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歡喜 兩地第八(一)

作者 ︰ 胡慕安

戈壁蒼茫,落日瑰麗,晚霞照在身上,玄色衣衫仿佛要燃燒起來。

禧恩手中抓起一把黃沙,攤開手掌,細紗隨風散去。黃沙飄去的地方,一片綠洲,恍如天堂。

他加快了腳步,他已經在沙漠里走了兩天**。

來到那片長樂地的時候,夕陽早已墜入戈壁最遠的那道溝壑之中。

漫天繁星,新月如鉤。黃沙殘留著陽光的炙熱,長街喧鬧著燈紅處的韶華。

禧恩需要找個客棧,泡一個熱水澡,喝上一壇最烈的酒,吃上一斤上好的烤羊肉,然後舒服的睡上一覺。

但是,他沒有。

美人盼是這里最有名的煙花之地,有著香飄萬里的美酒和艷名遠播的美人。美人盼的後面,是長樂地里最骯髒破亂的地方。

前巷的繁華與後項的破亂,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卻沒有人覺得突兀,這個世上本就是美與丑並存的,沒有人能夠憑借自己的好惡,去決定對立一方的合理。

禧恩小心的走著,他走的很慢,幾乎每走一步都要繞過路面上散落的竹條和發霉的棄物,還有不時躥出的乞丐。

這些乞丐,若是仔細辨識,總能找到幾個當年叱 江湖的硬漢,當然更多的是十惡不赦的悍匪。

他們來到這里,逃離了江湖,也逃離了仇殺。

這條街上,除了這些乞丐,再無任何或者的東西。最凶悍的野狗也不敢跑到這條巷子,只要是活的東西,都會被這些乞丐分食。

當然,吃掉自己病弱的同伴,也是在這條街上生存下來的信條之一。

禧恩停下了腳步,俯,掀開了蓋在一個乞丐身上的草簾。

面如死灰,身體僵直,瘦弱的臉龐讓一雙眼楮更加突出,禧恩仔細听了听,仿佛沒有絲毫呼吸之聲。

禧恩撇了撇嘴,似笑非笑,突然伸出手將一個紙包打開,捏了一些淡綠的粉末,撒到了那個乞丐的鼻子上。

呵欠——

那仿佛已經死去的乞丐,突然咒罵著打起了噴嚏。

禧恩雙手環肩,低頭看著半躺著的那個人,一言不發。

「樓禧恩,你個混蛋,連一個要死的人都這樣對待,你也不得好死!」那個乞丐聲音不大,但怒氣十足。

禧恩譏笑道︰「你怎麼會舍得死?」

那個乞丐聞言,突然滿眼含淚,哭喪道︰「我只是一個又窮又老的乞丐,活不了多少天了。」

禧恩無奈搖頭,道︰「若是此時,有人請你去前面的美人盼,喝上一壺好酒再叫上幾個姑娘,你可還願意死。」

那個乞丐突然兩眼放光,卻又突然暗淡了下來,「若是別人請我去,我一定不舍得死,若是那個人是你,我寧願死在這里。」

禧恩若有其事的點了點頭,道︰「若是這樣,我不妨行行好,送你一程吧。」說著,他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掐住了那乞丐的脖子,手上漸漸發力。

那乞丐本已灰黑的臉上漸漸出現了紅暈,一雙凸出的大眼楮仿佛就要掉出來。

就在最後一刻,他伸手抓起了身上的草簾子,向禧恩扔了出去。

禧恩厭惡的松手,閃身躲開了飄起一層灰土的草簾子。

「你個混蛋,想要掐死我麼?」那乞丐一邊咳嗽一邊叫囂著。

禧恩聳聳肩,輕笑道︰「這有什麼關系,反正你又老又窮,也活不了幾天。」

「如果你不來到這里,我那能活的幾天,也是有滋有味的。」那個乞丐咒罵道。

禧恩笑道︰「若是想要活得有滋有味那還不是件簡單的事情,我帶你去美人盼,說不定哪個姑娘還在等著你呢。」

「呸——」那乞丐白了禧恩一眼,道,「我這樣的年紀,哪個年輕的姑娘也不會眼巴巴地在那里面等我,你若是想請我喝酒,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禧恩聞言,笑而不語,只是擺了擺手,讓那乞丐帶路。

