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我們換一種方式?」一個冷酷的聲音幽幽的傳了出來,好似秋天還沒到來就已經進入寒冬。
「沒有必要,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本汗倒是想看看他們想玩什麼把戲,本汗不否認軒轅舒的能力,但本汗也不想被這群漢狗看扁!」應答者的聲音威嚴中伴著冷笑,看似無意的玩弄著面前的竹簡——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用此寫了。
「那,大汗真的已經決定了麼?現在這個關,我們並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借口……」依舊是那冷到心里的聲音。
「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借口這種東西,不是本汗要操心的事。」說罷,這個被稱謂大汗的人,在面前的竹簡上了幾個字,跟內侍耳邊輕語幾句後,便懶洋洋的回到了後宮,留下了身邊欲言又止的聲音。
作為統治北方的大汗,自然是擁有至高的權利,換句話說,也可以根據自己的心情無止境的胡來。自己作為臣子,表面上是給君主出謀劃策,實際上呢,決定權還在君主手里,有時候,要學會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君主犯錯。
「亂來。」看過了那個竹簡後,這個冷冷的聲音也消失在了大帳中。這就是她的為臣之道,她不會像那些中原的愚忠之臣一樣以死相諫,她要做的只是做好自己該做的,然後呢?听天由命,反正,她不會蠢到只為一個君主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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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今日的天氣甚好,風輕雲淡。軒轅舒和文瓏換上便服,帶著十年陳釀的琥珀燒,對飲于城外奔流的長河旁。長河是金陵城北面的大河,由昆萊山發源,貫穿兌國疆土,滾滾江水六千余里入海。楊柳堤岸,無際江水,氣吞山河。
二人說是對飲,其實,有軒轅舒在,文瓏想要沾酒也難于登天。
「霖啊,和我出來不要這樣一副表情,說好今天不醉不歸,你這樣一副苦瓜臉,我怎麼能喝的盡興啊!」軒轅舒口中說著不盡興,但還是拎著酒壇大口的飲著,舉止間充滿了王者的豪氣,卻缺乏了王者的沉穩。和文瓏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軒轅舒從來不用朕來自稱,這也是文瓏獨有的殊遇。這殊遇雖是私下里的,但與之相對的另一項殊遇卻是明面上的,那便是劍履上殿。因而若是在應天城破曉時分見到哪位大人身配寶劍入朝,那必是御史大夫無疑。
「陛下,臣想的不只是今天陛下能不醉不歸,臣還想來年春暖花開之日您也能在這里不醉不歸。」文瓏邊說邊呷了一口茶。和軒轅舒相反,文瓏雖說骨子里也有游俠的豪氣,但表現出的仍然是一種神來的沉穩,或許是這樣一種互補的性格,才使得今日鮮衣怒馬,拜相稱帝。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膽小了,以前你也沒少和我東征西討,這幾年不跨馬馳騁,你還真當自己是一個文官了?」
面對軒轅舒的笑言,文瓏沒有說話,只是把杯中的芳茶一仰而盡,望向前方的長河。文瓏的心思,軒轅舒自然是知道的。只見軒轅舒一把拉住文瓏,指著長河對面的金陵城,說道︰「記得當初,你我橫掃江東,好不痛快,唯獨打到這里,我們圍攻多時,仍然沒有破城。當時很多人都和我說,離軍很快就會兵臨城下,我們應當暫時和我那位‘親愛’的皇兄講和。你還記得你那時怎麼和我說的麼?」
