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歡喜 故人第七

作者 ︰ 胡慕安

黑夜,也許不是英雄的舞台。

又是一個晚上。

不是大集的日子,很多店家早早的就關門休息了,更何況時值寒冬,街上行旅本來就少。在這個時候,除了酒館和客棧,最熱鬧的恐怕也只有煙花之地了。

兩天來,奇雅似乎已經習慣了天黑得時候從山上回到人群中。奇雅不會去那里,也不想早早的找一間客棧,所以她就站在酒館的外面——阿吉酒館。

木質的招牌依舊迎風招搖,不知道哪個伙計胡亂的擦了幾下燻黑的痕跡,招牌顯得斑駁破舊了很多,有下面的一角已經被火燒掉了一塊。酒館里一半的店面正在修整,剩下的只有燻黑的牆面,和幾張破舊的桌椅。

若是一個真的食客,往往都會在意吃飯的環境,畢竟有色才會有味,只是有些美味實在太誘人,就算是在這樣一個凌亂骯髒的小酒館,只要有阿吉的好手藝,總還是不缺食客的。

酒館里幾張破舊的椅子上,零散的坐著幾個客人。伙計大概沒有心思再這樣晚的天色下招呼客人,懶懶的斜倚在櫃台邊,不情願的點上了三兩盞小油燈。

酒館的牆壁本就破舊發黃,被火烤了一陣後更是暗淡發黑,油燈也不亮,酒館就這樣籠罩在昏黑的光線中,但是人們吃的依舊津津有味。

奇雅四下打量,伙計聰明的跑了過來︰「小姐,您想吃點什麼?」

「你們酒館換伙計了麼,以前並不是你招呼。」奇雅笑道。

那伙計機靈的擦干淨桌子,嘆氣道︰「小店日前失了火,王福燒傷了手,掌櫃的便讓我幫忙招呼著客人。」

那個身懷奇技的店小二原來叫王福——奇雅抬頭看著面前的伙計,的確和幾天前看到的那個腦袋圓圓的店小二有些區別,雖是精明,但總是少了些市井的脾氣,「怎麼會失了火呢?看來後廚的師傅有些偷懶了。」她不經意的問道。

「咳,誰知道呢,不過虧了這把火,我也能到前面來伺候著。」店小二嬉笑著打著哈哈,「小姐您今天想吃點什麼?不過話要跟您說明白,小店還在收拾,但凡精細的菜式,您可要過些日子再來。」

奇雅點頭,看向阿福,每逢出來吃飯,這種瑣事阿福總是會打理的很好。

「小二,給我們一人一碗面,一盤醬牛肉,再隨便挑兩個清單的酒菜。」阿福笑道。

「再燙一壺好酒。」奇雅接話道,「這樣冷的天氣,喝點酒驅驅寒。」

阿福低頭笑而不語。

天已經黑了,酒館里的食客大都吃飽了肚子,滿意地回家了。門外,零星的飄起了雪花,這樣的夜晚寒冷濕潤,想來一場大雪恐怕就要降臨。

當店小二將飯菜端上桌的時候,奇雅早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阿福並沒有讓店小二叫醒她,只是將兩碗牛肉面都放到了自己的面前,他吃的很慢,仿佛那牛肉面是這世界上最有滋味的東西,他不忍浪費分毫。

半個時辰之後,街上已經薄薄的掛上了雪花,這場雪過後,冬日里最冷的一段時間就要開始了。

店小二張望著門外的雪天,又看著酒館內零散的幾個食客,面有難色道︰「幾位少爺,今夜天色實在不佳,不如幾位早早回家,免得雪天路滑。」

阿福慢慢的將面前兩個空碗疊在一起,而後伸手輕輕推了推奇雅的肩膀,「小姐,天色不早了,我們要找個地方休息了。」

奇雅朦朧的睜開眼楮,看著阿福,突然笑了起來︰「本來想趴著歇一會兒,沒想到睡著了。」

阿福搖頭道︰「這幾日本就勞累,加上晚上小姐也沒有好好休息,能夠睡一會兒總是很好的。」

「你吃過飯了?」奇雅低頭看著兩個空空的瓷碗,笑著問道。

阿福點了點頭,道︰「是,這樣冷的天,若是等到小姐醒來,恐怕牛肉面也冷掉了,好在我讓伙計幫忙買了些桂花女乃糕,小姐若是餓了,可以挑些來吃。」他將一個油紙包遞到了奇雅的面前。

