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听去,皇帝的聲音有一絲淒涼。
他其實是個很好說話的皇帝。他的夢想從不是君臨天下,他年少時也喜愛游山玩水、行俠仗義。只是自從他登基後一切都變了。
他娶了自己不愛的女人,他奪得了整個江山。
卻惟獨失去了愛、和被愛的權力。
看到亭魚時,他的心微微動容。
他看到了亭魚眼中那像貪狼般渴求生存的光,于是他加倍地對她好,他對亭魚的呵護前所未有。
可那又如何呢?哈,那亭魚的心里從來也沒有過他。
亭魚愛的是皇帝,卻不是做皇帝的這個人。
也就是說,哪怕明天皇帝易主,亭魚照樣也會去愛另一個人。
至于昭貴妃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買賣官職,貪贓枉法。在朝廷中,她早已安插人手,她當自己不知?
他這皇帝做的未免有些可笑。
現在,面前這女子卻與眾不同。她並非十全十美。
也會在表情上透露許多不應透露的情緒。
比如那日初見,亭魚對她問候之時,她雖回答得恭謹,可那雙琥珀色的眸子里,分明閃著嘲笑的光。
但是她不愛他的權力,她甚至……有那麼點看不起自己的權力。自己又用什麼來吸引她?除了權力,自己其實才是確實的一無所有呀……
她是個真真正正的女人呢。而不是披著人皮來吃自己肉的母狼。
皇帝等待著少女的回答。
「是,奴婢很怕皇上。奴婢怕皇上一怒之下殺了奴婢。」姽娥誠懇地回答,「但是皇上卻原諒了奴婢,奴婢看得出來,皇上並不是一個草菅人命的皇帝。」
「奴婢心里的確有著親近之心。就好比善男信女們親近佛祖一般。那是因為佛祖和皇上一樣,都有著一顆善良的好心。」
「奴婢不討厭皇上。從來也沒有過。」
——其實也有那麼一點點……
姽娥在心里偷偷補充了一句。
皇帝轉過身,年輕而英俊的臉上寫著滿滿的震驚與溫馨。
他沉默了良久,卻對她如春風般地笑了。
姽娥一路上渾渾噩噩的,直到回了房,腦子里還是一陣混沌。
只是皇帝對她說的那幾句話一直回響,弄得她有些不自在。
「姽娥,你不願做朕的妃嬪。朕不逼你。」
「朕知道世間男兒中,朕除了權力沒什麼值得你留戀的。」
「好巧不巧的,你姽娥,最瞧不上的就是以權力壓迫別人。」
「朕也不喜歡那樣……但朕實在很珍惜你,以後你就在御書房做我的陪讀吧。」
姽娥直接倒在了床上,她現在既想仰天大笑,又想失聲尖叫!
笑的是她既沒被生吞活剝的做了妃嬪,也沒有被滔天龍火燒死!她活得好好的,而且還沒有被佔到便宜!
哈哈哈哈,姽娥詭異的咯咯笑了起來。
可是!她又情不自禁地想要尖叫一句︰讓我去御書房陪讀?!
那豈不是狼入虎口了嗎?這根本就是煎炸蒸煮,悉听尊便的節奏啊!
天啊!
姽娥在床上痛苦地打了個滾。
可是看皇帝那副樣子,似乎不是個乘人之危的小人。行事雖有幾分陰晴不定,性格也頗為孤僻,但終究是個好人。
言談間似乎透著濃濃無奈,而眉宇間一抹傲然之色卻不全然是帝王之霸氣。
那是一股俠義之氣。
也許……
姽娥定了定心神
——也許,一切並沒有那麼糟。
——也許,一切並沒有那麼糟。
畢竟現在,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想想朝堂上戰戰兢兢的國舅爺和父親。姽娥閉了閉眼眸。
我還能怎麼走?我早已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想到朝堂之事,姽娥心里打了個轉。怪了,最近後宮里昭貴妃的消息怎麼越來越少了。這個野心勃勃的女人,難道早就已經轉戰幕前了?
不,不可能。姽娥搖搖頭。
昭貴妃膝下無子,縱使她權力再大也沒什麼用處。她現在最心急的應該是早日懷上龍種,這樣她才能把她手里握住的力量派上用場。
……女人為何也要變得像男人一樣狼子野心?
像她和墨華那樣,不好嗎?
姽娥抓緊了床單,她錯了,她不該想起墨華的。如今想必墨華正在為了她和國舅爺四處奔走收買人心吧。而她在這深宮冷院中,除了寂寞和恐懼還剩下什麼呢?
想起墨華只會讓自己心軟罷了……
她現在哪里還有權利沉湎于兒女私情呢?
她只有博得皇上的全部信任,才能贏這一場局。
只怕再這樣干耗下去,爹和義父就快撐不住了……
前兩天听到太監們的議論早已覺得不對勁,沒想到事情已經到了這種程度。
「你听說了沒,國舅府和徐府家里有個下人被送進了蕭王府!」
「听說了,似乎有幾位大臣正在拿這件事彈劾徐大人和蕭王爺呢!」
「說他們兩家暗自結盟恐日久生變……」
——哎……
看來戰爭已經開始了。寧兒竟成了他們的把柄?!
早知道當初就不該出ど蛾子,非要把寧兒往徐府里頭靠關系,這下子把親爹親媽也牽扯進來了!
她這閨女當的!
