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相府,已近晌午時分。♀我命管家將畫卷送去我房里,便與一同沈洛去書房見師父。
師父素來不沾財酒,卻獨獨喜愛江南風景,他曾特意從蘭陵請來能工巧匠,將相府後院修造成雅致婉轉的園林。
院中煙柳畫橋,風簾翠幕。雨過天晴,滿園春天色無邊。
師父與沈湄比肩坐在夢竹亭中,言笑晏晏。他低頭沖茶,眉宇間溫潤寧靜,薄唇微微抿出一抹如水般的笑意。沈湄望著他,秋水剪瞳中是毫不掩飾的傾戀與愛慕。
我腳下一滯,不知為何,眼前這男才女貌的畫面分明和美靜好,我卻覺得無比扎眼,心下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一塊什麼。
全帝都喜歡師父的姑娘很多,排起來大約可繞城牆三周,可卻沒有哪個像沈湄這般堅韌不拔。
從前師父身體尚好時,她便費盡心機制造各種偶遇,國子監里、上朝路上、御花園中……好像太醫院閑得沒事做似的,連我心血來潮拉著師父一同逛個夜市都能遇到她。如今師父身體大不如前,她便借口為師父診脈醫治,鎮日里不是往書齋跑就是往相府跑。
人道「金誠所致、金石為開」,瞧這光景,難不成師父竟是被她所感動,打算從了她?
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攪得我心神不寧,心里酸溜溜的,像是在醋缸里泡了幾天幾夜,連吃飯都覺得味同嚼蠟。
師父已經二十有八了,旁人在他這個年紀孩子都會打醬油了,先帝曾多次為他指婚,卻每每被他婉拒。我知道,師父終有一日要娶妻生子,我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輩子跟著他,可知道歸知道,卻總不願意承認,不願意面對現實,甚至連想都不敢想。我總是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或許有那麼一絲希望,我可以永遠陪伴在師父身旁,永不離開。
我偷眼打量師父和沈湄,面上還要裝成沒事人嘻嘻哈哈。一頓飯下來,簡直快笑成面癱了。
師父溫聲道︰「嫣兒,今天怎麼吃得這麼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沈湄善解人意地附和道︰「看扶相臉色不太好,不如稍後我給你請個脈罷?」
我忙搖手,勉強扯出笑道︰「不用不用,我沒事的,或許是太累了罷。」話剛說完,卻見沈洛向我投來一個困惑不解的目光。盡管不是一碼事,我還是用眼神警告他不要亂講。他一愣,默默地移開視線,低頭扒飯。
「師父,我先回房了,你們慢用。」語畢,留下面面相覷的眾人,逃也似的跑回房間。
我呆坐在案前,對著奏折入定,心下很是惆悵。在外面看見沈湄和師父郎情妾意我難受,回到房中對著左邊一堆奏折右邊一堆畫卷我更糟心。┬┬﹏┬┬
我招了招手,書蓉立馬跑過來,「小姐,您有何吩咐?」
我問道︰「書蓉,沈太醫何時來的?她跟師傅聊了多久?」
書蓉想了想,如實道︰「大約是辰時,小姐剛出門沒多久沈太醫便來了。來了之後,除了煎藥便是與老爺說話談心。」
「這麼早?!」我煩躁地站起身,在房中來回踱步,怎麼都覺得心頭像有一把邪火在燒,怒道︰「都怪太醫院不用上朝閑得慌,她鎮日里沒事做便往相府里跑,明日我便奏請皇上,往後太醫院一個都不能少。集!體!上!朝!」
書蓉忙不迭斟上一杯清茶遞來,貼心道︰「小姐,喝口茶清清火。」
我接過茶猛灌一口,說︰「沈洛也真是的!人道長兄如父,錦衣衛的確事務繁忙,但他也不能不管他妹妹吧。你說,一個大姑娘家怎能不知矜持為何物?」
書蓉道︰「小姐別氣,不妨听奴婢一言。那沈太醫來得再怎麼勤快,她始終是外人。她對老爺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出來,老爺是何等的錦心繡口,怎能不明白?嘴上不說,心里卻像明鏡似的。若他對沈太醫有意,沈太醫早已進了相府的門了,何必還要等到現在。」
也有道理。轉念一想,我又說︰「可……不是有那句話嗎?水滴石穿,日久生情。」
書蓉不以為意地搖頭,道︰「日久生情這話是對女人說的,對男人可不同。男人講究的,那是感覺,感覺!感覺這回事,有就是有,沒有的話,便是朝夕相對也不會有,勉強不來。沈太醫若是有戲,早幾年前就有戲了,她現在沒戲,以後也絕不會有戲。」頓了頓,諂媚地笑道︰「小姐放心,老爺他呀,還是您一個人的,誰也搶不走。」
師父還是我一個人的……
我眼前一亮,立即轉怒為喜︰「此話當真?」
「那還能有假。」
「可我分明看見,方才師父與她在御花園中對飲談心,好像很投緣的樣子。」
「那是兩碼事。小姐你想,老爺他素來溫文爾雅,待人禮數周全,沈太醫就算對他有那什麼意思,但俗話說上門皆是客,她到底是來為老爺醫病的,老爺怎麼也不好對她太冷淡嘛。」
我思量一瞬,深以為然地點頭,道︰「書蓉,你怎麼懂這麼多?」
書蓉撇撇嘴,道︰「奴婢的生母是勾欄院里的花娘,見過的男人有如恆河沙數,男人的心思她自是一清二楚。八歲以前我都在夠勾欄院里生活,自小耳濡目染,想不懂也不成。」
嗯,這種事果然要從女圭女圭抓起!