奇雅笑著接過油紙包,剛要打開,卻瞥見了桌上的醬牛肉,隨手抓了一塊塞到了嘴里,「你怎麼沒有吃?」

「因為我吃了面。」阿福回答道,他瞥了眼站在櫃台邊的店小二,道,「可能是餓久了的緣故,我覺得今天的面沒有往日好吃。」

奇雅看了阿福一眼,又撿了塊肥瘦相間的牛肉,嘗了嘗道︰「好像是沒有那麼新鮮,切邊又干又硬,像是做出來很久的樣子。」她突然搖手叫來了店小二,「小二哥,我有些口渴,能不能幫我拿些女乃茶?」

店小二聞言,陪笑道︰「小姐,真是不巧,女乃茶已經賣完了,更何況天色不好,不如您回去早些休息,明日請早,小店贈送小姐一壺女乃茶。」

奇雅皺眉,嗔怪道︰「那可真是不巧了。」她看了阿福一眼道,「阿福付賬——」

阿福點頭,將二錢銀子放到了店小二的手中,「余下的不用找了——」

店小二聞言,嬉笑著點頭,道︰「謝謝您 ——」說完轉身離開了。

「王福——」奇雅突然喊道。

「嗯?」店小二轉頭看向奇雅,隨即,像是有人狠狠打了一巴掌一般,他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你叫王福,那麼燙傷了手的那個伙計在哪里?」奇雅站起身,逼問道。

店小二並沒有回答,因為他的人已經飛出了店門。

奇雅見狀緊跟著跳了出去,大街上早已鋪了一層雪花,她沿著一排清晰的腳印追了上去。

雪天路滑,店小二跑得並不快,但是奇雅的腿累得酸疼麻木,追出了大街也並沒有趕上店小二。

但是,店小二並沒有跑掉,奇雅身後有人飛一般沖了過去,他一掌擊上了店小二的後腦,店小二隨即便像爛泥一樣癱軟在了地上。

奇雅費力跑到了店小二身邊,卻詫異的看著那個出手幫助的人。

刀鋒漆黑。

奇雅的眼中充滿了驚喜︰「星夜——」

「奇雅小姐——」星夜笑著看著奇雅。

奇雅笑著點頭,隨即她轉頭看到了禧恩,他正笑著向她走來,他的身後,阿福匆匆趕到。

故人,好久不見——

禧恩踏雪而來,銀灰色的錦貂閃著光亮,他本想寒暄幾句,卻只是看著奇雅,一言不發。

那一日,李算淒涼而去;那一日,奇雅帶上青芽黯然離開草廬。奇雅看著禧恩,思緒飛舞,卻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街上,店鋪早已關門,但門口的燈籠卻在這樣的雪天顯得格外明亮。

故人相見,卻如陌生人一般,連開口說話都不知從何說起。

阿福走到星夜面前,俯身看著躺在地上的店小二,伸出手來用力拍了拍他的臉︰「醒醒——」

店小二迷糊的睜開眼,伸手模著自己的頭,掙扎著坐了起來。

「你叫王福?」阿福問道。

店小二點頭。

「為什麼要假扮酒館的伙計?」奇雅回過神來,看著店小二,問道。

店小二搖頭道︰「不是我存心假扮,有人給了我十兩銀子,讓我做伙計在這酒館里等一個人。」

「什麼人?」奇雅問道。

店小二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他只說若是有人發現我是假扮店小二,便要我逃走,若是逃走時被捉到,便讓我告訴那人一句話。」

