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甌無缺 鳳簫聲動

作者 ︰ 赤卯

自上元之後,唐瑾依舊時常到臨風閣外的湖邊吹笛,只不過尉遲曉不再總是拒之門外了。五次里會有兩次請他進閣里說話,唐瑾是個極好的陪伴,他不對尉遲曉提起昔日的情愛,只說詩詞,也論音律,有時也談論草藥。和唐瑾相處,總讓人覺得安穩和順,因而兩次就變成三次,三次會變成四次,等到尉遲曉傷愈可以出門時,唐瑾已經時常陪伴在她身旁了。

「傷才剛好就去上朝了?」

彼時天已暗了,尉遲曉忙了一日,看得文多了,在大門前的兩個大紅宮燈映襯下竟看不真切說話的人。不過即便看不清,從聲音里,她也知道是唐瑾來了,而隨在他身後的人通常都是蒼術。

如是扶著她下車,尉遲曉道︰「正趕上今日大朝會,又忙了一日。王爺沒有久候吧?」

唐瑾長身站在燈下,說道︰「算著你該回來了才過來看看。」

尉遲曉壓了壓眉目下的倦意,對他道︰「王爺進來坐吧。」

唐瑾道︰「今日就不進去了,你也累了一日,我進去你又不得好好休息。」

尉遲曉笑了笑,沒有和他客氣,只道︰「這幾日怕是都不得空,雖然下面的人都有處理,也是堆了三、四個月了。」

唐瑾沒再多話,目送著她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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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尉遲曉早起,剛剛梳洗好,正打算趕早出門,就被如是攔住。

「小姐吃了東西再走吧。」如是說。

尉遲曉道︰「你隨便包些車上吃就是了。」

「小姐傷剛好,再說,早上泉亭王命人送來了赤豆芝麻粥,是摻了阿膠熬的,說是最能補氣血,小姐還是喝了再去吧。」如是說。

尉遲曉一怔,隨即說︰「那便去用了吧,也不差這一時半刻。」

那粥熬得稠,甜味兒正適口,連藥味也恰到好處。她想起自己還是太學學正的時候,有一日偶感風寒,沒有胃口,便有人給她端來這樣口味恰到好處的粥,哄她一口一口喝下。過了四年,對她喜歡的味道,他還記得這樣清楚。這樣的情,她于心里真的想信,可于此時此刻,她又真的不敢信。朝野中盡皆知道,這位泉亭王來金陵是有聯合兌國並離的意思。

她靜靜的喝完粥,理好官服往太常寺去了。

到了晌午,尉遲曉正忙著,有小內監忙著來請,「陛下召尉遲太常用膳!」

她雖是當今聖上頭一屆的狀元,但比起吾思、文瓏等一早就跟隨皇上的人,在情分上到底差了一層,皇上幾乎不曾召她一同用膳,即便是議事的時間晚了也是遣她回去。今天這事情很特別,尉遲曉略一想,恐怕是離國的事情。

到了御前,見吾思、文瓏,並了盧江都已在座。盧江自然是武官的大紅絳衣,戴赤幘大冠,另兩位也是黑色皂衣的官服,三人分左右而坐。尉遲曉上前給軒轅舒請安,又和幾位同僚見過禮,心里已經有了數。

軒轅舒不提國事,只談今日的吃食,一面向吾思說︰「我不勸你,你自己吃。」一面讓人把自己面前的香燜羊肉盅分給文瓏,「這個補身很好,你多吃點。」

文瓏謝恩,又道︰「辰君外傷剛愈,也該吃些補中益氣。」

軒轅舒讓人從廚下再端一份兒給尉遲曉,邊問道︰「尉遲卿對離國之事如何看?」

尉遲曉放下筷箸,起身長揖,恭謹答道︰「微臣愚見,以時間算來,呼延遵頊應快集結好大軍再犯我邊境。」

軒轅舒玩著銀箸不說話,尉遲曉接著說道︰「前次因巽泉亭王天兵而來,有無助益姑且不說,但恐使離國輕視我朝,以為我朝中無人。」

軒轅舒是靠自己打出來的江山,因而即位之後也不喜歡別人伺候,自己拿著筷子有心無心的撥弄著眼前的干鍋三寶,隨口問道︰「我朝兵力不及離國,若是此時見勝示弱,與之重歸于好,如何?」

