眼,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世界,卻即將要失去光明,被吞入黑夜的月復中。
然而黑暗被天際閃現的一道光痕撕裂,一個碩大的金色球體從裂痕處躍出,它看起來是完美無瑕的圓形,正中燃燒著純金色的火焰,邊緣暈著柔和的光潮,曳出長長霞光。它自東方出發,延著天穹向上運行直到天頂,綿密灑下剔透的光,完全覆蓋了整片大地。說不盡的光絲雨線中,枯木抽出柔韌的枝條,新葉暈潤,女敕芽蟄伏在枝頭。河中復有潺潺水聲流動,源頭上幾片樹葉悠悠漂下。淺碧草色沒入岸下,其中綻放開細巧的花蕾,花意濃淡,猶如凌空拋出一匹錦繡。
龍微微一瞥後,安然地陷入了未知的沉眠。
人們傳說,男人死去的瞬間,體內靈力奔涌而出,澤及四方。
他金紅的左眼化為光明的太陽,人們將之奉為力量和正義的象征,銀色的右眼化為月亮,時而表征著智慧和溫柔,時而又在其他星群的影響下,轉化為冷漠和多疑。兩者代替龍,按時序掌控晝夜。
他隱藏在雲中的長發散作星辰,分成二十八星域,依序照耀著四季十二月和一天中的十二時辰,人類將它們運行的軌跡刻在石上,以求佔卜勝敗禍福。
他的精髓齒骨,凝結成珠玉金石,有一些極為特殊的,更是埋藏在無限黝黑的神秘山月復中,斂收著光芒,它們的貴重,如同天上的明星一樣。
血液流成波光浩瀚的江河,經脈化作縱橫地勢,盤結的肌肉堆成豐饒的田土,滋養萬物。大地中央的神州沃土草木蔥蘢,人獸繁衍,共有百余族,各有所長,有的善于耕作,有的善于織造,還有聰明大膽的人敢于馴養野獸作為勞力,各處都是欣欣向榮的光景。
但男人神力覆蓋不及的地方,土地就不夠肥沃,多窮山怪水,極其險峻,種種奇特的惡獸最喜歡藏身其中,它們都有人想像不及的奇特能力,比如雖然是魚,鰭下竟會長出一對翅膀;還有的身體是只猛虎,卻長著與常人無異的人面,背上有千只不停眨動的眼楮,以此視物。它們沒有人的創造力,上天卻賜給它們許多靈力,能夠呼風喚雨、播雲飛沙。
普通人遇見它們,往往又驚奇又恐懼,覺得與自己馴養的野獸全然不同,久而久之,就特別給了他們一個稱呼,稱作「妖」。
雖然人力不足以與妖相抗衡,幸而人、妖、獸三種族之上,還有孕出自男人所遺靈力清氣極盛之處的眾神,智力與壽命均遠遠超過凡人。他們之中,伏羲、女媧和神農被眾生尊為天皇、地皇、人皇,統稱「三皇」,其中伏羲創歷法、造書契,概括天地萬物萬事,被禮為至尊。
人們又尊蓐收為金神、句芒為木神、共工為水神、祝融為火神、後土為土神、飛廉為風神、商羊為雨神、羲和為日神、望舒為月神。
諸神居于洪涯境內,以不同的方式關注天下生靈,統御五行四極,使得各族守著自己的地界,不互相侵吞,保住天地不至于陷入混亂。
不周山中,燭龍之子鐘鼓遵龍所托,守護撐天之柱,此地乃上古神龍居停之所,不在管轄之列。
此外,世上更別有男人遺留濁氣的盤踞之地,卻非世人所知。
少女看著眼前絢爛輝煌的世界,熱淚盈眶。
這就是故事開始的最初,也是無數次的‘最初’。
「如果這是你愛的世界,那我會守護它,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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