……罷了,就算沒有寧兒,他們自然會編造出「芳兒」「萍兒」。
甚至會拿來更多更可怕的理由來害人。
只是苦了寧兒那丫頭,分明只是個小小棋子罷了,現在肯定也在蕭家里生不如死吧……只怕連一個下人都不如。
該死的!
姽娥開始狠狠地敲著床鋪。
如果這個亭魚沒那麼多事的話,說不定這些亂七八糟的戰爭早就結束了!
這樣的女人留著何用!養了這麼多年,不但不能為徐府爭光,反倒四處招惹事端!
忙著與昭貴妃爭寵便罷了!如今竟讓皇後娘娘對她起了猜疑之心!
這樣下去,徐府豈能保住?!
蕭公子,現在大敵當前。望你狠得下心吧……
姽娥把臉埋在被褥里,一陣猩紅似乎閃過了少女清澈的眼底。
——傷害她的家人和愛人,就做好犧牲的準備!
「皇上,」少女一邊磨墨,一邊不滿地提意見「這樣畫不好,雖說是同樣是畫墨梅圖,但是太過于臨摹他人未免顯得俗套。」
「哦?」皇帝笑看著磨墨還不老實的姽娥,「你倒看看應該怎麼畫?不對,姽娥來為朕添兩筆可好啊?」
正巴不得這樣做的姽娥劈手奪過了皇帝手里的筆,卻沒有看到男子在怔忪片刻後,改而眼帶笑意的臉。
丫頭是莽撞,一挨到和她感興趣的事兒的邊,就全然不顧自己是君是皇。
似乎在她眼里,自己的一身黃袍還沒有眼前這一幅墨梅圖來得重要。
「皇上請看,姽娥畫的如何呀?」姽娥把畫舉起來笑得得意,開什麼玩笑,姽娥最擅長的就是繪畫了,這點驕傲不來炫耀一下怎麼能行呢!
看著她得意的臉蛋,皇帝始終是忍俊不禁地笑出來,再一看畫又頗有些贊賞︰「姽娥,快教教朕,你怎麼畫的?」
「哎呀皇上,你想啊,」姽娥用毛筆戳著自己的下巴,「平時看到的梅花是什麼樣的?然後呢,腦子里是什麼樣的就畫成什麼樣的。」
「不必在意技巧和模式。若是人人都畫得一模一樣,還有什麼意思呢?」
皇帝盯著她,像個乖巧的學生。
听她說完了教導的話,鄭重其事地對她點點頭︰「姽娥說的是。」
少女被他的態度弄得尷尬。
干咳了幾聲,這才想起來自己剛才大放厥詞的對象是當今天下的君主。
心里一驚,手難免抖了幾下,手里的毛筆也就「吧嗒」掉在了地上。
「皇上恕罪!」姽娥連忙跪下,卻被一雙手扶住。
——往下壓,
那雙手更用力扶著她。
——再往下壓!
那雙手的主人有些生氣了︰「不必跪下!朕沒有生氣!」
得,見好就收。再跪就真的生氣了。
少女不知道說點什麼好,只好一動不動的站著听從發落。
「行了,」皇上看她那模樣也不忍心責備,只用手拍了拍她的腦袋,「不用這麼害怕,學問上的事本來就沒有地位高低之分。你比我強,就是我的老師。」
姽娥眨眨眼點頭,露出狗腿的笑容︰「那皇上的意思就是說,以後再出現這樣的事也不會責罰我咯?」
似乎對她放松的樣子很是受用,皇帝笑得寬容︰「在御書房內,你做什麼都可以。」
媽呀!少女杏眼一眯。這簡直是天大的恩賜!
「不過……」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皇帝又轉了話鋒。
這一聲「不過」頓時讓姽娥飛揚的心情急轉直下,「別人在的時候可不許如此。」
——原來是這樣啊!害我白擔心!
姽娥偷偷白了他一眼。
「罷了,咱們不說這個,我還是比較好奇你對繪畫的見解。你這梅花的確畫的栩栩如生,朕自愧不如!」
「皇上,奴婢不是說了嗎,一定要遵從自己的想法,畫出來的東西才會不拘一格!打個比方啊,您就想著在您要見勤妃娘娘時,突然看到一樹梅花盛開,這時候心情一定非常的愉快吧?所以畫出來的梅花自然就……」
「愉快嗎?……」皇帝捏起筆的手有些發白,「姽娥,其實我面對亭魚時,並沒有太多愉快。」
只是美色動人,與美人同眠總好過長夜孤枕,僅此罷了。
除了對美人貪婪的本性之外,于亭魚,他還有何情意可言呢?
姽娥聲音一頓。
——果然是這樣。自己還真是把賭注下對了。
難怪自從有了自己,皇上竟連其他娘娘的宮門都不進了啊。
看來這小皇帝內心深處,竟是追求著一份真愛的啊。
……只是這樣一來,就顯得亭魚越發的沒用起來。
少女眸色清亮,縴細小手握住因緊握毛筆而發青發白的大手。
「皇上,就算有諸多不愉快。但至少與奴婢在御書房時,奴婢知道您是真心的感到快樂的。如果書香娛情能讓您覺著高興,姽娥願意常在這里陪著皇上……」
皇帝的神色微微松動,反握住少女的柔胰,兩人相視而笑。
「皇上,」兩人的氣氛被太監的一聲叫喊打破,少女似乎有些驚慌地撤開了手,卻換來了皇帝寵溺的笑,「勤妃娘娘來了。」
話音剛落,方才還笑著的男子臉色一沉︰「讓她進來吧。」
姽娥想回避,卻被皇帝拉住了手︰「不必回避她,咱們繼續說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