吾思和文瓏都不說話,盧江也在低頭吃自己面前的烤鹿肉,眼見這句話就是問她的。尉遲曉答道︰「不妥,臣方才所言,離國輕視我朝,此時再結為盟,只會被其輕慢,擇機再犯我邊。」

「那你以為該當如何?」軒轅舒吃了一口鴿蛋。

「我朝兵馬勢頭尚微,不足以吞並離朝疆土,但有太尉及眾將軍神勇,足使離軍大敗,數年間難起勢頭。」尉遲曉說著向側一步深深一拜,「到時再與之結盟,方為上策。再有十年,我朝兵精糧足,將士用命,陛下大業可成!」

「有理。」軒轅舒隨意的點了點頭,又說,「這道芋艿口袋雞翅不錯,太常面前也有嗎?還不給添一份。」

尉遲曉坐下陪著用膳,軒轅舒不再議論國事。她這時已經明白了七分,這一餐不是問自己的主意,是探自己的真心。她到底是一女子,昔年愛上了大巽的泉亭王,如今泉亭王再訪,其中機關緣由、個人心思都值得細細思量。

她正想著,軒轅舒向她問道︰「尉遲卿,你可已雙十了?」

提到年齡,尉遲曉懦懦答了句,「是,過了年已經廿一了。」

軒轅舒說道︰「有喜歡的就許了吧,哪怕是離國的也沒什麼關系,不用想那麼多。」這句話倒很真心,是認認真真對著她眼楮說的,坦率得沒有半分虛假。

尉遲曉又答了句「是」。而後四人陪聖上用膳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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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午膳,尉遲曉同三人行禮告退,又往太常寺行去。她沒走出幾步,文瓏就追上來。

文瓏陪她走了一段,見四下無人,文瓏說道︰「剛才的事不要在意。」

「那些是陛下必須問的,我明白。」尉遲曉說。

「陛下就是那樣的性子,但只要是認定的人便推心置月復,視如兄弟。」文瓏道。

尉遲曉笑了笑,「我知道,看你不就都明白了?我也知道,陛下就因為有信、有疑,才是明君,也才會使丞相和你這樣的賢臣一心追隨。」

文瓏笑說︰「我這樣也可算作賢臣了?」

尉遲曉掩嘴笑道︰「你若不想算,也沒人強你。」

文瓏笑了一陣。金陵的天氣已經開始轉暖,他還是穿著厚重的冬衣,只是他身形消瘦,這樣厚的衣服竟也不顯臃腫。文瓏眉目安適,總是有好看的弧度,恰好的證實了這位御史大夫溫柔謙和的品貌。

「回來之後,我還沒有問你,長寧郡主的事怎麼樣了?」尉遲曉說。

「我已經向陛下請奏,慰勞太尉兄妹多年戰功,請予長寧鳳台選婿。」

「鳳台選婿?」鳳台選婿可是只有得寵的公主到了大婚的年紀才有的殊遇。

「陛下已經應允了。」文瓏說,「只等與離國此次戰事結束,便為她選婿。」

這方話音剛落,就見遠遠的有一腰條輕柔的女子快步走過來。雖然隔得尚遠,仍能看出她如柳枝一樣搖擺的細腰,說不出的一股媚態,只是與她面上的憤憤之色極為不配。

尉遲曉也不等看清那人是誰,只對文瓏悄悄一笑,轉身走進近處的一條巷子,繞路往太常寺行去。

尉遲曉的身影還沒從巷子里消失,那女子已經到了近旁。文瓏兩手抄在袖中,道了一句,「長寧郡主。」

即便是憤怒也不能掩去她妖嬈的容顏,一雙杏眸圓瞪,柳眉豎起,顯然是憤怒已極。她粗重的喘了兩口氣,利落的一巴掌扇在文瓏臉上,原本因寒冷而蒼白的臉頰立刻泛起了緋紅。

「你怎麼能這麼做!」她在應天外城的長街上對著比她高出一個頭身的男人大吼!

