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暖融,徐風微微拂面,長孫無垢與守謹一同在御林苑散步賞花,深深呼吸深宮內苑難得的清新花氣,御林苑嶙峋怪石四周可見白若霜雪的玉蘭,粉如藹霞的桃花,間或有一縷絨黃迎春明媚動人。
長孫無垢難得心情如此愜然,裙裝也換上了少見的灼灼艷粉,這件春裝袖口寬廣垂地,裙擺綴含苞待放的花朵插繡,每每前行如同桃花綻開款款生姿。又用一支桃花簪挽住烏雲發鬢,留長長白晶瓔珞垂于臉側隨風而動,恰能遮住嬌羞神態,如此妝扮不覺溫柔入心。
「皇後娘娘今日的妝扮皇上必然喜歡。」守謹含笑道。
連日來李世民對長孫無垢已不再假以顏色,允許她圍在自己身側隨意走動,明眼人無不能察覺昭陽宮皇後翻身之日已經指日可待,更因兩人動作言語漸漸親昵,為先前疏離的夫妻情分多添一分曖昧。
長孫無垢擁了擁自己身上外罩的桃色長裳淡淡嘆息︰「如果皇上的目光果真能在本宮身上停留,哪怕是如此穿戴也未嘗不可,只是,皇上究竟是否在真心注視本宮,就連本宮自己也不知曉。」為了能將升平淡出皇上視犀長孫無垢已經為自己樹立太多的暗藏障礙,恐怕即使來日升平落勢,真正後宮受寵的人也未必能輪的上她。
「皇後娘娘何必對這些瑣事憂慮,皇上不是天天與皇後娘娘一同審閱奏章嗎?後宮雖然充盈了,但都比不上皇後娘娘為皇上真心解憂,皇上一定會知道的。」守謹含羞笑道︰「更何況昨日在兩儀殿上皇上龍顏大悅,那笑聲,連我們這些守在殿外的奴婢也知道皇上必然是開懷至極才會如此。」
長孫無垢听完守謹的勸說,依然愁眉不展,她苦笑了笑︰「你焉知他不是在笑給天下人看的?」
守謹頓時噤聲,訝異的看著長孫無垢無奈的面容。
長孫無垢獨自一人徐步桃花海中下輕聲長嘆︰「昨晚,哥哥又給皇上遞上疏議,勸說皇上為求子嗣帝王需雨露均沾,如今朝堂上文武百官都知道蕭婕妤只是陪同聖駕研討西突厥征戰事項,皇上又厭惡拓拔麗容往日驕橫不喜歡,陰氏雖好卻又有世家之仇橫亙在中,楊氏偏偏姓了一個楊字讓人不甚放心,哥哥在此時如此奏本,更是無人不知哥哥的司馬昭之心了。皇上,笑的是這個。」
守謹臉色一紅,立即明白長孫無垢憂慮的心事。
本是夫妻閨房之事,邀夫君入閨房者怎能是朝堂上的大臣?皇上以此為笑柄,自然讓皇後娘娘的顏面無存了。
守謹猶豫了一下立即回道︰「如此倒也無妨,皇後娘娘與皇上是結發夫妻,誰人敢嘲笑皇後娘娘有心請皇上過宮敘情?」
說到過宮敘情,長孫無垢臉頰透出緋色霞暈,垂低了眼簾︰「本宮寧願遠遠對著皇上,也不願他鄙視本宮半分,你知道嗎?」最後半句仿佛低低問著心上的那個男人幽幽嘆嘆。
長孫無垢如此行事何嘗不是另一種變相高傲,簡直是一種已經謙卑到骨子里的傲然。她寧願默默守護心中那片荒蕪甘霖,也絕不願被夫君鄙夷嘲諷失去挺直脊梁的能力。只是世間人皆不懂她的心,就連他,怕也是不懂的。
主僕二人背後響起幾下清脆的掌聲,漫天花雨飄零中盛裝的長孫無垢驀然回頭,只見李世民正負手在花雨的盡頭睨著自己。
他戲謔的笑著︰「皇後好興致,專在此等朕路過……」
