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秋去冬來,紅葉落盡,暖陽穿過枯枝,碎了一地日光。一年當中茂盛向榮的蟠京,唯獨冬日顯得蒼白寧靜。
冷白的牆邊幾株枯枝,人工湖上架起曲橋,橋上一座白石搭的亭,亭中一灰一白兩道人影有些眼熟。
眼熟到有些令人咬牙切齒。
幾日前,他循例到空谷坊試手氣,怎知竟遭受池魚之殃。有人出老千惹來眾怒被人丟出賭坊,就這麼巧,竟是扔進了自己懷中……真是禍自天上來。
禍自天上來。
……抑或是命定?
回想他自懂事便為人算命,十二歲出師那日第一次給人排盤命名,轉眼那人已是兩個孩子的爹了;曾經胸懷大志,信誓旦旦要走遍大燕十二州、懸壺濟世之人,如今困于一畝田間……不是不曾相信人定勝天,可多年下來,默默看著坐落不同命宮的星曜如何牽動人的一生,他深知命不可違。所謂改運,至多便是知己命而迎福避禍而已。
所以那夜灰衣少年撞進他懷里,不是禍從天降。他處心積慮、他費心躲避仍避不開的,便是命定吧……
那麼,他又該不該認命?
……
「阮大人?」
身後一聲喚,阮尋里回過神,隨即對眼前人恭敬行禮道︰「下官見過殿下。」
來人相貌帶些傲氣,劍眉星目,一身精繡長袍顯出貴氣,衣袍上頭繡的大燕團龍韓氏家紋表示其非凡地位。
大皇子扶起正彎身低頭的阮大人,展笑道︰「怎麼站在這兒吹風,不進亭中?」
「見到亭中有人,一時停步而已。」語氣冷淡而有禮,阮尋里據實說著。
「喔,那是奉陵山莊的洪四爺和他的隨行人。邀你來府里便是想給你二人引見引見哪。」大皇子聞言一笑,領在前步上橋,入了亭中朝那白衣人說道︰「四爺,讓你等著了。今兒我想介紹一位朋友給你認識。」他移了移步伐,讓身後的阮大人進到亭中,繼續道︰「這位是河圖院思余門的阮正言。阮大人師出肅州濮陽門,听聞掌門與你祖父有過一面之緣,與你們奉陵山莊也算有些淵源。難得四爺來到京中,我才想介紹兩位認識認識。」
語落,亭中三人相視無語。
沉默中,阮尋里冷眼掃過眼前人,道︰「殿下慷慨好客、交游廣闊,下官也沾光,有機會認識遠道而來的朋友。」他轉向兩人,微一拱手,「前兩日空谷坊前走得匆促,在下病體纏身,那時只惦著回府喝藥,實在失禮了。」
原來他是濮陽門人……刻意站在四爺身後的均富將阮尋里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那夜天黑瞧不清,這會兒只覺此人長得高卻清瘦、斯文卻病氣蒼白,神情冷漠難親近。從前听爺爺提過濮陽門人鐵口直斷,曾請掌門為族人相命取名,大皇子提的一面之緣應當就是那一回了。不過……那夜阮尋里分明很不高興被人撞倒在地,還瞪了自己許久,最後不歡而散;如今他面上冷漠依然,言語間倒是透出善意。也許他並不難相處。
「怎麼你們見過了?」大皇子語氣訝異。
「是的,殿下。」瞥了眼那沉默的主僕,阮尋里回道,「下官平日沒有其它消遣,常上空谷坊會朋友,前兩日正巧遇上了四爺……當時,兩位爺因為手氣太好,惹得其他客人眼紅,還鬧了一場,容老板可頭疼了。」
「原來如此。」大皇子瞧著洪四爺,拍了拍手哈哈笑道︰「真是太可惜了,我早想看看容老板頭疼的模樣了。」
頓時大皇子與阮尋里看了過來,身前的四爺依然沉默,均富連忙幫著回道︰「讓殿下見笑了。」他一邊拉了拉四爺袖子,提醒他回話。
「阮大人,在下左手舊疾,恕不能見禮。」既然阮尋里將他們初見的經過全都說了出來,洪四爺也就順著如實回道︰「初入蟠京,听聞空谷坊為京中必游之處,在下不過圖個新鮮,去了方知蟠京不愧為天子腳下,連賭坊都不比一般……在下一時興起,想不到給賭坊添了麻煩。」隱約听見身側傳來氣音,他深吸了口氣,衣袖又被人扯了扯,只好道︰「不過也是多虧殿下,我等才有機會離開奉陵,大開眼界。」
謝意傳達,縮在四爺身後的均富滿意地點點頭,抬眼見到阮尋里盯著自己瞧,眼眉冷凝著,卻似想表達又或制止些什麼。他看不明白,只是直覺斂了笑意。
「哈哈!四爺真是性情中人!」望著說話的洪四爺,大皇子未察另兩人的對視,他仰天大笑,招呼眾人坐下,並吩咐下人備酒。待酒上桌,他豪氣地斟滿舉杯。「這幾日我天天入宮陪母妃,沒能好好招呼四爺……分明召你入京的是我,卻到今日才得空一敘,真是多有怠慢。」
「不敢。」洪四爺也舉杯,「這幾日在殿下城西別莊住得好吃得好,何來怠慢?」
洪四爺為人爽快,大皇子大喜,又喚下人為兩人斟酒。
均富做為隨行人自不會同桌而坐,見過禮後立在一旁听著三人對話。他注意到阮尋里幾次與兩人一同舉杯,卻只輕輕沾唇便放下,多半不識飲酒;听聞京中人待客以酒為主,阮尋里又是出身肅州,不該慣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嗎?