「什麼話?」奇雅皺眉道。

「李秋水想要見他。」店小二回答道。

「李秋水?」星夜突然冷笑道,「可是那個三月之內連殺江湖十三個頂尖高手揚名天下,卻在**之間神秘失蹤的李秋水?」

店小二沒有回答,他只是看著奇雅。

「如何見到他?」奇雅問道。

「在阿吉酒館,李秋水自然會去找到他。」店小二道。

「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奇雅問道。

店小二搖頭道︰「沒有了。」

「什麼人讓你傳的話?」阿福問道。

店小二又搖頭道︰「不知道,那人個子很高也很瘦,他只是交待了我上面的話,隨即給了銀子離開了。」

「你走吧——」奇雅揮了揮手。

店小二聞言,像是得到了赦免,慌忙站了起來,猶豫著想要離開。

「再不離開,我們可能就殺了你。」星夜晃動手中的刀,恐嚇道。

店小二聞言,怪叫了一聲,瘋了一般跑開了。

望見店小二跑遠,星夜突然對奇雅笑道︰「奇雅小姐,看這天色應是一場大雪,不如我們一起到別院敘舊?」

奇雅微微笑道︰「想不到那處別院你們還留著。」

「本來三年前就想要賣掉,但是有個孩子不听話,寧願自己孤孤單單來到這僻靜的高原。」一直不語的禧恩徑直走到奇雅的面前道,「當我想念那個孩子的時候,總要有個落腳的地方。」

奇雅聞言,笑得更甜,「只是想離開不願見到的,但並不覺得孤單,因為總會有人可以惦記。」

禧恩聞言,輕輕嘆息,他拉起奇雅的手,並肩走在雪地之上。

雪,越下越大,天空早已不是往日的漆黑,星月全無,卻絳紅發亮。

深宅大院,卻在長街不遠處;鬧中取靜,別有一番雅致韻味。

奇雅手心捧著一碗新沏的甜茶,悠閑的坐在美人榻的一側。「你家茶園里的茶,還是這麼香甜。」奇雅咂了一口,笑道,「這味道好像幾年沒有喝到了。」

禧恩笑道︰「我帶來了一些,等下拿給你。」

奇雅點頭,道︰「謝謝——」

禧恩仍然在看著面前的這個人,多年不見,她依然輕靈月兌俗,只是眉宇間多了些風雅的韻味,他沒有去問這些年過得好不好這樣的傻話,若想知道一個人活得怎樣,比起回答親眼見到的才會顯得真實——奇雅過的很好,也許不及李算在的日子,但總算一切平安。

「這個送給你——」禧恩將一個巴掌大的錦盒遞到了奇雅的面前。

奇雅眉眼都笑了起來,她像個孩子一樣,將錦盒打開,嬉笑道︰「又得了什麼好東西送給我?」

花,一朵玉蘭花,一朵和田玉籽料雕琢的玉蘭花。玉質細膩瑩潤,雕工精湛如生,仿佛一朵玉蘭花在這飛雪的冬日盛開在手中。

奇雅喜歡的不舍放手,「好漂亮——」

禧恩笑著看向奇雅,道︰「去年得到了一塊好玉料不知要雕成什麼東西,正巧今年春天玉蘭花開的漂亮,我便雕了這麼個東西。」

奇雅手指輕輕滑過一片花瓣,半開的花朵淡雅清新,她不由嘆息道︰「這樣好的籽料,鏤空雕成花的樣子,真是有些可惜。」

禧恩搖頭笑道︰「我倒是覺得只有上好的玉料才能雕出玉蘭花的風骨。」

「謝謝——」奇雅一臉正經。

禧恩卻聳肩道︰「剛剛已經謝過了,你喜歡就好。」

「小姐你很喜歡這花?」阿福見奇雅難得如此開心,便湊到她的身邊,巴望著奇雅手中的玉蘭花。

奇雅一笑,將花朵放入錦盒之中,而後遞到了阿福的面前,道︰「翠條多力引風長,點破銀花玉雪香。高原上沒有玉蘭花,以前我住的山中,每到早春就會有大片的玉蘭花開出來,一片花海,甚是可愛。」

阿福端起錦盒,仔細看著盒中的花朵,贊嘆道︰「刻玉玲瓏,真是不可多見的好東西。」

奇雅看著阿福的神情,突然來了興致,她起身走到桌前,用手指沾了些茶水,竟然在黃花梨木桌子上畫出了一枝白玉蘭,「也許再過幾月,我帶你去看那片玉蘭樹,不知道明年春天花會開的如何。」

阿福低頭,似乎看得有些呆了。也不知是看著手中凝脂的玉蘭花,還是桌上那一枝泛著茶香的玉蘭花。

「明年也應該很好。」禧恩道。

奇雅目光清遠,搖搖看著遠處,十數年前,李算親手種下一片玉蘭樹林,每到初春咋暖,他總會將書桌搬到玉蘭樹下,畫出玉蘭花的萬種姿態。許久,她嘆息道︰「李先生曾告訴我,他這一生最鐘愛玉蘭,只可惜斯人已逝,風雅卻不曾隨時光消磨。」

