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回相府,書蓉便急匆匆地跑過來,遞上一封書信,道︰「小姐,文濤大夫的信件。♀」
我忙不迭拆開一看,心登時涼了半截。文濤在信中說,從師父目前的情況來看,極有可能因劍傷而牽起毒性全面爆發,必須盡快解毒,否則便有性命之虞。但他說什麼也不肯來帝都,只讓我帶師父去姑蘇找他。
我不禁心急如焚,甚至不知該感謝文濤願意解毒,還是該怨恨他不顧師父身體虛弱,非要我們去江南。思前想後,我只得對張愷之道︰「張院長,毒醫文濤不願來帝都,此去江南路途遙遠,我擔心師父的身體承受不住,但若不盡快解毒,只怕將會危及性命。您看,這該如何是好?」
張愷之沉吟良久,道︰「如今只能兩者相衡取其重,還是解毒要緊。姜大人的傷勢恢復得不錯,依下官之見,若三日後他的傷勢沒有惡化,則應盡快動身前往江南解毒。」
唯今之計,也只好這樣了。我點頭,懇切道︰「還望張院長能隨行照料師父,扶嫣感激不盡!」
「下官曾身受姜大人的恩惠,當然願效犬馬之勞,只是此事還需稟過皇上。」
「放心,一切交給我吧。」
師父昏睡了整整一天,入夜之後方才轉醒。
燭火暖亮,搖曳生姿。他形容憔悴,臉上沒有半分血色,慘白得幾乎透明。我命書蓉預備了清粥小菜,小心翼翼地喂給他喝,但他精神不好,勉強喝了幾口便猛咳起來。
眼睜睜地看著師父如此痛苦,我卻不能為他分擔,心里的痛楚無法言喻。但我必須咬牙忍住,不能讓他看出我的悲傷和憂慮。從前總是習慣依靠師父,但現在,我只能自己堅強起來。
我生怕他嗆著,便小心翼翼地將他扶起來,讓他依靠在我懷里,一面輕拍他的脊背替他順氣,一面急切道︰「師父,你覺得怎麼樣?要不要去叫太醫過來瞧瞧?」
師父愈咳愈厲害,咳得額間青筋暴起,雙頰亦浮現出一抹不正常的嫣紅。♀我心知不妙,遂探手模了模他的額頭,果然有些燒燙。良久之後,方才氣若游絲地搖頭,道︰「不用,我沒事……對不起,嫣兒,又教你擔心了……」
我搖頭,勉強笑道︰「師父這是什麼話,徒弟照顧師父,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師父,你什麼都不用想,只管好好養傷便是。待過兩日傷勢穩定了,徒兒帶你去姑蘇找文濤解毒,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毒……是不是……徹底發作了……」
我艱難地點了點頭,旋即寬慰地笑道︰「這樣不是正好嗎?文濤說過,只有毒性全面爆發之後才能解毒,說不定這次還是因禍得福呢……」
他淡淡望著我,迷離的眸光中若帶幾分苦澀的笑意,微微動了動唇,仿佛有什麼話想說。半晌,只是無力地搖了搖頭,道︰「嫣兒,今日怎麼沒去上朝?」
胸口一震,我強忍住洶涌而來的淚意,道︰「師父,現在已經是晚上了……」
「哦,為師都睡糊涂了。」他費力地伸出手,拇指輕柔地拂去我眼里的淚水,似寵似憐道︰「傻孩子,怎麼又哭了……」
我低頭揉了揉眼楮,掩飾道︰「看奏章看的……眼楮有點疼。」
師父像是沒有懷疑,笑道︰「那早些去睡吧,看你好像很累的樣子。」
我咬唇道︰「徒兒不累,哪里也不去。」下人奉上湯藥,我見他咳嗽稍緩,遂扶他躺下,道︰「師父,徒兒喂你喝藥。」
話音未落,管家忽然進來道︰「小姐,皇上來了。」
眼下我已無心敷衍任何人,包括裴少卿。然而,到底他為君我為臣,他親自上門,我怎麼也不好直接說不見,心下正尋思找什麼理由推月兌過去,師父輕拍我的手,道︰「去吧。♀」
我無奈地嘆息,只好將藥碗交給管家,自己去見裴少卿。
燈火通明的外廳內,裴少卿正端坐堂上喝茶。我走到他面前,正欲拜下磕頭,他搶先將我托住,聲音中滿是關切道︰「不必多禮,你師父和沈洛怎麼樣了?太醫怎麼說?」
「多謝皇上記掛,師父和沈大人都傷得很重,沈洛的情況比師父略好一些,但能不能熬過去還很難說。太醫說,刺客每一劍都直指師父的要害,若是再深分毫,只怕人就沒了。眼下只能期盼傷口不要化膿,否則……」明明已經很努力的忍耐,卻仍然忍不住哽咽了。
裴少卿將我攬進懷中,啞聲道︰「小嫣,別難過,我帶來了燕國進貢的黑玉斷續膏,它是燕國的鎮國之寶,對刀劍之傷有奇效,你給姜譽和沈洛用上,他們很快會好的。」
他的臂膀很有力,懷抱很溫暖,恰到好處地撫慰了我冰冷疲憊的心。我第一次沒有抗拒,順從地把腦袋靠在他的肩頭,淚水瞬間決了堤。
「小嫣,對不起,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但今天早朝上我只能那麼說……我也知道此事十之是王氏所為,但沒有明確的證據,加之有母後撐腰,我暫時不能動他們。倘若輕舉妄動,我怕他們會反咬你一口,到時對你更為不利……你要相信我,我比你更希望他們受到應有的懲罰……」
