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師父身體抱恙,並不會走得太遠,便一邊喚他一邊將在附近來來回回地尋找。♀但直至將御花園翻了個底朝天,依然不見他的蹤影,就連當值的侍衛也沒人看過他,仿佛方才所見的那一幕並不切實存在,一切不過是我的幻覺。
我不禁心急如焚,腳下的步子也隨之越邁越快。
師父一生光風霽月,為人清正廉潔,不結朋黨不媚君上。而現今他卻親眼目睹唯一的徒弟不知自愛,公然與皇上摟抱親昵,這要教他情何以堪!
且不提方才裴少卿說的話師父究竟听去了多少,但我被他抱在懷里總是不爭的事實。我不知該如何向師父解釋這個誤會,若說這只是皇上的惡作劇,也不知他會不會听我信我。
我對自己的臭名心知肚明,對此素來看淡,什麼貌若無鹽、日進斗食、逼|奸君主這些流言蜚語,我統統不在乎,因而也不害怕再多上一條「以色侍君」的罵名。
我在乎的,始終只有師父。
在世人眼中,他乃是上比周公、下比孔明的一代良相,日後定能彪炳史冊、流芳百世。我只是擔心,由于我的行差踏錯而平白拖累師父的名譽。
幼時,我總愛頑皮胡鬧,仗著師父的寵愛為所欲為,闖下大大小小不少禍事。可他總是一而再地包容我,非但不罰,反而溫柔耐心地教導我,從來不曾真正動怒。
然而,今日這事卻讓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惶惑不安。我甚至不敢想象當時師父會是何等傷心、何等失望。我更不敢想象,從今往後他將會如何看待我這個徒弟,而我在他面前又要如何自處。
恰在此時,忽聞一陣悶重的咳聲自不遠處傳來,一聲緊似一聲。我心中一頓又是一喜,忙鎮定心緒,循聲找過去。
果不其然,借著冰涼的月光,我遠遠望見回廊旁那一抹絳紫色的熟悉身影,不是師父又是誰?
只見他側身依靠著高柱,長睫低垂,在微微發青的眼圈上投下一片淡而斑駁的黑影。他不停地咳嗽著,聲音低沉喑啞,一聲聲的悶在嗓子口,听來愈發教人揪心。
我不禁在心中暗罵自己,師父久病體弱,本該寬心休養,我卻偏要給他添堵,讓他不快,真真是沒心沒肺的白眼狼!
我咬了咬唇,揚聲喚道︰「師父!」
師父抬頭,視線自我面上緩緩滑過。兩相對望的一剎那,他那原本清淺如溪的眼里驟然瞬息萬變,眉間輕擰,似有千言萬語凝結其中。只一瞬的功夫,便又歸于平靜。
他抬起衣袖掩住唇,顯然是在極力隱忍壓抑咳嗽,很快便別過臉不再看我。
腳步猛地滯住,我僵立在原地,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痛楚、酸澀、愧疚……數種情緒陳雜心間,堪堪像是打翻的五味瓶,攪得我心神不寧。鼻尖一酸,淚水便不由自主地涌上眼眶,迅速模糊了視線。
我深吸一口氣,用力揉了揉眼楮,迅速跑過去攙扶住他,道︰「師父,你沒事吧?」指尖觸踫時,驚覺他身上竟燙熱得異乎尋常。情急之下便也顧不得禮數,伸出手試探他的額頭,果然滾燙如火。
我焦急道︰「師父,你發燒了,怎麼、怎麼會這樣?」
興許是方才咳得太厲害了,他的氣息時急時緩很是凌亂。袖口上,金線繡制的精美紋飾沾染了星星點點的血跡,恍若一把把銳利的匕首,直刺我的心窩。
他垂下了臉,幾乎是下意識地躲開我的手,腳下踉踉蹌蹌地向後大退一步。
我怔住,一顆心仿佛沉入了萬丈深淵。徹骨的寒意自四面八方悄無聲息地彌漫而來,一瞬間流遍我的四肢百骸。
我既驚且痛,一瞬不瞬地將他望著,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仍然保持著方才古怪的姿勢。
「師父……」這一聲喚出口,竟帶著幾許連我自己都不曾發覺的哀求。
師父微愣,目光停在我的手上,瞬間便深沉了幾分。
片刻之後,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些過激,憔悴的臉上急速掠過一絲歉疚。覆于廣袖下的手緊緊地攥起,似是極用力,隱約可見蒼白的骨節。
「我……」他欲言又止。
不知是夜太深,還是飛花迷了眼,我分明看見他的黑瞳深處隱,隱隱跳動著幾許驚慌無措。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師父,你還好嗎?」
師父低頭輕咳,搖頭道︰「為師沒事,快回去吧。」話罷,遂拂袖轉身,快步向未央殿走去。
我呆立原地,望著他孤清蕭瑟的背影漸漸溶在無邊的夜色中,直至消失不見。心口像是被人掏空了那般,痛得無法言喻。
筵席直到亥時方才結束。