烤肉香氣——

通紅的炭火上,新鮮的羊腿已經嬌女敕肥美,滲出的羊油滴在炭火上,發出嘶啦的響聲。

禧恩執刀,割了一塊羊腿肉,遞給了那乞丐。

那乞丐撇撇嘴,搖頭道︰「你先吃,我怕你毒死我。」

禧恩一臉無奈,卻將那肉放入口中,隨即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那乞丐見狀,竟伸出手來,將整塊羊腿肉抓在手中,大口吃了起來。「反正你已經吃過了,剩下的都是我的。」

禧恩也不爭辯,將那乞丐面前的酒碗倒滿,看著他一口一口地將那塊羊腿肉吃光。

一炷香過後,那乞丐滿意的打了個酒嗝,道︰「就看在你今天這麼大方的份上,你來找我有什麼事情,不妨直說。」

「剛剛灑在你臉上的東西,你可知道是什麼?」禧恩問道。

那乞丐用筷子蘸著灑落在桌上的調料,不以為意道︰「不知道,也許是外面的沙子吧,這個地方總是會有風暴。」

禧恩揉了揉眼楮,笑道︰「既然是無關緊要的東西,那麼不如我送些給你。」說著他撒了些淡綠色的藥粉在那乞丐的酒碗中,而後斟滿了酒,碗中瞬間蒸騰出一股霧氣,他微笑著聳聳肩,道,「請吧——」

那乞丐看了看禧恩,渾濁的眼楮里,仿佛閃著光,他突然笑了起來,道︰「你以為我在騙你麼?這東西自補身子是最好的,我喝給你看。」說著,那乞丐端起酒碗,竟然一飲而盡,隨即模了模嘴,道,「這酒雖及不上江南合堂的,卻也是烈性十足。」

禧恩劍眉微挑,卻沒有說什麼,只是抱肩看著那乞丐。

那乞丐仿佛來了興致,在禧恩面前搖搖晃晃道︰「怎麼,等著我死了惦記我的財產?」

禧恩不禁搖頭笑道︰「你還真的是富可敵國呢。」

那乞丐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你若沒有其他事情,我吃飽了要回去好好睡一覺。」

「然後等著我給你收尸?」禧恩問道。

「那東西真的不是毒藥,你放心,我還可以活上幾個十年。」那乞丐說著想要站起來。

「若是我告訴你這東西毒死過人,你可相信?」禧恩道。

那乞丐聞言,笑了起來︰「我若是告訴你這東西不是毒藥,你可相信?」

禧恩不語。

那乞丐像是突然來了興致,又做到了桌前,瘦削得手指挑起一根筷子敲打著桌面,道︰「誰都知道生吃羊腿,又腥又羶,但若是用炭火烤炙再輔以香料,那滋味卻是鮮美無比,這東西也是一樣,若是用烈酒化開它的毒性,卻是補身的極品。」

「若是想毒死一頭駱駝,又應該怎樣用呢?」禧恩道。

那乞丐只是搖頭,道︰「你不是第一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我答應過那個人,此事不入六耳。」

「那麼這東西是什麼?」禧恩皺眉道。

「這是蛇骨研磨而成的粉末。」那乞丐道。

「蛇?」禧恩吸了口冷氣,道,「蛇的骨頭是綠色的麼?」

那乞丐搖搖頭,道︰「當然,是一種渾身青草綠色的毒蛇,只要被它咬一口,便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可能,我曾親眼見過有人被咬後,渾身腫脹變形,不出半柱香的時間就會死掉。」