而文瓏依舊沉默著,甚至連抄在袖中的雙手都沒有移動半寸。他的眼中只有愛憐,在這個時刻應該出現的震驚和憤怒,半分也尋不到痕跡。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不稀罕什麼鳳台選婿!」言菲的聲音引來過往官吏的注目。

文瓏和緩說道︰「長寧,菲菲,你大了,今年已經十八了,是該嫁了。」

她听到「菲菲」兩個字,眼眶就是一酸,淚緊著流下,無不淒然的說道︰「不就是你娘不喜歡我?她不喜歡我,我就讓她喜歡,這些年我不都很努力嗎?」

「我知道,」文瓏抬手一點一點擦去她的眼淚,「你做的事我都看到了,禮物、孝心,我都看到了。她不喜歡你,不關你的事。」

「那是為什麼?」言菲哭著說。

「僅僅是她的偏見而已,可是,即便是她的偏見,她也是我娘。」

她的眉頭扭在了一起,無奈而悲涼的看著他,「你忍心嗎?」眼淚越擦越多,像斷了線的珠串。

文瓏從袖中抽出手帕,「我知道你和日冉不是真的,全金陵城的好男兒都會任你挑選,你會找到一個合心的。」

言菲一甩手,揮掉文瓏為她拭淚的絹子,轉身就向外跑。菖蒲色的衣衫自她身後飛揚而起,只留下文瓏一人的幽幽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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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府衙忙碌一日的尉遲曉隱約也听說了她走後長街上的事情,然而對此,她惟能一嘆而已。

等她理畢一日之事準備回府時,天已經黑透了。外城中高掛起宮燈,一盞一盞,鱗次櫛比。許是外傷剛好的緣故,她只覺得格外得累,往外走的腳步都軟軟的虛浮著,眼前明亮的燈火看不真切,只覺得那一條由火光鋪就的長廊十分悠遠,看不到盡頭。

尉遲曉想找面宮牆暫靠著歇歇腳,她逡巡一圈,向離自己最近的牆邊走去。那面牆離她最多不過六丈,可是一步一步邁過去,竟然怎麼都走不到頭。這是怎麼了?她正想著,手臂突然被握住。在宮城之內,尉遲曉沒有驚慌,她抬起頭看向握住自己的人。先入眼的是琥珀色的大袖,而後是焦茶色獸紋的領口,再來是那一張極少如此焦灼的妖嬈容顏。

「……子瑜?」

「在門外等不到你。」唐瑾一手扶著她的手臂,一手摟住她的肩膀,「你太累了,我抱你出去。」

「不要。」她要掙月兌,豈不知自己推開唐瑾的手猶如輕撫,根本沒有力道。

「這個時間外城除了巡查的侍衛什麼人都沒有。」唐瑾說著已經將她打橫抱起,不忘護住她的肩頭,好讓她舒適的靠在自己懷里。

一直到走出城門,尉遲曉才覺得眼前清楚了些。被抱上馬車,她才想起問道︰「王爺怎麼來了?」

一句「王爺」讓唐瑾心里揪了一下,她也只有在神思不清的時候才肯再叫他「子瑜」。唐瑾如常答道︰「正巧出門看到如是要來接你,便和她一道來了。」因在車旁和她說話,唐瑾也不去騎馬,索性賴上了車。