長孫無垢知李世民笑極便是怒極,她當即俯身下跪︰「臣妾從不曾刻意等待皇上。」
他龍紋的長履邁步入了她視犀那雙龍頭正桀驁盯著敵人嘲笑,這繡工異常熟悉,長孫無垢曾無數次從元妃手中見過。
李世民薄唇噙著似有若無的笑︰「昨日長孫尚書讓朕寵幸皇後的奏章使得皇後一夜欣然未睡吧?」
烏黑發鬢顫著,長孫無垢咬住嘴唇不敢分辯。
李世民的語氣里蘊含了太多不滿,長孫無垢聰慧異常怎能听不出來?一介堂堂帝王,宮闈中是否寵幸皇後居然會被朝臣耳提面命,她心中怎麼不會忿惱?兄長長孫無忌此次按捺不住沉穩想為她爭一次雨露恩寵,卻不知反使得她在皇上面前丟盡了顏面,看來,先前諸多努力又是白費了。
「既然長孫尚書如此企盼朕駕臨昭陽宮,朕也不能駁了他的滿懷好意,還有兩日就是五月初一,昭陽宮準備迎駕吧!」李世民眼底不見絲毫歡喜神情,僅僅是隨意吩咐而已。
長孫無垢的臉色越發難堪,頓時委屈得連謝恩兩字也難開口,她雙臂伏地,身子不住的,不知是否要接下這屈辱的安排。
守謹在長孫無垢身後見皇後不曾謝恩,只能重重叩首替她謝恩︰「昭陽宮迎駕,謝皇上恩典!「
一串無痕水珠落在青石磚上,悄無聲息的。墜落眼淚的長孫無垢紅著眼圈低頭謝恩,輕聲道︰「臣妾謝皇上恩典。「
李世民拂袖而去,只留長孫無垢一人郁郁的跪在地面久久不曾起身。
不單單因為皇上隨意召幸昭陽宮藐視了自己,更因為他去的方向是棲鳳宮。
他的心中終究還是更惦念那個女人。
升平失血過多只得倚在休息,人也倦倦的不喜歡多加言語。同歡和宮人也只能躡手躡腳的在大殿行賺生怕發出一絲聲響惹得她又傷心難過。
無人不知,蕭婕妤近來盛寵不衰,在兩儀殿陪王伴駕,韋氏懂得書畫,更是常常與皇上臨摹前人山水美卷。陰氏的美貌曾驚得畫師不敢動筆,楊氏更是擅長針線日夜為勞國事的皇上縫制長衫,就連皇上最為厭惡的拓跋氏也極其順利的提升至才人位份專侍隨皇上外出,皇後長孫氏自是不必再說,每日若無她跟著皇上隨批閱奏章,皇上甚至連兩儀殿也不願駕臨。
大唐後宮突然呈現前所未有的熱鬧,使得春日變得刺人眼目起來。
在這樣繁花似錦的大好春光里,剛剛喪子的元妃只能一個人躲在胭脂美錦的寒寢中,孤寂的數著上面的朵朵團花怔怔出神。
絢爛華美的錦被失去一人的溫暖,連取暖也變得吃力起來。宮深殿冷,升平手腳總是冷冰冰的,如同墮入如冰深井難以溫熱全身。她伸出蒼白的手指在光滑錦被上的清掃,紅艷似火卻再不是她最心儀的顏色。這縷艷紅猶如冊封元妃那日禮服的濃重色彩,帶著他給的無限寵愛一同披在她的肩頭。這寵愛來的快,去的更快,眨眼間,他已不再是她的。
忽地心底劇烈疼痛,模糊間又覺得淚盈眼眶。
升平淒冷的笑,硬生生將自己眼底的淚頓回眼底,她無聲的閉上雙眼,在心中無息的微笑。笑自己痴傻,笑自己無知,笑自己居然還會相信君王有專情。她仰起臉,臉上的笑意慢慢擴大,繼而噎住喉嚨,劇烈的咳嗽起來。
不知不覺中,她已近二十七歲,從十五歲及笄,至此已虛度十二載春秋。歲月在宮傾宮殺中靜逝,不覺已過經年。還需要在這座宮闕里掙扎多久,才能盼來一日平安安穩?