我推開他,迅速擦掉淚水,道︰「微臣知道皇上的難處,並沒有責怪皇上,微臣只是……恨自己太無能罷了。多謝皇上賜藥,微臣銘感于心。」
他輕柔地捧起我的臉,鳳眸是難得一見的溫柔,溫聲道︰「你我之間,何必言謝?這幾日你便留在相府好好照顧你師父吧,若有什麼需要的,直接派人告訴小喜子,他會第一時間送過來的。」
我點了點頭,雖然今早在九龍殿上砸了笏板、甩了臉色,但裴少卿的話依然讓我感到很窩心、很溫暖。沉默良久,我開口道︰「微臣想向皇上借一樣東西。」
「你但說無妨。」
「微臣想借皇上的馬車一用。」
他頗有些訝異道︰「你要馬車做什麼?」
我想了想,這樣解釋道︰「太醫院張院長說他並無十足的把握醫好師父,推薦我們去江南向一位名醫求治,微臣打算待師父的傷勢穩定下來之後,便立刻啟程去江南。師父他素來不喜坐馬車,這次又傷得極重,微臣怕他的身體承受不了連日的顛簸。皇上的馬車行得平穩,一路上師父也不至于那麼難受。」
裴少卿默了默,搖頭苦笑道︰「也只有對姜譽,你才會這般細致體貼。還有什麼別的需要嗎?」
「希望皇上恩準張院長隨行照料,並派暗衛隨行保護。」
「好,我答應我,不管你要什麼,我統統會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什麼事?」
他說︰「小嫣,我對你別無所求,只要你好好地去,好好地回來。不管姜譽能不能回來,你一定要好好地回來,知道嗎?」
他的眸光灼熱而悲切,眼底滿是我看不懂的情緒,卻教我心口刺痛不已。一時間,我不禁有些晃神,愣愣道︰「皇上……」
裴少卿忽然將我抱緊,力氣大到讓我呼吸都有些困難。他附在我耳畔,輕輕地摩挲著我的耳鬢,呢喃道︰「我只要你好好地回來……」
我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
有了裴少卿御賜的黑玉斷續膏,師父的傷勢日趨穩定,傷口愈合得很快,但毒發卻一日比一日頻繁,幾乎每日清早醒來都要咳血,最多時,一天之內竟吐了三次血。他幾乎不怎麼吃得下東西,整個人迅速消瘦下去,面色慘白得嚇人。我與張愷之商量之後,決定盡快啟程趕往江南解毒。
這次去江南,一行只有我、書蓉、張愷之和師父四人。我知道書蓉心系沈洛,本想讓她留在帝都照顧沈洛,可她卻怎麼也不肯留下,說是沈洛已經熬過了最艱難的時候,往後只會一日比一日好。我見她堅持,便只好帶她同行。
裴少卿的馬車既寬敞又舒適,有足夠的空間讓師父躺下。未防王氏再下毒手,他還派了東廠最頂尖的高手沿途保護,以策萬全。
一路疾行,只用了四日的功夫便到了姑蘇。馬車停在寒山寺外,我與張愷之攙扶著師父走進幽篁深處。時至初夏,竹林長得愈發茂盛,遮去了毒辣的日頭,教人感到神清氣爽。
池塘旁,文濤正悠閑地擺弄著他的毒花毒草。
見我們到來,他風情萬種地扭過來,媚眼如絲道︰「原以為你們要後日才會到,沒想到這麼快……」話未說完,視線落到師父身上,絕美的臉上浮出些許訝異,道︰「呀,一月沒見,美人怎麼憔悴成了這般模樣?哎喲,看著真是讓人心疼呢。」
張愷之的嘴角一陣狂抽,轉頭頗有些尷尬地看了看我,眼里寫滿了不敢置信。我無心向他解釋,怒瞪文濤道︰「不是在信里告訴過你嗎,我師父受了重傷,不宜移動,你卻非要他來姑蘇才肯為他解毒。他的身體本就十分虛弱,又連日奔波,你說會好嗎!」
師父輕拍我的肩頭,微微搖頭示意我不得無禮,我只得咬唇忍下。
文濤笑道︰「嘖,黃毛丫頭的脾氣還是這麼火爆。你著急什麼,我說讓來他姑蘇自有我的道理,若是我去帝都,這毒便解不了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們白來的。還站在這兒做什麼,沒看到你師父已經快支持不住了麼,扶他進去吧。」
文濤早已準備好了廂房,我將師父扶上榻,替他蓋上被子。他伸手模了模我的臉頰,向我投來一個安心的眼神。我只覺鼻子發酸,眼眶也微微有些模糊,用力咬著唇點了點頭。
下一刻,他面色驟變,又捂著嘴猛咳起來,咳著咳著,一口鮮血猝不及防地噴了出來。
我望著滿手殷紅的血,已經由先前的不知所措變成了如今的悲痛交加。書蓉迅速替他擦去臉上沾染的血。他無力說話,只是淡淡地看著我,蒼白的臉上沒有多余的情緒,只是迷離的眸光中依稀帶了幾分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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