「自然,」文瓏給自己滿上了一杯芳茶,「臣當時記得臣問陛下,是願意一世苟安于江東,還是想此生劍指天下。」
「對!對!對!就是這句話,這句話說到我的心里了!」軒轅舒言語間不忘豪飲,一小壇琥珀燒轉眼見底,「我告訴你我要劍指天下,你就說,想要劍指天下,此處要地必須攻下,才有北上的資本!」
文瓏此時腦海里浮現出了當時的情景。那時,軒轅舒剛剛奪取了皇兄手中的江東,細作來報北邊的離國似有對兌用兵的打算。那時的金陵還叫秣陵,還不是兌的國都,秣陵地處交通要道,易守難攻,進可圖中原,退可守江南,一旦秣陵被離國攻下,就等于打開了江南的大門,那麼不管兌國誰主都沒有意義了。于是,有了前文軒轅舒說的圍城不落,本方的士兵疲憊不說,且就算打下了秣陵,離軍一旦到來也再難防守。當時的情境或者與皇兄昭宗聯手對抗外敵才是最明智的選擇,但文瓏向軒轅舒進言攻城。那是常人難以想到的奇謀,那一戰不僅攻下了秣陵,還將兌的邊境向北推進了三百里,從此秣陵就被軒轅舒定為都城,並改名金陵,誓言兌國不可侵犯,固若金湯。後來雖然因國力原因,仍舊向離稱臣,卻今非昔比。
「當時你拿著佩劍,指著北方說︰既然主上選擇劍指天下,那這秣陵就不能成為絆腳石,而將成為稱霸北方的踏板!」軒轅舒說著站了起來,「你當時假扮我,身先士卒,從正門沖鋒,給守軍造成了我帶著部隊做最後一搏的假象,成功的牽制住了守城主力部隊,而我從西門猛攻,終于在離國的軍隊到來之前攻下了金陵。而你,在和我入城之後,為了救我,以至于現在……」
「陛下……」文瓏不自主的站了起來。
「霖,當初,你為我出謀劃策攻下了金陵,讓我有了北上爭霸的條件,而如今,該是我兌現金甌無缺的承諾的時候了!」
軒轅舒抽出佩劍,指著北方,像文瓏當年一樣。歷史在這樣一個時空巧妙的重合。
「霖,你好好看著吧,這個天下,一定會是我們的!文瓏听命!十年後,隨我在離國的國都,不醉不歸!」
文瓏俯下了身子,拱手道︰「謹遵聖意!」他感覺到了一種氣勢,沒錯,是在當年攻克金陵的前夜,軒轅舒那種天下舍我其誰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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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那天在河邊喝茶受了風的緣故,當夜里文瓏便開始發熱,好在服侍的人警醒,發現的及時才沒有大礙。文瓏因舊年受寒的緣故,常有病痛,府內的人也早就習慣,請醫問藥很是順手。到了次日一早,文瓏照常去上朝,卻被看出端倪的軒轅舒「請」回家去。據說當天早朝軒轅舒剛在御座上坐下,就發現下面的人有些不對。
兌國禮遇士人,大臣五日一大朝,在承乾殿龍椅之下兩側各有兩排板枰坐墊。臣下上朝在殿外月兌去靴鞋,走進來跪坐軟墊。細說起來,文瓏當日也沒有什麼不妥,更遑論是坐著,即便虛弱些也不大容易看出來。只是軒轅舒見這人臉色差了一分,沒有多想就讓宮中侍衛將御史大夫送回府中,連申辯的機會都沒給文瓏。內監陪同著一道回了文府,一問之下得知是隨國公昨夜發熱的緣故,這自然要回宮作為大事稟明聖上。軒轅舒听了立時讓太醫馬不停蹄的趕到文府。如此一來,半個金陵城都知道了今日御史大夫因病中途離朝的事情。
言菲自然也听到了。她縱然對文瓏生氣,听到此事仍不免擔憂。那還是攻下秣陵城之後的事情,先帝昭宗對其三弟軒轅舒極為忌憚,但以當時的情勢論,昭宗已絕無勝算,只能陰謀算計,手持寒冰刃的刺客便是陰謀之一。寒冰刃是至寒之物,據說是以昆萊山上萬年玄鐵所煉,觸之生寒,可在炎炎夏日使沸水成冰。此寶一直藏在內之中,無人見過,直到那柄短劍刺入文瓏的胸口。
軒轅舒對這件事一直耿耿于懷。那夜是慶功大宴,宴過群僚之後,他興猶未盡,邀文瓏回帳對飲。那種情勢下,又是在重重保衛的軍營,二人誰也沒有貼身佩戴兵刃。刺客來的那樣突兀,文瓏尚猶未醉,徒手相搏,軒轅舒第一時間翻身去取劍架上的重劍。二人都沒有想到已經危在旦夕的昭宗麾下還會有這樣厲害的刺客,虛招竟晃過了文瓏,直直朝軒轅舒刺去!刻不容緩!就在千鈞一發之計,文瓏飛身擋過!