她不知道。她更不知道,究竟何時她才真的能做到心若死灰。
李世民負手由殿門而入,同歡悄悄下跪被他以手勢阻攔。棲鳳宮眾宮人早已習慣皇上在殿門口如此凝望元妃,所有人靜靜的退去,留寂靜給他們。
那日爭吵後,他與她負氣而散。李世民曾經幾次佇足在棲鳳宮外直至深夜也不肯離去,他靜靜看著窗子上升平的落寞身影出神,直至棲鳳殿內宮燈吹滅才默然回身。
他從不入內與她爭辯也不解釋為何自己不肯離去,只有身後一干內侍焦急的陪同皇上守候在此,再無聲嘆息隨著皇上離開。
今天,心中太過想念升平的李世民終耐不得冷戰,整個人殷勤切切的闖進來,正迎上升平一臉漠然的望著他,原本凝結在心中的諸多相思,也變成因憤怒發出厲聲質問︰「你為何不肯接受朕的旨意?」
在諸多朝臣的逼壓下,李世民不得不做給天下人看。他與韋氏繪畫,所想是升平為他研磨的那個獨處生辰。陰氏肖似升平的雙眸讓他總會忘記自己身處何地。還有那個楊氏,只因一個姓氏也讓他倍感親切。
只是李世民如今必須召幸長孫無垢。對所有女子的留戀他心底都少有愧疚,因知她們根本無法庚升平的一切,唯獨長孫無垢不同。
長孫無垢是正妻,是大唐母儀天下的皇後,她身下的寶座是升平最為介意的許諾和保靠。他寵幸了長孫無垢意味著升平從此再沒有希望可以期冀。
懂得升平的他在召幸皇後之前,先授予元妃最崇高的榮耀︰賜修繕楊氏皇陵,並親手題匾「嚴慈恩在」。他已經願尊她的父皇母後為自己的,難道她還不明白他的真切心意?
升平悲哀憐憫的看著李世民因憤怒扭曲了面容,淡淡的向前欠身施禮,並不帶有一絲笑容︰「臣妾謝皇上賜修楊氏祖陵。」
此時李世民身上明黃色的龍袍分外刺目,她根本不想迎視,也無力迎視。這種無尚榮耀只有皇上給的起,只是他忘記了,這份榮耀她根本承受不得。
李世民俯身靠近升平︰「朕做這些都是為了阿鸞,為何你還不懂朕的心?」
升平抬起視線與他炙熱目光對視,漠然反問︰「皇上難道不是為了要寵幸昭陽宮,才出此策安撫臣妾情緒的嗎?」
一針見血,她犀利的指出他隱藏的平衡,使得李世民顏面全無。
所謂盛世恩寵是明知來日需刺一刀在她心頭卻先施舍的金瘡藥。為何他篤定她已經被情愛迷蒙了雙眼,根本看不出來呢?