禧恩點頭,道︰「我同你一樣,時常想起他。」一種憂郁在他的眉宇間久久縈繞。

奇雅見身旁的阿福,呆呆的看著桌上的那支玉蘭花,突然開口道︰「冬天過了,我帶你去江南,看看玉蘭花,可好?」

阿福將錦盒放到桌上,笑著點了點頭︰「當然好了,謝謝小姐。」

禧恩也是微笑著看著阿福,卻又像想到了什麼,問道︰「對了,怎麼不見青芽那小丫頭?」

阿福清亮的眼楮瞬間變得暗淡無光,不安的看向奇雅。

奇雅垂下了眼楮,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許久,只是平平道︰「青芽應該已經陪伴在李先生身邊了吧。」

禧恩一愣,他身後的星夜也是一陣驚呼,忙問道︰「出了什麼事情,奇雅小姐?」

奇雅的臉色越發蒼白,仿佛只要一瞬她便會暈倒,有些事情不去提及並不意味著忘記,只是因為記得太深,她只是咬著嘴唇,似乎已經滲出了點點血絲。

禧恩見狀,不禁皺眉,他抬頭看著站在奇雅身邊的阿福,冷聲問道︰「你知道出了什麼事情麼?」

阿福見禧恩一臉嚴肅,轉頭看向奇雅,她已經將胳膊枕到桌上,清秀的臉龐埋在雙手之中,久久不語。

「幾日前,青芽獨自離家,轉天清晨,我們在山腰發現了青芽,有人用一把白玉刀柄的藏刀殺了她。」阿福如實回答。

屋內,靜默無聲,奇雅發出了輕輕地嘆息。

「那個人是誰?」禧恩問道。

阿福搖頭。

許久,奇雅抬起頭,對阿福道︰「那東西還有麼,拿給禧恩。」

阿福點頭,將紙包送到了禧恩面前。

「有個姑娘看到青芽在吃這個東西,便偷偷拿去效仿,結果在昨天晚上死了。」奇雅解釋道。

禧恩將紙包打開仔細觀看,又用手指沾了一些聞了聞,皺眉道︰「看上去像是七步散,但好像有有種腥味,應該是摻了少量綠色的藥粉。」

「你可知道,摻了什麼東西?」奇雅忙問道,「青芽自幼跟隨在李先生的身邊,對藥理應當十分熟悉,我想不出她為什麼要沾染這種東西。」

禧恩又仔細端詳著那紙包,卻搖頭道︰「這東西我一時也拿不準,我還是能猜出些什麼,不如把這東西放在我這里,我查到了告訴你。」

奇雅並未推辭,只是點頭道︰「多謝,只是我想快些知道。」

禧恩點頭道︰「我也非常喜歡青芽這丫頭,自然不會讓她枉送了性命。」

奇雅眯起眼楮,沉聲道︰「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死,頭顱落地的瞬間靈魂升天,但我絕對不會容許青芽被別人奪去這種權利。」

都是倔強而一意孤行的人——

禧恩看著面前的奇雅,仿佛看到了昔日與自己把酒言歡的李算,不禁搖頭。他突然瞥見星夜站在一旁,神情焦急卻欲言又止。

禧恩起身走向窗台,走過星夜的身邊時,不經意的搖了搖頭,而後他推開窗子。

窗外,大雪紛飛,天地間仿佛泛起了一層白色的輕霧。

「這雪也許會下上一兩天,你們主僕不如就在此落腳,等到天氣轉暖再作打算。」禧恩轉頭看著奇雅。

奇雅並沒有拒絕,她點頭走到禧恩身邊,伸手接住了幾粒雪花,笑道︰「我們正巧沒有落腳的地方,若是能在此常住,實在是件好事情。」

「常住?」禧恩不由皺眉,「青芽出了事情,你孤零零一個人,怎麼能夠留常住在這里,不如等雪停了,我讓星夜送你們回江南。」

奇雅將手中已化的雪水輕輕甩掉,平平道︰「因為青芽,還有個姑娘白白搭上了性命,我答應過那孩子的母親,一定要給她一個交代,所以事情沒有弄清楚之前,我不會離開的。」

禧恩看著奇雅,一臉真誠,「我答應你,青芽的事情我會查清楚,你只要離開這是非之地就好。」

奇雅聞言,搖了搖頭,她看了眼站在一旁一直不語的阿福,對禧恩道︰「有個人告訴我,人總要有一個底線,當年我也是躲出了是非之地,可今日依然沒有躲出是非。」她突然看向窗外,冷笑道,「青芽就是我的底線,沒有人能決定她的生死,這對她不公平。」