劍,擋住了,軒轅舒救下了,刺客被斬殺了,文瓏身染的寒毒卻再也沒有辦法除去。言菲至今還常在夢里見到,那夜一身是血的文瓏,她常常會被那樣的夢魘驚醒,醒來發現一切都是夢,大大的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開始憂心文瓏的身體。
那時她與文瓏濃情蜜意,沒有跟隨分兵他路的哥哥。但她卻情願自己跟去了,也不想看到那樣一幕。那胸口的血就像是她曾經看到過的趵突泉,源源不斷將那人淹沒,躺在軒轅舒御榻上的文瓏就如死了一般沒有生息,只有謝玉和醫官們忙碌的聲響,軒轅舒大聲的催促與叫喊。她的眼中一片血紅,她無數次殺過人,在戰場上,作為不遜須眉的武人。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死亡是赤紅的,她第一次知道原來看到他人受傷是會害怕的,這是她被斬下的敵軍的首級無法讓她感知到的事情。
太醫令謝玉確能活死人,肉白骨。文瓏在第三日的清晨醒來,他睜開眼看到坐在榻邊雙目赤紅的言菲,用沙啞暗弱的聲音說道︰「別怕,去睡一會兒吧。」那之後大概過了整整有一年,他的傷才痊愈,可是卻留下了畏寒的病根。寒氣入體,稍有不慎就會臥病,一連數日高燒昏沉,嚴重時寒滯經脈,飲食俱廢,起臥不能,肺痛氣喘更是常事。近些年調養得當,已經好了許多,但言菲每每想起他臥病氣虛,卻仍柔聲安慰自己的樣子,便要揪心。
盡管上次二人甚為不快,言菲也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
言菲到底是去了文府,迎她的是文瓏內宅管事的大丫頭秋月。秋月與其兄冰壺自小跟隨文瓏,伶俐得體,很是得用,文瓏外出便是冰壺跟隨護衛,在宅內則由秋月服侍。
秋月進屋向公子回稟過長寧郡主來訪的消息之後,文瓏微做沉吟,到底還是請言菲進來了。
言菲性情驕矜,此時見了文瓏,她還尚在別扭,又忍不住憋著氣問他︰「怎麼樣?」
「無事,回去吧。」文瓏似嘆非嘆,立在一旁的冰壺已經得到了公子眼神示意,繞出房內。
言菲見文瓏對自己不冷不熱,一股怒氣便躥上來,質問道︰「你待怎樣?」言語間多有少女的嬌嗔。
文瓏輕嘆︰「你和日冉不是很好嗎?」
「我和日冉哪有怎樣!」言菲大聲道,「那你和尉遲曉豈不是出雙入對?!」
文瓏並不與她爭吵,只道︰「我累了,郡主回去吧。」
「你就這麼不想見我?」言菲說著這話眼淚便泛上來,心中不知何等委屈!
文瓏還未說,秋月又來稟事,她身後正是二人方才爭論的焦點,九卿之一的廷尉墨夜。
墨夜與尉遲曉相熟,遠勝于他和御史大夫的關系。他為人清冷,此次來探望文瓏是其一,其二是他與好友都卷入現今金陵城最流行的風言風語中,少不得要來向當事人解釋清楚。
一身對月繁星靛紋墨青便服的墨夜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被言菲挽住一只胳膊,雖然他本人覺得與其說是「挽」,或許用「架」比較合適。
「我就是看好日冉了!你待怎樣!」言菲喊出了這樣的宣言。
文瓏眉梢微不可見的一動,倏爾便道︰「自然是要恭喜。」言辭寡淡,听起來似有一分真心。
本還預計著文瓏會吃醋的言菲登時呆住,連台階都找不到,只能死死的握住墨夜的胳膊不放。
感覺到手臂上傳來的痛感,墨夜開口對文瓏說道︰「我來接菲菲回去。」雖然來此的目的全廢,也不得不顧念風度為身邊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少女解圍。
言菲在墨夜的幫襯下總算能就坡而下,「日冉,我們走!」她故意忽略了墨夜頭一次叫她閨名帶來的別扭,「挽」或者說是拖著墨夜頭也不回的出去。她走得太快沒有听到身後文瓏一聲急似一聲的咳嗽,還有秋月拿藥時慌亂帶倒茶杯的聲響。
瞬息言菲就已經走到正門,拖著墨夜的手也早就放開。她走得很快,不想讓異性的友人看到自己隨風而落的淚水。
「哭了?」突然出現擋在言菲面前的人如是說道。
言菲抬眼,如松柏一樣擋在她面前的人正是自己的兄長,兄長身後則跟著冰壺。她未料言會來,卻在一愣之下直接將他撥開,憤然向前。
言不理胞妹,不慌不忙的對請他來的冰壺說︰「回去和你家公子說沒事了,妹妹我帶回去了。」
「是。」冰壺行禮告退。
言又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丟給單手按著胳膊的墨夜,「回去擦了,她手勁兒不小。」
