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子容靠回沙發上,眉宇是舒展開的,可是分明又是著,出神的時候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杜微言靠在他的膝爆像是在听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明明做足了心理建設……可她為什麼還是覺得恍惚?仿佛倏然間掉入了另一個世界?
「你怎麼知道雲葉……就是我?」良久,她目光落在自己腳爆喃喃的開口。
「你覺得我會認錯麼?」他俯,又托起她的下頜,冰涼的指尖描摹過她的眉眼,「不會認錯的。」
「沒有人會對我那樣說話。就像你在月湖第一次見到我,說我很奇怪。」他微微勾起唇角,目光有些飄忽的落在了回憶里,「你就是你,不管是杜微言,還是雲葉。」
什麼也不能抵抗此刻忽然堤破浪涌的驚駭。
她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易子容微微苦笑,低聲自語︰「而自從你離開之後,這個世界對我來說,不過是一條長得沒有盡頭的路罷了。所以……我和那個聲音開了個小小的玩笑。它希望我能帶著它去尋找永恆,可我沒有那麼做。我用它給我的力量把自己長久的封印起來。一直在沉睡……偶爾醒過來,會去外邊的世界走賺看看族人,看看他們的罕那節和扎布楞。」
他盡量說得輕松,眉眼間蘊著淺淺的笑意,語氣也很是隨意。睡醒,又再睡,永遠如此往復,沒有盡頭。這樣周而復始的痛楚,他並不願她知曉。
杜微言怔怔的看著他漆黑的眸子,難以遏制的抓緊了他的手,指甲深深的掐進去,手背泛起可怕的青白色︰「離開?可是,我……她為什麼要離開?」
他看著她,目光卻像越過身前縴細的身影,沉沉的落在落地窗外,那里星空如魅︰
「你沒有立刻走……那是我過得最愉快的十年。」
十年的時間,在他眼里,不過滄海一粟。哪怕浮雲不定,萬事滄桑,可這十年,他記得這樣牢。
他們悄悄的從族人的視野中離開,獨居在月湖邊。
他看著她長大,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的光陰,就連禎柙也長大到了足有半人脯威武帥氣。雲葉如同花苞綻放般的美麗,一層層的暈染到極致絢爛。他偶爾看著她飛揚的裙角,總會被這樣不自知的美麗所震懾。
這樣的時光中,每日的驚喜與甜蜜之後,卻是一種哀涼,紅極成灰的哀涼。
他知道終究還是會慢慢的衰敗下去。
她不止一次疑惑的看著他,又看看湖水中自己的倒影︰「莫顏,你怎麼看起來一點都沒變?你看你看,我都有白頭發了……」
起先只是半開玩笑,到後來,她有了自己的心事,便不肯再說了。
易子容看著她的臉,忽然記起來,就是在這樣的年紀吧?黑色的長發仿佛綢緞,唇紅齒白間有一種別樣的明昧光彩。他的手指無意識的滑過她的臉頰、下頜。甚至用不上睜開眼楮,這樣的輪廓便清晰的印刻在自己心里。似是辛酸,又似甜蜜,他頓了頓,繼續往下說。
「後來有一次,你忽然不見了。我瘋了一樣去找你,可一直找不到。」他的唇角漾起淺淺的笑容,「你猜猜發生了什麼?」
「是禎柙找到我了吧。所以,它現在成了黑狗靈王,可以幫人找到遠走的愛人?」杜微言垂眸想了想,安靜的說,「有句話是這樣的說︰當歷史變成了傳說,當傳說變成了神話——真神奇。」
他看著她,笑容漸漸融逝了。
「它餃著你的一只鞋子,帶我在山谷下邊找到了你。」他的呼吸忽然有些急促起來,仿佛回到那個久遠到記不清時間的年代。她昏迷不醒,衣衫被荊棘野草劃破,狼狽不堪。他仔細的觀察她,原來過得這麼快,她的眼角處已經無聲無息的爬上了數道皺紋。
「那時你已經知道了一切,歇斯底里的推開了我。說不想再見到我。」
「你又偷偷離開了好幾次,都是禎柙把你找回來。直到有一天,或許是因為累了,也是這樣,我抱著你的時候,你平靜的說,莫顏,我們分開吧。我沒法想象以後的日子。」
杜微言在他懷里輕輕了一下,那個時侯她……或者雲葉,似乎已經做出了決定。
他向來寵她,愛她,但凡她想,她要,他從不曾反駁過。
她執意要的結局,他亦給她。
「之後呢?我離開了,你呢?」
「睡覺啊……」易子容有些自嘲般的笑了笑,「睡著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偶爾醒來,會去看看你。也沒讓你知道。那個時侯,你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可是我想找你……其實很簡單。」
「最後一次,我悄悄的去看她。那時……她大概就是你們所說的‘老’了吧。頭發都白了,臉上也有了皺紋。她睡著的時候,我輕輕的抱住她,直到她再也不會呼吸,直到身體冷下來,我忽然就想到,小丫頭怎麼這麼傻呢?我並不會在乎你老啊……或許你的臉是看上去老了,身體也衰弱了。可是你想過我麼,在你離開我的時候,我的心大概就已經老死了……」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好看,是不是會變老。你是我的雲葉啊,一直都是,長得什麼樣,又有什麼關系?」