「你要見李秋水?」禧恩問道,卻突然搖頭。

奇雅嘆息道︰「不是我想見他,而是李秋水想要見我,所以,我不會去見他的。」

「不去見他?」禧恩挑眉道。

「我不會去,我會一直等在這里,直到我知道青芽的死因。」奇雅態度堅決,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不會讓她改變決定。

「但也許李秋水會找到你。」禧恩道。

奇雅冷笑,「那麼我還是會等在這里。」

禧恩長長的嘆了口氣,他太清楚面前的這個姑娘,有一種人固執到了骨子里,就算是捆住他們的手腳,他們也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李算是這樣,能夠決絕的選擇自戕,奇雅更是這樣,沒有什麼能夠改變他們的決定。

也許風雅入骨的人,都有自己堅持的信念,但是這種堅持,往往很少想到身邊的人,所以這兩個人骨子里還是自私的。

「那麼我讓星夜留下來。」總還是要有人妥協,禧恩伸手合上了窗子。

奇雅鼻子凍得有些發紅,低聲道︰「不用了,你已經幫我去查找藥粉的事情了,沒有必要將星夜留下來,這樣我已經很感激了。」

禧恩攥緊了拳頭,心中突然生出一絲隱隱的怒氣,轉頭對星夜道︰「時候不早了,星夜你帶阿福去休息。」

星夜點頭,走向阿福。

「小姐?」阿福有些猶豫。

奇雅顯然感到了禧恩的怒氣,卻寧願選擇不去理會。她向阿福勉強笑了笑,道︰「你也累了一天了,讓星夜帶你去休息。」

阿福聞言,不再說什麼,點頭和星夜離開了。

房間里,靜得讓人心寒。

奇雅走到黃花梨木的圓桌前,坐了下來,她伸出手捧了下茶碗。

甜茶早已冷掉,奇雅卻仍舊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下去,就像是在喝著這世上最鮮美的甘露,神情滿足而得意。

此時,禧恩坐到了奇雅的對面,目光清明,沉聲道︰「這幾年,我總會想到石榴坡,我覺得我對不起李先生,也許一開始我並不應該請他到合堂。」

奇雅本以為禧恩仍會勸說自己離開,卻不想他提起了李算,一時愣愣的不知說什麼。

「我可以和瑤林拼命,這是作為朋友的道義。但是,我沒有。」禧恩的聲音里充滿了壓抑的痛苦,「甚至為了江南合堂,為了一百三十一萬兩黃金,與朝廷打交道。」

奇雅搖了搖頭,伸出手輕輕拍了拍禧恩的手背,道︰「先生說過,如果執著于他的離去,那麼只不過是在重復他的人生罷了,更何況那些事情,你都沒有做錯,先生有他想要保留的秘密,為了這個秘密,他選擇了死亡,你不必自責。」

「但是你離開了。」禧恩看向奇雅,「我覺得能為李先生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照顧好你。」

奇雅搖搖頭,笑道︰「我過得很好,我離開並不是怨恨你,而是我想離開先生想要隱瞞的秘密,其實在我的心里,我更加不想知道先生為何會選擇死亡。」

「先生故去了,也許所有的事情也過去了。」禧恩道。

奇雅點頭道︰「我希望是這樣的,所以這幾年來,我過得很好,我會非常想念先生,但不會以復仇而活。」

禧恩看著奇雅,一臉不解。

奇雅握緊了禧恩的手,道︰「先生一個人了結了所有的事情,卻換得我們平安的生活,也許你我會覺得他自私,但是這種自私也許是他深思熟慮的考量。我覺得他也許是對的,就像我現在不想讓你參與到青芽的事情一樣,我不想我在意的人會因為我的事情,沒有辦法平安的生活。」