「只有這一種死法麼?」禧恩挑眉。

那乞丐擺手道︰「這要看搭配了什麼東西。」

禧恩想了想,道︰「我並不曾見到過渾身草綠色的蛇,但是青色的蛇我倒是見過。」

那乞丐又搖了搖頭,道︰「這不是中原能有的蛇,渾身綠得發亮,而且只能活在南洋的一個島上,一旦離開那個小島,這種蛇就會死掉。」

「怎樣才能找到那種蛇?」禧恩催促道。

那乞丐嘆息道︰「我也答應過那個人,不會告訴第三個人」

「你可以告訴我什麼?」禧恩苦笑道。

「我倒是可以告訴你,那人是誰。」那乞丐道。

禧恩靜靜看著那乞丐,神情卻平靜異常。

「你不想知道是誰麼?」那乞丐道。

「不論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我都不會相信。」禧恩看著那乞丐,神情閑適,目光卻異常堅定。

「那可未必。」那乞丐挑眉嬉笑道,「若是那人是個江湖公認的美人呢?」

大漠,風起,已有黃沙停落在桌上,烤架下的炭火本已慢慢熄滅,卻在風起的剎那,飛揚出無數斑駁的火星。

那乞丐忙掩起骯髒的袖子擋住了飛來的火光,他抬頭,卻發現禧恩就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任火星散落在他的大氅上,錦貂的衣料上瞬時燙出了幾塊斑點。

「找你的人是旻穗?」禧恩俊朗的眉毛甚至沒有絲毫的閃動,但如炬的目光卻緊緊盯著面前的乞丐,仿佛那人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真話或是謊言。

「我只是說說,你又何必當真呢。」那乞丐清了清嗓子,別開目光,順手端起了禧恩的酒碗一飲而盡。

「她什麼時候來找你的?是不是三年前?」禧恩的臉色駭人的蒼白,一種莫名的情緒讓他的手有些發抖,但仍然試圖控制著自己的聲音,讓那近乎一字一頓的問話听上去顯得平靜。

「你為什麼這樣問?」那乞丐愣愣地盯著禧恩,突然後悔自己說過的話。

「三年前,旻穗在大漠遇襲,險些丟了性命,事後我曾經問過她為什麼會去那里,但時至今日她也未曾給我答案。」禧恩坐直了身子,臉色又回復了往日的平靜。

風沙驟起,一場沙暴竟在這個晴朗的夜里突然降臨。

天地間,一片昏黃。

那乞丐忙起身,伸手拉住禧恩,道︰「這里的沙暴來得快卻去得慢,我們快點找個地方躲起來,過一會兒恐怕就看不到路了。」

禧恩起身看著那乞丐,漫天黃沙中卻發覺那張瘦肖的臉突然變得扭曲,而後那乞丐開始嘔吐,仿佛要將自己的胃翻出來一般。

「你——」禧恩想要扶住那乞丐,但卻發現他已經渾身冰涼,痛苦的倒在了地上,「崇大——」禧恩彎下腰,將拳頭塞到了那乞丐得嘴里,情急之下竟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是江崇大,江湖上有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知道他名字的人,卻都是呼風喚雨的人物。

這樣一個人,卻穿著骯髒破舊的棉衣,窩在長樂地最黑暗的角落,黃沙圍攏下,四肢抽搐,不成人形。

因為他有一種病,這種病就連他自己也沒有辦法說清楚究竟什麼時候會發生,但是一旦病來的時候,便是他最脆弱的時候,就算是一個三歲的小孩也可以一刀結束他的命,或者他可能因為咬斷自己的舌頭而白白死掉。

這種病,禧恩是知道的,所以他的拳頭已經滲出了鮮血,他只能用力的握住拳頭,才可以保證崇大不會咬斷他的骨頭。

四面黃沙,天色早已昏暗成了駭人的黑色,月光在風暴中不知所出,四下里一片寂靜。

弩箭在拐角處被觸發了機關,驚響之後,卻剩下骨頭碎裂的聲音。

碎裂的不是手指,而是肋骨,禧恩的肋骨。一只雕花的弩箭從後背直刺而入,禧恩被帶著踉蹌了兩下,猝然摔倒在沙地上。

當風暴到來的時候,沒有任何力量能夠讓它停住。狂風卷起了大漠的沙土,仿佛天地被這如火的煙塵淹沒,空洞的沙丘帶著陣陣鬼魅的嗚咽。

拐角處,有人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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