李世民確實有些惱羞成怒了,他頓時站起,半晌才冷冷笑了︰「元妃,朕賜予的賞賜,後宮沒有妃嬪不感激涕零,唯獨你,從不在意朕!」
升平覺得自己又看不清眼前這個曾許了她一生的男子了。他的百變,他的易怒,似乎都因為自己身下的帝位而更改。她竭力讓自己心平氣和的回奏︰「皇上既然覺得臣妾不在意,可以去找在意的妃嬪。」
李世民直直望著升平,憤怒的指著她的眉間︰「為何你就不能乖乖听朕一次話?為何你就不能為朕折斷你那副可笑的傲骨?」
「因為臣妾此刻身上除了可笑僅存的尊嚴,已經再沒有任何長物了。」升平想要還以李世民微笑,卻發覺,如今微笑對她而言已經是難如登天。
李世民的目光從未如此悲番升平與他對視,面無表情但覺心中劇慟,他深深凝望倔強的她一眼不覺中語氣低了兩份︰「阿鸞,只需你只對朕一人說聲錯了,朕立即不再去寵幸任何人,好嗎?」
升平雙睫壓低在臉頰上投過兩輪陰影,嘴角漸漸上揚,身子並沒有動,似在猶疑。
見升平身姿不動以為她有心緩解,李世民頓時欣喜若狂,蹲身抱住她孱弱身子緊緊鉗制在懷中︰「只需要你相信朕,朕可以許你所有。」
升平萬分想點頭微笑。他的甜言蜜語一如既往能打動她脆弱的屏護,能催使她相信所有一切都是自己在杞人憂天,他與她終還是能盼得白首。但李世民身上的那抹明黃色刺眼,恐怕任任何人也無法忽視眼前人的身份,正在提醒她究竟什麼是帝王尊貴。升平面容上漸漸露出笑容,淒美而悲愴。
他會真的放棄寵幸長孫無垢嗎?
當然不會,尚書長孫無忌會因此再次上疏,他身為帝王,為平臣忿必然會與長孫無垢合巹生育皇子。
他會將後宮那些妃嬪們驅逐嗎?
當然不會,他是帝王,是開創大唐萬年基業的帝王。他不會如同升平的父皇那般屈從母後,更不會如尋常百姓一樣只與元妻同生共死。
他會為她尋求一方安穩天地嗎?
還是不能。明明知道她心中渴求自由,但他的個性永遠不會放手任由她遠離。他最善于用帝王慣用的威儀鎮壓身陷情愛的她,根本不容他人置喙。
升平緩緩的,用最疲倦的聲音說︰「臣妾一生只做錯一件事。」她望著他,見他赤紅的雙眼蘊滿淚意︰「就是在宮傾那日不曾自盡成功。」
一句落寞求死,心哀已絕。李世民深深震撼。一滴不可見的淚由他眼中滴在升平臉頰,滾熱的融進她的眼底,因為那里也是蘊滿淚水,一縷清澈順著眼角蜿蜒而下。
他以為,那道淚痕是自己的悲慟眼淚,誰知她在笑,笑自己終于找到理由可以痛快的哭上一回。如果那時升平能夠順利自盡,對李世民終生所留下的記憶不過是個恨字。一定不至今日此地再心傷黯然,甚至連胸懷中的愛有幾分幾兩也被他剜出品估。
升平竭盡全力再次緩緩︰「臣妾沒錯。皇上請去昭陽宮吧。」
李世民身子一震,怔怔看著她仿若不認識般,直至升平背過身去才再次暴怒的起身,用力將她扔回床榻,升平跌撞在床榻上,堅硬的脊背幾乎被床榻撞裂。
他臉色陰郁,冷冷道︰「好,朕一定讓元妃心隨所願,元妃等著朕的好消息吧!」
是夜,未及五月初一,皇上蒞臨昭陽宮留宿,長孫無垢承寵,翌日賞賜合巹一對,玉枕一雙,晉尚書長孫無忌為司徒,賜世襲罔替黨項公。
四月三十,皇上臨幸韋氏,翌日晉封韋昭儀。賜韋氏先祖修繕陵墓,並賞戶邑三千。
五月初八,皇上留宿神武殿,陰氏獲寵,晉封昭容正二品,賜神武殿更名毓麟宮。