禧恩嘆息道︰「先生為難的事情,我沒有能夠察覺,但是現在你的為難,我已經知道,所以不論是道義還是情理,我都不可能袖手旁觀。」

奇雅微微笑著點頭,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拜托你幫我打听藥粉的事情,但是讓星夜離開你,是我絕對不能妥協的。」

禧恩搖頭,「你身邊只有那個叫做阿福的人,若是遇到危險,你要怎麼辦?」

奇雅笑道︰「我在這里這些年,也一樣平安呀。」

「但是現在,危險就在那里,青芽已經死了,我不能讓你再出事情。」禧恩道。

奇雅點頭,道︰「我知道你的關心,但這種關心我也有呀,若是星夜離開你而讓你陷入危險怎麼辦?我只有孤單的一個人,最多還有一個阿福,而你的身後是整個江南合堂百年的聲譽。」

禧恩稍愣了片刻,道︰「我不會有危險的。」

奇雅微笑著搖頭道︰「禧恩,我們相識很久了,你不可能為了給我送來一只玉雕的玉蘭花,從江南遠道而來,因為你不說,所以我不去問,但是並不代表我沒有察覺。」她松開了手,捧著玉蘭花仔細端詳。

屋內,又是死一般的沉寂。奇雅仍舊擺弄著手中的花朵,仿佛這個絕望寒冷的冬日,她手中的就是唯一的生機。

許久,禧恩終于開口,「有件事情我想當面向你核實,但是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答案了。」

奇雅嗔怪道︰「若是與我有關的事情,我覺得我應當有知情的權利。」

禧恩無奈的嘆了口氣,他將一顆金鈴鐺放到了桌上。

奇雅一愣,將鈴鐺拿到了面前,輕輕晃動了起來。鈴音清脆悠揚,六面金鈴鐺,每一面都刻著一個石榴。

「這——這是李先生蕭上的鈴鐺,幾天前收拾東西的時候我就發現不在了,本來想要找青芽問個清楚,但終歸沒有,怎麼會在你這里?」

「有個女人從江南織造盜走了太子妃的嫁衣,欽差範周全當晚離奇被殺,這個金鈴鐺就放在範周全身邊的盒子里。」禧恩道。

「你本以為我想找瑤林報仇?」奇雅問道。

禧恩搖頭道︰「現在,我確定你與此事無關。」

奇雅突然冷冷一笑,譏諷道︰「恐怕,就算是不留下這個金鈴鐺,只要嫁衣丟了,太子瑤林還是會懷疑到我的頭上吧。」

「因為江南合堂與江南織造一同置辦太子大婚的用物,所以我必須把嫁衣找回來。」禧恩道,「你的心里沒有仇恨,所以你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更何況你想替李先生守住他的秘密。」

仇恨——奇雅覺得有些諷刺,卻突然想起了什麼,道︰「我住在這里的事情,你有沒有告訴過其他人?」

禧恩搖頭,「其實我也不確定你會來到這里。」

奇雅點了點頭,聲音低微道︰「幾天前,旻穗來到這里找過我,並且問起了李先生的事情。」

「旻穗?」禧恩一愣,卻突然豁然開朗。

奇雅又搖了搖頭,道︰「也許是我想太多了,畢竟事關江南合堂,旻穗不會冒險。」

禧恩不置可否,只是徑自道︰「知道這金鈴鐺是李算先生之物的人,本就不多。」

「但畢竟有心人,不會很少。」奇雅道。

「她去了哪里?」禧恩問道。

奇雅搖頭,「不知道,我們只是匆匆見面,而後就離開了。」她還想說什麼,卻顯得有些猶豫。

「怎麼?」禧恩挑眉問道。

「我想知道,當年——」奇雅問道,「當年旻穗是怎樣受傷的?」

禧恩搖頭道︰「我也曾問過,但她總是不肯說,甚至不願意告訴我,她怎麼會出現在萬里之外的長樂地,那個地方就算有心人想要找到,都有些困難。」

奇雅點了點頭,突然認真地看著禧恩的眼楮,語氣和緩卻不容回絕,「禧恩,你與我都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所以答應我,你若是想要幫我,就先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好,這樣我才會覺得心安,而我也會好好照顧自己,解決了青芽的事情,我就回江南幫你,好麼?」

