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師奏起樂曲,絲竹悠揚。♀手奉各式佳肴的宮人魚貫而入,金樽清酒,玉盤珍饈,滿目琳瑯。
「姜譽,先帝命你輔佐皇上,將江山社稷托付與你,足見你身懷經世濟民之才。哀家听聞你托病辭官,不免扼腕嘆息。」王太後端起酒觴遙遙向師父示意,道︰「你要好好調養身體,若是需要什麼珍稀藥材,不必顧忌,直接告知太醫院,他們會派人送到你府上。」端莊得體的笑容中隱約帶著幾分銳利,有不怒自威之感。
王太後與先帝自幼相識,青梅竹馬,不足十二歲便冊封為後,是個絕頂厲害的女人。
先帝一生只納過兩位貴妃,一位是燕國大公主拓跋珠,另一位是宣威將軍之女。按理說這兩位貴妃娘家顯赫,理應能在後宮坐穩位置,孰料卻先後死于非命。
燕國公主入宮後沒多久,不知犯了什麼錯,惹得先帝龍顏震怒,被囚禁在冷宮十年,最終喪身于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之中,與她一同燒死的還有不滿十歲的大皇子。而這位將軍之女則更加淒慘,竟在大婚當日失足落水,錦衣衛與東廠暗衛傾巢出動,撈了半天愣是沒撈著,連先帝長什麼樣都沒見到便駕鶴西去了。
且不提那些處心積慮勾引先帝的宮娥都不得好死了,那些心未動手未動不過是稍稍抬了抬眼皮便人間蒸發者,更是有如恆河沙數,只怕連她自己都記不清了。
以上,足見王太後心之狠,手之辣,為人之強勢,行事之鐵腕。
後來,大約是先帝仁慈,不忍心再見到生靈涂炭,遂專寵她一人。
裴少卿這廝常年在生活在王太後的陰影下,雖說變得越來越別扭毒舌,但到底未曾長成唯母命是從的受氣包,實乃祖宗庇佑天可憐見。
師父飲盡杯中清茶,恭聲道︰「草民以茶代酒,謝過太後恩典。」
「若是哀家沒記錯的話,你已將近而立了吧?」
這是,什麼,意思……
一時間,一種不祥之感油然而生——照我的經驗來看,此類與年齡有關的問題多數只是幌子而已,其真實目的通常是做媒保媒包辦婚姻。♀
我一緊張一激動,牙關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忽然,一股強烈的刺痛感自舌尖彌漫開來……咬到舌頭了!我登時疼得眼淚嘩嘩,手中的玉箸也跟著抖了抖,險些掉在地上。我忙捂住嘴巴扭頭看向師父,卻見他雲淡風輕地回答道︰「回太後,草民今年二十有八。」
「二十八了……」王太後點頭,若有所思道︰「姜譽,你為朝廷效忠多年,卻誤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哀家心里很是過意不去。人道男子三十而立,你也是時候成家立業了。何況你身體不好,怎能沒有體己的人在旁照料?不如由哀家做主為你指一門婚事,你看如何?」
果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頓覺胸口一震,心急火燎的,簡直快要窒息了!
真是晴天霹靂!
偏偏裴少卿還要火上澆油︰「母後說的是,朕也有此意。姜大人,你若是已有中意的女子,不妨說出來,朕與母後也可直接為你指婚。你若沒有心上人,那便由母後做主,為你擇一名家世淵博、品貌上佳的賢妻。」話罷,眼皮一掀,向我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似是想知道我對此作何反應。但很快便又落到師父身上。
這回不單單是玉箸抖,整只手都在發抖了,舌尖的痛楚錐心入骨。裴少卿這臭小子禍害我還不嫌夠,還要禍害我師父!
師父從不與女子親近是全天下皆知的,遑論有什麼心上人。誰不知道他母子二人打什麼算盤,師父若是順從旨意娶了太後安排的女人,無異于接受外戚黨安插的眼線,往後我與師父說什麼、做什麼,一舉一動皆在他們的掌控之中。
我抬頭,對面的王國師半眯老眼,怡然自得地品酒捋須,一臉奸計得逞的神情望著師父。♀而外戚黨其余眾人則神情微妙,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顯然,我猜得□不離十。
我心中悲憤難當,不料抬手時衣袖不慎拂過酒觴,只听「 啷當」一聲,酒樽應聲落地,滴溜溜地打了幾個圈,在靜謐的大殿中顯得格外扎耳。瓊漿玉液灑落一地,還有少許濺在衣袍上,暈開深深淺淺的一片。
一時間,殿內眾人的視線齊刷刷地落到我身上。我艱難地吞了口口水,默默地捶胸頓足一萬次,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正當我糾結如何來圓這個場,師父已然一撩衣袍起身拜倒,「小徒魯莽,驚擾聖駕,請皇上、太後贖罪。」
我猛地回過神,忙不迭跪在師父身邊,叩頭道︰「微、微臣驚老皇上太後……罪該萬、萬屎……」饒是低頭,我依然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頭頂上兩道各含深意的目光。
裴少卿略帶鄙視地望了我一眼,鳳眸之中隱含幾分戲謔的笑意,「扶愛卿這是嚇傻了麼,毛手毛腳的也就罷了,竟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他令堂的裴少卿,你就盡情地嘲笑我吧!╭(╯╰)╮
我深呼吸,強忍住痛,竭力捋直舌頭道︰「微臣……微臣方才不慎咬破舌頭,御前失儀了。」
太後道︰「姜譽,這便是你的嫡傳弟子,許國第一位女相,扶嫣?」
「回太後,正是。」師父看我一眼,道︰「草民此生只收這一個徒弟。」
「久聞大名。來,抬起頭來,讓哀家好生瞧瞧。」
我硬著頭皮緩緩抬起頭,心道久聞的只怕不是大名,是臭名。視線觸及殿上那道若有所思的凌厲目光,只覺渾身一個激靈,涼意透入心底。
「多大了?」
不會也要指婚吧?我斟酌道︰「回太後,微臣今年十八。」
「嗯,是個水靈靈的可人兒。」太後仔細端詳我許久,忽然對侍立一旁的大內總管道︰「哀家這麼瞧著扶大人,好像想起了一位許久未見的故人。易成,你怎麼看?」
易公公遠遠地望我一眼,笑道︰「回太後,奴才覺得扶大人似是有幾分像當年集賢院秘閣校理陸策陸大人。」
集賢院秘閣校理一職我倒是知道,官職六品,雖屬文官末流,卻是天子近臣,隨時可上達天听,因而不少人費盡心機也要坐上這個位置。
但,陸策是誰?