五月十八,拓跋氏承寵,未晉封,仍以司闈身份服侍皇後。
五月二十片楊氏奉詔入甘露殿,七月初八,彤史記載有孕,晉封淑妃。
心若死灰的滋味,原來是這般苦澀。升平佇立在冰冷的棲鳳宮第一次知道當父皇再不肯踏入昭陽宮時,母後的心境究竟是怎樣的淒冷。
七月末的棲鳳宮,梧桐樹已葉茂,原本應悶熱的天氣卻因心境而變得冰冷。她默默坐在廊下,獨自感受心中空蕩的安靜,不,連她身外也是安靜的。宮人內侍因眼前形勢不明放慢了忠誠的腳步,更有往日與別宮它苑妃嬪來往密切的宮人開始戰戰兢兢求去。
升平知道,也許她該自請去北宮了。畢竟這宮中已經再沒有容她立身的理由。甚至連那些日夜服侍她的人,也未必是一輩子樂于跟隨的。
蔚藍色天空里,一只孤鳴的小雀展翅而過,在那抹藍色里,劃過一絲陰郁的顏色,緩緩的,緩緩的淡離視線。
就像那個人,漸漸的,離開了她的眼前。
升平以為,她和李世民就此算別過了。畢竟他不將她打入北宮是念在舊國公主的身份,她自己是明白兩人此生不會再見了。
誰知,她和他再見竟是在侑兒的病榻前。
終日陪伴侑兒玩耍的女乃娘見夏夜涼爽愜意,就領了侑兒在黃昏時分在御林苑放飛紙鳶,頑皮的侑兒手抓紙鳶絲線不肯放手,一味的向前奔跑。女乃娘宮人連跑再追根本來不及抓住侑兒,跑著跑著,阿的一聲人已踩空跌落在地。女乃娘上前檢查覺得侑兒並無大礙,也沒有當即傳御醫入內診斷。侑兒當日深夜開始高燒不退,服了女乃娘自治的退暑西瓜凍也不見效用,甚至連自己平日里天天都要喝上一碗的綠豆沙也不能再吃。最終女乃娘覺得事情隱瞞不過只能通稟皇上和元妃知曉,並傳太醫院御醫入宮診斷。
焦急的升平低垂身子貼在侑兒身側,用臉頰貼了貼侑兒的額頭,只見小臉滾燙的厲害。
女乃娘戰戰兢兢回道︰「代王昏沉已有大半日了,怎麼呼喚也不見清醒,元妃娘娘,奴婢該死,請元妃娘娘恕罪。」
升平心中已經滿是惱恨,但她並不多言,此時再給女乃娘任何責罵都無濟于事了,救回侑兒要緊。
得信的李世民攜內侍們匆匆而來,入殿門正與床榻胖的升平對視,兩人幾乎同時愣住。自那日爭執後他們再不曾見過,中間一月有余李世民又與幾位婕妤昭容相處頻繁,升平心中已經漠然,再見面,除最初的驚訝很快表情回復漠然。
李世民停頓腳步,而後又邁入殿內,兩人固守各自的矜持不肯相互搭言。
同歡見狀命宮人為皇上送來茶盞,李世民面無表情的揮手,垂首望著病著的小人兒,雙眉蹩在一起。
忽然侑兒臉色異常慘白,嘴唇開始不住抽搐,甚至全身成一團,嘴里更是發出咯咯聲響。升平駭然,立即將侑兒抱入懷中,她回身淒厲責問︰「御醫怎麼還不來?快,再去太醫院礎」
李世民知道升平守心則亂,他立即沉聲︰「你先將代王放下,不必如此驚慌。」升平不肯放手,只是覺得侑兒全身冰冷臉頰滾燙,抱著癱在自己懷中的侑兒任由同歡如何討要,也不肯交給別人。
李世民一步上前,用力將升平雙臂打開,他利落將侑兒放置,以手背試探他的額頭,冷冷道︰「先去浣洗一塊干淨絲帕用冰鎮住,等御醫來了再說。」
升平望著眼前忙碌的宮人內侍,神情萬分焦急,看著李世民手掌握緊侑兒的小手,為他擦拭額頭冷汗,心中砰然一動。這個場景似極了她曾幻想過的父子和睦的景象,她也是在一旁悄然微笑。偏偏此刻眼前的兩人並沒有絲毫血緣,若她月復中的那個子嗣不曾離去,他也會這般慈愛對待嗎?