禧恩點了點頭,他太清楚奇雅的堅決,而由旻穗引出的疑問讓他突然覺得焦慮和恐慌。投鼠忌器的思量並沒有消失,只是一只老鼠換成了另一只老鼠,那感覺何等壓抑無奈。

已近子夜,奇雅得到了滿意的承諾,安心讓她發覺身體的疲倦,「時候不早了,我想休息了。」

禧恩有些歉意地點點頭,道︰「這些事情本應該明日在與你說的,你好好休息,這里的別院,你和阿福想住到什麼時候都可以。」

奇雅甜甜的微笑著點頭。

夜已深,漫天飛雪。冬日里最寒冷的日子已經來到了。

高原上,十幾年都不曾經歷過這樣的大雪。

雪霽日出的時候,已經是兩天後的中午了。

床頭,白玉雕花,玉蘭嫣然,暖爐里的火燒得正旺,屋內卻仿佛到了玉蘭花開的季節。

奇雅站在院中,阿福在賣力的掃雪,他將積雪堆到了院子的角落,看上去像要堆出一個雪人。

「小姐,禧恩少爺已經走了?」阿福歪頭問道。

奇雅點頭,道︰「他有自己的事情去做,不過這場雪倒是給他們二人一路上添出不少麻煩,不知道大雪會不會封上了山路。」

阿福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忙碌,跑到奇雅面前,道︰「其實,禧恩少爺好像非常喜歡小姐,如果你要求他,他一定會留下來幫你的。」

「我也非常喜歡他,所以我也會以他的利益為第一考量的。」奇雅笑道,「他一路跋山涉水來到這里,不光是為了見我,而是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我沒有必要讓他做出犧牲。」

「你和他都能為對方著想,實在讓人很羨慕。」阿福突然猶豫了下,隨即拍著腦袋,支支吾吾道︰「其實小姐,禧恩少爺家世顯赫,為人善良,其實一個女孩子,其實無依無靠,若是能和他在一起,可能會少了太多煩心的事情。」

「我知道你在為我考量。」奇雅笑的更深,她抬頭打量著頭頂的藍天,舒心道︰「我與他早就相識,我視他如兄如弟,他待我如姊如妹,是知己又像是沒有血緣的親人。」

「小姐,比起自己孤單一個人面對危險的事情,兩個人在一起面對生活,來得重要。」阿福想了想,又擺了擺手,「嗨,算了不說了,也不是非要小姐和禧恩怎樣。」

奇雅微微笑著點頭,她將手掌撐開,陽光從指縫照在她的臉上,她輕輕地閉上了眼楮,那種感覺平實卻珍貴。

「你會去江南找他麼?」阿福又問道。

奇雅點頭,道︰「只要我們解決了青芽的事情,就去江南幫他,比起我來,他更需要幫助。」

「我們真的不去找李秋水?」阿福又問道。

「不去!」奇雅看著阿福堆在角落的積雪,突然來了興致,「你要堆個雪人麼?」

阿福轉頭看了看,擺手道︰「不是。」

「那你想做什麼?」奇雅不解。

「秘密,做好了小姐你就知道了。」阿福嬉笑著打著哈哈。

雪已停,枯枝上的雪沫隨風飛落,奇雅不覺嘆道︰「在江南卻從未見過這樣好的雪景。」她突然搖搖頭,苦澀一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阿福斂住笑意,淡淡道︰「我記得小時候,江岸十里長堤上滿眼樹掛,雪柳寒江,瓊花玉樹,雖不是雪景,卻比這雪景要雅致許多。」

奇雅看向阿福,嫣然道︰「那過幾日你帶我去看,可好?」

阿福淡淡搖頭,道︰「怕是今年去看已經遲了。」

奇雅卻不依,喃喃道︰「不若這樣,我帶你回江南去看玉蘭花海,而後你帶我回來看玉樹瓊花。」

嚴冬的暖陽,就算是一年中最為蕭條的日子,也仍然有燦爛的陽光照在這美麗的雪原上。但誰都清楚,黑夜與白天的交替,冬日里最明亮的陽光總是停留的短暫,而黑夜總會長久駐扎在雪山下的村莊。

奇雅就站在這陽光之中,希望時間不曾流過,擁有的不曾消失,不曾有人生在這個世上,更不會有人從這世上離開。

甚至,擁有永不消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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