我不由愣住,這到底唱的哪一出?我再望向裴少卿,後者破天荒地回我一臉茫然。
「說的是,哀家正是想到了陸策。哀家記得,他的千金與皇上同日出生,當年哀家還抱過她。一眨眼,竟已過去這麼多年了,真是歲月不饒人。」
易公公道︰「二十年了,太後。」
王太後感慨萬千地點頭,道︰「想當年他輔佐先帝二十載,卻也是在而立之年辭官歸隱,這一點倒是與姜譽你有幾分相似。」
「陸策大人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所校之書可稱得上是汗牛充棟,草民萬不敢與他相提並論。」師父低眉斂眸地跪在我身旁,白皙的面龐籠在陰影之中,神色莫辨。頓了頓,淡淡道︰「嫣兒自幼無父無母,草民憐她孤苦無依,又與草民甚是投緣,這便將她帶回府收養。連草民都不曾有幸一睹陸大人真面目,嫣兒自是更不可能。」
「哀家也只是隨口一提罷了。」王太後和善地笑道︰「姜譽,哀家方才的提議,你意下如何?」
「太後,師父將微臣撫養成人,對微臣恩重如山。如今師父身體抱恙,正是微臣一盡孝道的時候。師父身邊並非沒有體己的人,微臣願侍奉師父左右。」來不及多想,一番話已月兌口而出。
「哀家知道你是孝順的孩子,可姑娘大了總要嫁人,你不能一輩子陪著你師父。若有朝一日你離開相府,獨留你師父一人,他該如何是好?」
我不假思索道︰「微臣願意終生不嫁!」
此言一出,在場之人皆是倒抽一口冷氣。
師父壓低聲呵斥道︰「嫣兒,休得胡言。」
我咬了咬唇,道︰「徒兒字字句句發自肺腑,絕無半句胡言。」
「你……」師父仿佛還想說些什麼,話到唇畔卻只化作一聲悠長的嘆息,清淺溫潤的眸光似寵似憐,興許還有幾分別的情緒,我卻來不及一探究竟了。
「你不嫁,便也不讓你師父娶?」
「我……」我面上一燙,覆于廣袖下的手不由緊緊攥起。半晌,低頭道︰「果真有那一日,微臣自當叩謝師父恩德,安心離開相府。」
「這……」王太後微微一愣,繼而笑對裴少卿道︰「皇上,扶大人的話你可听清楚了?」
「回母後,兒臣听得一清二楚。」裴少卿一瞬不瞬地望著我,眸光如大海般深不見底,咬牙切齒地笑道︰「好一個終生不嫁,扶愛卿的孝心真是感天動地,連朕都自愧弗如!」
不知是隔得太遠還是我眼花看錯,他那半隱于廣袖中的手似是用力地攥著拳,依稀可見蒼白的骨節。我忐忑道︰「皇、皇上謬贊。」
他惡狠狠地丟了個眼刀過來,不冷不熱地輕哼一聲,扭頭不再搭理我。
我︰「……」
恰在這時,一直未對指婚一事表態的師父忽然開口說道︰「草民叩謝皇上、太後恩典。只不過,現下草民已是孑然一身,身無一官半職不說,還要靠小徒的俸祿養活。更重要的是,草民並沒有一個健康的體魄,需要依賴各種藥物方能勉強度日,今日不知道明日還能否活下去。如若在此時娶妻,在草民看來只會平白拖累妻子,浪費她的大好韶華。所謂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草民一向信緣,假若有緣,自能白首與共、攜手一生,其余勉強不來。」
王太後思忖半晌,贊道︰「重情重義,實屬難得。既然你實在不願,哀家也不好強人所難,此事容後再議罷。」她輕撫衣袖,終于打算結束這個磨人的話題,「好了,二位別老跪著了,起來罷。」
我暗松一口氣,忙謝恩,扶起師父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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