席間,師父沒有再同我說任何話,只是自顧自地低頭飲茶,無論我怎麼呼喚他,他始終置若罔聞。或許旁人不易察覺,但我坐在他身旁,分明瞧見他的身子微微顫抖著,顯然是在勉力支撐。我想勸他提早離開,卻又心蟣uo楓凡桓銥?冢?壞黴勺偶保?? 醯萌繾?胝薄 br />
而裴少卿這個罪魁禍首,我本以為他成功地捉弄了我心情應當很好才是,但從頭至尾,他始終一言不發地黑著一張臉,一杯接著一杯灌酒,渾身上下無處不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非但如此,他還時不時地向我投來似幽怨似悲憤的目光,堪堪教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我真真納悶,這臭小子怎麼這麼喜歡同我過不去呢?怎麼能讓我不爽他就怎麼來。莫非我與他八字不合,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先是讓我給他選勞什子老婆,害我白忙活一場。我猜想,他早已料到此事最後還是得由太後接手,說讓我負責不過是想看我為難、看我出洋相。
這種小打小鬧的我也就忍了,哪知他竟同我開那等荒謬的玩笑,讓我給他當老婆……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然,這玩笑開了便開了,卻讓師父撞個正著。
師父八成是以為我與裴少卿之間有不清不楚的關系,這才動怒。假如我師徒因此不和,我才不管他裴少卿是九五之尊還是天皇老子,便是不能將他殺人滅口,我也定要與他同歸于盡!
趁著太後側身同王國師說話,我作凶神惡煞、青面獠牙狀使勁瞪了裴少卿一眼。若是眼神能殺人,只怕這廝早已死于萬箭穿心!
孰料,他竟然破天荒地沒有反擊,默默地受下了,倒是教我好生意外。
未幾,他放下手中的酒觴,抬起眼楮錯也不錯地將我望著,像是想要將我看個透徹。含笑銳利的眸光亦是一反常態的深不見底,依稀還帶著幾分黯然、幾分哀切。
許久之後,他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
離開皇宮時,明月已升至中天。
夜色漸沉,大部分宮殿都熄了燈,白日里氣勢宏偉的皇宮顯得分外淒涼寂寞,卻因此將月色襯得更加皎潔明澈,清亮的流光將御花園照得通透澄淨。
掌燈的宮人在前方引路,暖燈柔亮,氤出淺淺的光圈。
至此,師父已恢復了往常的淡然自若,面色沉靜如水,喜怒不辨。而我卻始終心亂如麻,時不時地拿眼覷他,暗自盤算著應當如何向他解釋才能在最大程度上澄清誤會。
一路上,他走得很慢。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旁,幾次三番欲張口喚他。猶豫許久,終是選擇繼續沉默。
馬車在宣武門外等候。
待宮人告退,我終于鼓足勇氣,上前輕輕扯住他的衣袖,喃喃地喚了聲︰「師父……」
圓月掛在宮牆上,他逆光而立,身形浸沒在如水的月光中,似是輕微地顫了顫。一雙如玉溫潤的黑眸,沾染了夜色,顯得格外幽深莫測。
我見他遲遲沒有動作,心下愈發沒底,緊張得胸口跳若擂鼓,手心亦不知不覺沁出了冷汗。半晌,試探道︰「師父,你發燒了,徒兒送你去太醫院瞧瞧吧。」
他擺手道︰「不用,早些回去休息便好。」
我咬了咬唇,說︰「師父,你是不是在生徒兒的氣?」
他一怔,轉過身背對我,「沒有。」
我凝視著他的背影,不覺喉頭發澀,只得勉力壓著顫抖的聲音說︰「師父,方才你看見的……都不是真的,那只是皇上同徒兒開的玩笑。皇上覺得徒兒好捉弄,就故意說要納徒兒為妃,想看看徒兒到底是何反應,哪知正巧被師父撞見……師父若不信,徒兒可以對天發誓!徒兒與皇上之間清清白白,從未逾越君臣禮數,天地日月共鑒,若有半句虛言,定教我五雷轟頂、不得好死!師父,求你相信徒兒,好嗎?」
一番話說盡,他依然絲毫不為所動,只是緘默地站在原地,高挑頎秀的身姿幾乎被無邊的夜色淹沒。
我大步跨到他面前,急切道︰「師父,徒兒知道錯了,徒兒不該惹師父生氣!以後、以後徒兒會跟皇上保持距離,不讓別人說閑話的。師父,你就原諒我這一次吧……」
「嫣兒,為師並沒有生氣。」他搖頭打斷我,嘆息聲輕若煙雲。低頭時,眼底分明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良久之後,方才緩緩道︰「為師只是在想,此番讓你入朝為相,究竟對是不對。」
我疑惑不解,「師父為什麼會這麼想?」
他卻不再多說什麼,徑直踏上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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