「德妃娘娘病下後,父皇日漸委靡,行事喜怒無常,」話題轉了,大皇子說著收了笑,臉色有些沉重起來,「本來我召四爺入京也是經過父皇同意,怎知他又反悔不見。這幾日我入宮便是與母妃商量對策,讓四爺早日入宮為德妃祈福延命……其實德妃性命與我母子無關,可事關父皇、事關天下,實在刻不容緩。」
洪四爺不知該如何答話,只是睜眼與之相看,就听阮尋里道︰
「殿下孝感動天,皇上定會明白殿下一番心意。」
聞言洪四爺也順著應了幾句,後來三人聊起旁的事,言語投機便聊開了。一壺酒飲盡,大皇子命下人撤酒換茶。
在一旁听著三人說話的均富不禁擰了擰眉。看大皇子如此著急他父皇龍體安泰,莫非他不知為德妃延命需為折人陽壽來添?誰最盼她活下來便是折誰的壽命,那人極可能為最擔憂德妃的皇帝。
若大皇子不知此事,他們又該不該告知一聲?大皇子待他主僕二人極好,言語間透出對他父皇的擔憂……思及此,均富掀唇,喚了聲四爺。
「均富?是叫均富吧?」
坐在對面的阮尋里似是不經意打斷了他的尋思與輕喚,提醒著︰
「水燒開了。」
愣了愣,均富看向他手指著之處。亭外,鐵壺在炭爐上冒著白煙,想起方才在旁伺候的下人正好退去端點心,他連忙端來熱水,為三位爺沖茶。
均富的話被打斷便沒再提及,冬日天冷,三人亭中說話倒是熱絡。
洪四爺首次離開奉陵,為趕路而走水路,經過不少山水名勝卻無暇實際走游,只听均富碎碎叨叨了許多故事,便與時常四處走動的大皇子聊些典故;阮尋里則在旁適時應話。
直至黃昏,管事前來請示,大皇子忽叫了聲糟;三人一見如故,讓他忘了與母妃約好了要帶幾樣她愛的菜入宮一聚,于是連忙遣管事張羅。
「殿下還要更衣進宮,下官不好再打擾。」見狀,阮尋里起身準備告辭。
「阮大人,」大皇子挽留著,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請你帶四爺上京聚香用晚膳?」
正要退出亭中的阮尋里停步。
「我明白阮大人少應酬,能否為我、為四爺破例一回呢?」大皇子為難地道︰「四爺都已來到京中幾日了,還沒上過京聚香嘗嘗道地的京菜,怎麼說得過去呢?偏偏我又老分不開身……」
袖中緊握的手微微泛白,阮尋里低垂的臉上眉輕輕攏了攏;當他抬起頭時,語氣有禮而尋常︰「那便由下官代為招待四爺,好盡盡地主之誼,也為上回空谷坊前的失禮賠罪。」
一听到京聚香三字,均富兩眼冒星光;再听阮尋里這在地人要帶他們去吃,簡直把他當恩人了。
「言重了。」身後人不斷踢著他腳,非得要言謝,洪四爺只有勉為其難道︰「有阮大人一同,我等求之不得。早有听聞京聚香的京醬煲拌刀削面是天下一絕,有阮大人在甚好,人多好叫菜。」
「那就這麼說定了,有勞阮大人。」大皇子見狀樂道,彷佛恨不得自己也能推了跟母妃的約定,一同吃喝玩樂。「屆時跟掌櫃說帳記在我頭上就成了。」
阮尋里與洪四爺向大皇子道謝,轉身退出亭中。均富跟在他二人身後,心中雀躍,折著手指數起幾樣大哥信中提過,到了京聚香必嘗的菜色;才下台階踏上曲橋,身後傳來大皇子的聲音,道︰
「喔,對了。」
三人同時停下步伐,回過身來。
「差點忘了正事了。」大皇子緩步出小亭,一改方才的溫和,單刀直入問︰「听聞洪家老四是女兒身,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突如其來的問題令均富渾身一震。
眼前大皇子談笑風生的語氣依然,只是眼神忽而銳利,落在了洪四爺身上。
洪四爺緊抿著唇,迎上大皇子的瞅視,良久,還是沉默。
「為何不說話?莫非傳聞是真?」大皇子一步步下了台階,向前走來,直到停在了洪四爺面前,他毫不遮掩地仔細端詳那白皙俊俏的臉孔,輕吐道︰「生得俊,卻是男子長相。所以,究竟是傳聞是假,抑或……你是假?」語落,院中幾處枯枝動了動,閃過幾抹黑影,分明四處布滿護院,眼下是靜靜隱著,然而只要他一聲令下,便能動手擒人,治這主僕二人大膽的欺瞞之罪。
洪四爺還是與大皇子對視,並未懾于他的氣勢與問話,置于身側的右手輕輕一動,藏于袖中的銀針已悄然落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