听她這麼一開解,我的心也安定了幾分,便揮手讓她退下,打算處理公文和裴少卿選老婆的事。
我隨手翻了幾卷畫像,個個溫婉端莊,養在深閨,無一人在朝為官,顯然不是裴少卿口中所說的那個迷糊闖禍、膽大包天、不知天高地厚的心上人。
說起女官,便不得不提我朝曾出過的一位女帝——裴少卿的祖母裴慕雪。這位女帝登基後,另設女子恩科,女中巾幗亦可入仕經綸天下。自那以後,朝中女性官員所佔比例大幅上升,到如今,滿朝文武之中女官已有百余人,其中更不乏少年有為者,年僅十八者至少有二十人。
我既不是萬事皆知的大羅神仙,又不是裴少卿肚子里的蛔蟲,如何猜得出他心尖上藏著這二十人中的哪一個?他自己不說也就罷了,還非讓小喜子嚴守秘密。分明簡單明了的一件事,偏生要搞得如此復雜。
他令堂的!
這臭小子分明是故意刁難!他就是看我不順眼,變著法子整我,教我不痛快!我竟還有真那麼一瞬的功夫以為他心上人或許是我,真是被豬油蒙了心!
我悲憤難當,使勁拍了一掌桌子——哎喲,疼得眼淚都出來了!
「誰惹你生氣了?」
我眼淚花花地抬起頭,見師父手提食盒翩翩然站在門外,身姿頎秀,皎如明月。心中頓時晴朗了許多,煩躁陰霾亦隨之一掃而空,不由囁嚅道︰「師父……」
他將食盒放在桌上,一撩衣袍坐在我身旁,道︰「可是上朝踫到什麼煩心事?來,跟為師說說罷。」
師父心明眼亮,這滿桌子凌亂的畫卷想必瞞不過他的慧眼,我只好避輕就重道︰「師父,今日徒兒奏請皇上及早選妃立後,以正乾坤。誰知皇上卻將此事全權交由徒兒負責,還撥了一堆秀女畫卷給我看,讓我看完向他匯報。可……哪有丞相為皇上選妃的道理,皇上這分明是與徒兒為難……」
「不用擔心。」師父隨手取過畫卷展開看了看,微笑對我道︰「此事很快會有人接手。」听語意似有十足的把握。
我疑惑道︰「為什麼?」
「早在皇上登基之初,外戚黨便一直想將王氏女子送進宮為後,以鞏固王氏在朝中的地位,卻始終未能如願。近年來,不斷有人奏請皇上選妃立後,皇上非但不予理睬,有時甚至龍顏大怒,大加斥責。如今你開了頭,皇上命你負責此事,本就于禮不合,試問外戚黨怎會放棄如此天賜良機?」
經他這麼一點撥,我頓覺茅塞頓開醍醐灌頂,轉念一想,道︰「既然聖旨已下,外戚黨若是想要扳回一城,那便只能請王太後主持局面。師父的意思,難不成要接手選妃事宜的人,將會是王太後?」
「不錯。」師父贊賞地點頭︰「嫣兒很聰明。」
他抬眸望向窗外,目光忽的變得深邃悠遠,透窗而入的陽光將他的睫毛映出一片淡淡的陰影。秀挺的鼻梁下,唇畔浮起一抹從所未有過的薄涼寡淡的笑意,教我心下莫名一驚,卻是轉瞬即逝。我眨了眨眼,卻見他依然笑得如從前般溫柔淺淡。
我定了定心神,道︰「既然王太後都出面了,難道當真如他們所願立王氏女子為後?外戚黨權傾朝野,若是再立為後,豈非更加橫行,更加目中無人?話說回來,皇上已經有意中人了啊……」
師父挑眉,微微有些詫異道︰「你如何知道的?」
「今日下朝後皇上召見我,給我看了一幅畫像。他告訴徒兒,畫中女子乃是他心上人,可他卻死活不說那女子究竟是何人,只說與他自幼相識,年方二九,在朝為官。徒兒猜不到便去問小喜子,誰知皇上自己不說,也不讓小喜子說。」我咬了咬筆桿,憤恨道︰「這不是欺負人嗎?」
師父緘默半晌,淡淡道︰「皇上喜歡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最終立了誰。身為帝王,心系江山社稷與天下萬民,注定不可能有純粹的愛。所謂帝王之愛,有多少能當真?又能維持多久?」
我思忖一瞬,點頭道︰「師父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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