此時正值深夜,太醫院代左判已出宮歸家,再來奉詔診治難以瞬時趕到。唯獨幾名值夜的御醫急匆匆進門,見皇上和元妃同時在此,他們立即慌亂的俯身以額觸地施禮。
李世民揮袖︰「不必見禮,先診治代王要緊。」
為首御醫沈如是得旨,忙上前為楊侑診治,李世民佇立起身,冷冷望了一眼升平,轉身又坐在長榻上,依舊沉默不語。
沈如是診脈許久,頻頻捋著下頜的胡須。代王楊侑的脈象有些異樣,似乎不是簡單的傷寒之癥,更不是摔傷所致……他皺眉回稟︰「皇上,代王此病來的蹊蹺。」
升平全身陡然緊張,整個人都繃緊了身子。李世民冷冷看了一眼升平,寬大的手掌握住她的緩緩開口︰「究竟怎樣蹊蹺?」
「臣診斷代王體質康健,不該有急火攻心之兆,而此癥來得怪異,不似尋常傷風癥狀,似乎有什麼異物阻礙了代王身心血脈。臣懇請能開代王衣衫進行檢驗。」
李世民沉默,旋即點頭︰「準。」
沈如是向元妃告罪,得到允許後轉身將楊侑衣襟打開,此時的楊侑渾身已經紅漲異樣,他雖然昏迷卻不停用手指抓弄胸口的一個紅色膿包。沈如是順著楊侑動作仔細檢查,發覺此處膿包上有一黑細針孔,針孔極細,如果不是認真湊到近前去看,根本不會發現。不需多說,他的冷汗已涔涔而下。
沈如是在太醫院食用皇家供奉不過三載,之前在民間開辦行醫館。他雖醫齡短淺,卻見識了許多宮內太醫院御醫們都不曾見過的齷齪病癥,更知道許多風流逸史背後的謀害手段。此時眼前代王楊侑身上的癥狀,正同民間貴婦常常加害妾室所生女嬰使用的手段一模一樣,也正因如此,他知楊侑此次並非摔倒致傷,很有可能是被內人加害。
沈如是將代王仔細的翻個身,又全身檢查一遍,他發現楊侑下月復,脊背,肩膀都有若干膿包隆起,有的已經年代久遠,膿包變成了黑痣掩蓋了上面的針孔,不再能查出其中是否還有針眼,有的是新近落下的疤痕,平日里被中衣掩蓋,尋常人根本發現不得。
沈如是緘默的回頭,有些不好開口,他面帶猶豫神情似說不說的吞吐模樣,升平和李世民幾乎立即明白,李世民抬手一揮命宮人和內侍退出大殿,而後同歡將殿門反鎖,只留下李世民,升平和沈如是三人在內殿沉色不語。
一時間大殿陷入一片死寂,宮燈拖曳著三人身影,濃重得猶如千斤重。
沈如是神色鄭重的向升平和李世民抱拳叩首︰「代王此癥並非傍晚有意摔傷,而是有人暗中將針灸用的細針扎入代王身體,原本這些針尾部略長,不曾游走心脈,只是代王今日這一摔,將心口處的針尖頂進皮肉正卡在心肺之間,心肺插有異物才會引發高燒不退。」
李世民沉思不語,半日才又開口︰「是否還能治愈?」
沈如是緩緩,「針灸所用的針細長易斷,想取出,除非開胸取物。」ヾ
升平猛地拍案站起,「你居然膽敢用爛術診治代王,居心為何?」
開胸取物在隋唐皆是游醫使用,正規醫所無人膽敢擅動,內宮太醫院更是對此旁門左道不屑一顧。沈如是此時提議用爛術來診治代王,幾乎是將侑兒性命視為草芥。
李世民握緊升平手指安撫她的情緒,定定望著沈如是︰「把握幾層?」
沈如是叩首坦言︰「一成把握。不過如果不做開胸取出繡針,恐怕此針會游走血脈,屆時代王性命才真的堪憂。」
做是死,不做也是死,根本沒有第三條路可以選擇。升平此刻幾乎亂了心中分寸,她無助的看向身邊的依靠,李世民回身將她抱住,語氣異常溫柔︰「若是侑兒是你我子嗣,朕也會讓他去做。」