墨夜點頭算是謝過。
而後言才大步追上跑遠的妹妹,言菲走得再快也沒逃過兄長的掌心,不過旋踵的工夫就被追上。遠遠只瞧見兩人似乎爭執了幾句,而後,言菲到底是乖順的跟著哥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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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數日,文瓏病愈上朝常能看見言菲和墨夜打他身邊走過。言菲粉妝玉琢,緊挽著墨夜的胳膊,分明是與文瓏迎面擦肩而過,卻只當看不見他,倒是墨夜每次都會和他招呼。文瓏見了也不以為意,不僅對墨夜還禮,也會順帶與根本不看他的言菲見禮,舉止溫文,一如往昔。
直到某日軒轅舒看到這光景,他對伴駕的文瓏問道︰「你們這是在唱哪一出?」
「小事。」文瓏說。
「只對我見禮,全然當做沒看到你,算是小事?」軒轅舒朝言菲遠去的方向抬抬下巴。
「說來話長。」
「長話短說。」軒轅舒甩了一句。
「家母甚厭菲菲,我無法,只得出此下策。」
「哦,難怪最近總看見菲菲和日冉在一起。」軒轅舒恍然大悟。
文瓏道︰「兒女私情,只是小事,要緊的是陛下的大業。」
軒轅舒沒有再說,僅是若有所思的點頭,就朝上林苑走去。上林苑原是皇家圍獵的地方,軒轅舒即位之後,將最早跟隨他的入陣營安置在這里,作為入陣營平日訓練之所。兌國多水域沼澤,將領亦多擅長水戰,文瓏早年便是以水戰成名。而入陣營則是騎兵營,軒轅舒將上林苑原本的樹木盡皆砍去,修成操場,專做騎兵訓練之所。
入陣營所收皆為良家子,由聖上親自挑選,驍勇善戰。近期入陣營又有擴充,由五年前的三千擴到了一萬。這支騎兵是兌的精英所在,軒轅舒命太尉言督導訓練已有一年之久,聖上也常來此視察,其用心自然是不必說的。
文瓏伴駕前來亦是常事,不過他通常都只看不說,偶爾需要他示範的時候,他也是極緩的比劃幾下,完全看不出昔日百戰宿將的樣子。需要他比劃的時候,自然也極少。多數時候都是軒轅舒喚他來一同討論陣型,今日亦是如此。
前一個月,言剛創出一種陣型,如今訓練了一月有余,不甚滿意。軒轅舒對此很有興趣,因而叫了文瓏一同前來探討。
「不好,總的來說,還是弓的力度不夠,如果弓騎兵能用連弩就正好了。」軒轅舒說。
文瓏指點著沙盤說道︰「前軍的方向最好能更機動一些,不如將前軍的外弧形,改成內弧形。」
言道︰「有道理,這樣更容易截斷敵軍。」他沒有穿武官的大紅絳衣官服,而是方便訓練的戎裝,雙腕上綁了護臂,官員的赤幘大冠也換成了簡易的劫敵冠。
雖然得到了肯定,文瓏卻猶嫌不足,一時卻想不到解決的方法。他邊搖頭邊說︰「我怕這陣型仍舊不敵巽國,論騎兵這世上應該還沒有人能勝過泉亭王。」
言道︰「若是當初能知道泉亭王的陣法就好了,可惜人不在了,這陣法也沒流傳下來。」
泉亭王並非兌國人,而是巽國的郡王。巽國在兌西側,與兌和離都有邊境接壤,是國力強盛的大國,疆域超過九百萬平方公里。巽以騎兵立國,皇室復姓端木,歷朝皇帝迎娶的皇後往往出自同一個家族,這個家族便漸漸被人稱為「後族」。後族姓唐,多出驍將,據說唐家世代,凡有功名者,無一不是戰死沙場。巽立國至今兩百余載,共有三十位帝王,四十一位皇後,除了四位皇後出自旁姓以外,其余皆出自唐家。泉亭郡王便是這樣顯貴的唐家的嫡子,傳聞泉亭王風流俊賞,猶善畫音律,其畫為巽國一絕。泉亭王在巽國當今聖上端木懷即位時襄助有功,聲名卓著。而他的功勛遠不止于此,巽國婦孺皆知,泉亭郡王曾以五百輕騎大破十萬敵軍,一戰成名。也就是在數年前,泉亭郡王曾微服至金陵,結識名宿,文瓏、言皆與其有舊。
「英才總是遭天妒,可惜那麼年輕就死了。」軒轅舒說出了結語。
文瓏盯著沙盤不再繼續方才的話題,半晌說道︰「或許以螺旋形比較好,你們看。」他在沙盤上擺出陣型,螺旋對敵的騎兵隊中間是三簇短小的錐形陣。
「有理,由此可以前後交替,有助于恢復體力,增強戰力。」軒轅舒拍板定下,「不群,你先照這個方案演練試試,過幾日看看成效,如果不行的話……我們再議!憑咱們三個難道還想不出一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陣型?!」
「謹遵聖命。」被指名的言抱拳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