「我還做了件孩子氣的事。你走了之後,我就不許族人再寫我們的文字。《瓦彌景書》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我獨自寫完了最後一個篇章後,也不想有別人再能讀懂。」他抿了抿唇角,微笑起來,「是不是很傻?」
杜微言從他懷里掙出來,從那一疊文件中挑出了一頁,怔了許久,才說︰「就是這個?」
「黑霧彌漫。
它告訴我,
欲救眾生,
你須帶著永恆的黑色,
旁觀這個世界。
你們終將分離。
一者輪回,
一者永生。」
他低低喟嘆︰「就是這個。」
他的雙眸,仿佛有璀璨的光亮從最深的墨色處綻開,又宛如鏡子,倒映出她似懂非懂的表情。
杜微言似乎明白了什麼︰「永恆的黑色?」
他垂了垂睫毛,掠去那絲驚心動魄,微笑著承認︰「是啊。它封印在我的眼楮里。一直和我在一起。」
杜微言緊緊的咬著下唇,猶豫了良久,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尖觸及他長得微卷的睫毛,便停住了動作,低低問他︰「原來……它就是這麼黑的麼?」
「不,是琥珀色的。」他溫柔的握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讓她的指尖觸到自己閉著的雙眼上,「你以前說,這是你最喜歡的顏色。」
他的眼瞼上似乎還有微微脈動的聲響,溫熱的生命力滑過,觸感清晰。杜微言將手挪開,環在他的脖子上,靠在他胸口的地方,一言不發。他的心跳有力,真切的敲在她耳爆告訴她今晚听到一切,都是真實的。
「直到三年前,我在扎布楞重新見到你的時候,我幾乎忘了已經多久沒有再見到了你……」
他曾經以為在漫長的時光河流中,自己所有的感覺都湮滅在了無休止的長眠中。然而只是一眼,他重又看到她,驚,喜,愛,恨……所有的一切,竟慢慢的重新生長起來。雖然艱難,可他還是感受到了。她忽然望向自己的那一刻,心跳得難以抑制。年少的青澀和沖動,驀然間涌上了腦海,他只能努力的平復呼吸,悄然轉過身,假裝專心致志的看著壁畫。
「我知道那時你想和我說話,可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所以只能很快的離開。直到在月湖邊的那個晚上。」他重又笑起來,微勾的眼角還帶了一絲懷念,「你還是那個樣子,一點都沒變。」
他幾乎在瞬間,下定決心要讓她回來。
十年很短,可他太久沒有嘗到那樣蝕骨的甜蜜了。
他說︰「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所謂的飲鴆止渴。
又或者飛蛾撲火。
可她還是這麼聰明,盡管忘記了一切,卻依然模模糊糊知道了所有的真相。易子容看著她的側臉,不知是該欣慰,或是惆悵。
目光重新落回桌面上,易子容抽出那張財產轉移協議,低聲說︰「這張紙……我原本想,如果你不想再讓我陪著你了,總該給你留下些什麼。」
「就算你不接受我,也把它簽了。」他自嘲般的笑了笑︰「除了這個,我也不能再給你什麼了。」
「還有,你爸爸和江律文,他們是很早就察覺到了些什麼。那時候我還沒決定是不是該一直瞞著你。猶豫了很久,只能拿商業上的合作打消江律文的疑惑。後來在醫院里,你爸爸問我信仰的時候,我又自欺欺人的想,如果他說不出話,不能告訴你那些奇怪的事了……對不起。」
杜微言的額頭抵在他肩膀的地方,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二十多年,所有的觀念,幾乎在瞬間崩塌。
他喃喃的重復一遍,「微言,真的對不起。我怕你把我當成怪物……或者別的什麼。我怕你接受不了……」
怪物?杜微言苦笑起來,會有這樣的怪物麼?
夜色已經太晚太晚,濃稠得叫她睜不開眼楮。可是只要闔上眼楮,剛才的一字一句,就反復的在腦海中閃現。
這樣匪夷所思的話,恍然隔世,驚心動魄,可她不能不信。
「十年……那個時侯你說十年,原來是這個意思。」
「如果不能天長地久,我就只要你最好的十年年華。那時候我真霸道。對不起。」他輕柔的托起她的臉,微笑著說,「微言,不要有壓力。我會等你,等你的決定。」
杜微言轉開臉,將下巴擱在了雙膝上,雙手卻在身邊握成了拳。他的體溫這樣溫暖,可她仿佛汲取不到絲毫的暖意,瑟瑟的只想發抖。
「莫顏,你給我點時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他揉了揉她的頭發,目光里深深的凝出笑來,只是為了她放心,語氣閑適︰「沒關系。」
等了這樣久,並不在乎再等多她幾天。
不論是一天,一年,還是一輩子,幾輩子。
哪怕是和上次輪回的結局一模一樣,只要是她想,她要,他總能強迫自己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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