升平恍惚抬頭,對上李世民鎮定的目光,心中明白他為何突然說出這樣不著邊際的一句話。他傾向做開胸取物,不過又不願讓她誤解自己心懷他意。
他定定的望住她給予全部堅定的力量,淡淡說︰「若是代王就此遭逢不幸,朕會查出凶手為代王殉葬,好嗎?」
李世民的掌心溫暖依舊,納源源不斷的熱度讓升平冰冷的心有些松動。他用力握住她的,他手上的勁道讓她幾乎放棄思考,必須強迫自己做出最艱難的選擇。
升平緩緩的點頭,澀然對李世民說︰「如果代王不幸殞命,臣妾,恐怕也沒有求生的欲念了。」楊氏一脈只剩她妹佷,更何況她早已將侑兒視做自己親生,根本無法接受侑兒離世的事實。
李世民鄭重的頜首︰「朕知道。」
升平回首,望著沈如是,鄭重神色︰「沈大人,此事攸關代王性命,若有閃失……」
沈如是立即撲倒在地,重重叩首︰「若有閃失,臣願以死謝罪。」
以一成把握賭代王一條性命,沈如是此刻臉色蒼白,願以自身承受最重的懲罰。
升平听罷他的許諾,不禁淒然莞爾︰「如果代王果真死于非命,本宮要了你的性命,能救活代王嗎?」
沈如是沉默片刻,立即將自己頭頂從六品的烏紗帽摘掉,小心翼翼放在地面︰「如果代王此次有其他閃失,臣願以臣全家四十五口性命做擔保。」
沈如是並非為人狂妄,更不是醫術高超過人,他只是在審時度勢用一線生機博取自己來日前程似錦。若代王得治,他有可能取代太醫院左判而登得高位,若代王能夠存活,他必然會成為元妃娘娘最想感激之人。滿眼他日利益的人,永遠不會想像一旦失敗將會如何收場。
可是,這樣利字當頭的人遠比其他滿口仁義道德的人更讓升平放心。只要她能許他足夠的利益,就一定能得到足夠的回報。
李世民立即命沈如是全權準備開胸取針術,太醫院所有御醫則必須听命沈如是,當場現配置睡聖散ゝ,草烏散ゞ用于止疼麻醉,備桑白皮々用于縫合。更有幾位不甚明了開胸之術的御醫被沈如是派遣端盆擦洗傷口之職,其他宮人內侍一概不得入內。
升平還想留下照料侑兒,反被李世民一把抱了出去,他面無表情回首,凜然目光掃過諸位忙碌的御醫︰「朕將代王性命交給各位臣公了,朕等各位大人的好消息。」
太醫院眾人對沈如是扛下這般玩命的苦差心中叫苦不迭,有口難言的他們紛紛叩首表白自己誓將代王救回性命。得到眾人肯定答復,李世民邁步走出大殿,將升平摟緊在懷中︰「阿鸞,此次是否能救回侑兒性命,端看天意安排了。」
ヾ開胸取物。唐代醫術較為發達,可做眼部外科手術。但開胸取物從華佗以後便很少有人做。唐代多為散醫敢于做開胸取物。也有開胸致死官司頻發。
ゝ睡聖散︰《扁鵲心書》卷下記載,由山茄花、火麻花配置,灸痛。清乾隆三余堂刻本胡玨注雲「今外科所用麻藥即是此散」,適用于「割瘡、灸火」。
ゞ草烏散︰《世醫得效方》卷一八記載,由豬牙皂角、木鱉子、紫金皮、白芷、半夏、烏藥、川芎、杜當歸、川烏、舶上茴香、坐拏、草烏、木香組成,用于骨傷、箭傷麻醉止痛。注雲傷重者「更加坐拏、草烏各五錢及曼陀羅花五錢入藥。」
々桑白皮,桑樹皮,質地柔韌,縱裂縴維,唐代用來做縫合犀不需要拆犀容易被肌肉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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