對泉亭王這樣的無賴行徑,尉遲曉在數年前就已經習慣了。此時車馬也已走了起來,尉遲曉也就讓了地方和他同坐。橫豎車內也還寬大,兩人同坐並不顯尷尬。

「你外傷剛好,氣血虧虛還沒有補回來,該多注意些。」唐瑾琥珀色的衣袖無意間疊在了她的官袍上。

尉遲曉抽回衣袍,淡淡的「嗯」了一聲,隨後像是想起了什麼,向他問了一句,「王爺用過晚膳了嗎?」

這樣簡單的一問讓唐瑾心中大喜,忙道︰「還沒有,你也還餓著呢吧?晚上可有什麼特別想吃的?」

「累了一日,倒不想吃什麼了。」尉遲曉懨懨的說。

「魚頭豆芽湯好不好?」唐瑾商量著問,「淡淡的喝上幾口,總比什麼都不吃好些。」

尉遲曉想了想,道︰「也行吧。」又說︰「王爺若不嫌棄,晚上來敝處一同用膳吧,可好?」

唐瑾喜不自勝,應道:「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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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曉回府方換了衣服,飯廳里已經準備齊了。按理說這湯要炖起來總要個把時辰,不知怎的這樣快。

為尉遲曉更衣的我聞喜滋滋的說︰「小姐不知,這菜雖是咱們府里的,湯卻是從王爺府上送來的。听說是今個兒炖了好幾道,等著小姐選呢。」

尉遲曉仍舊淡淡的,沒有一點在長街上與文瓏有說有笑的樣子。晌午聖上的話猶在耳畔,軒轅舒如此說,不僅是支持她與唐瑾往來,更多的恐怕還是想讓她來拉攏一處無形的力量,鋪一條有進有退的康莊大道。

對上眼前和自己一同吃飯的人,她不確定自己能做到。

唐瑾一直殷勤的注意著她,為她布菜、成湯,小心翼翼的說著,「這個對身體好,吃一口試試,好不好?」

這些本來都是該下人做的。

她再清楚不過,出身大巽後族的泉亭王是何等高貴的身份,他的妹妹是已與大巽皇帝訂下婚約的準皇後,而他是與端木懷自小一起長大的伴讀,深得信任。端木懷曾將半壁江山的兵權交在他手里,他在巽國的身份恐怕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而已。這樣的一個人,為她,做著下人該做的事情,因她一句「一同用膳」的邀請而喜不自勝。于前,于今,于後,尉遲曉都不忍心利用他。

那麼。

如果不是利用他呢?

「怎麼了?這個不好吃嗎?」唐瑾從她碗里夾過菜自己嘗了,又夾了旁的,「不喜歡的話,試試這個,你應該會喜歡。」

尉遲曉嚼著他夾過來的芥藍,瞅著眼前的湯碗問道︰「等過一陣我不那麼忙了,我們再去莫愁湖可好?」

唐瑾夾菜的手頓住,忙抬頭應道︰「當然好,你想什麼時候去都好!」

尉遲曉輕輕一笑,淡得如拂過水面的柳絮,「過段時間天也暖了,正是泛舟的好時候。」

唐瑾似乎沒有在听她說話,只是直直的看著她。尉遲曉正不解,就听他說道︰「卿卿,你笑了,你很久沒有對我笑過了。」

尉遲曉不由笑道︰「至少有冷笑過吧?」

唐瑾望著她真心綻開的笑容,自己也笑了,「是,不過那樣的笑快凍死我了,這笑卻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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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陵的春天還沒有徹底到來之前,離的大軍已經開來了邊境,一直駐守柘城的言早就做好的應戰的準備,戰場在他的有意誘導之下,選在距柘城五十里外的峽口。另一方面,京城之中已派遣驃騎將軍宛宏、車騎將軍盧江分兩路各統一萬兵馬前去支援。

金陵城的城牆上,晨霧還沒有散去,濕涼的空氣有著水霧的味道。文瓏和尉遲曉二人比肩並立,靜靜的看著大軍消失在天際。

「我們也該回去了。」文瓏說。

兩人下了城牆,唐瑾正站在牆根下,他輕搖一把折扇,只那樣長身而立,就讓人覺得舉手投足都有風流萬千,他身旁一株嬌艷的桃花竟是黯然失色。即便史家在《巽史》這樣的正史中說起泉亭王的姿容,都忍不住贊一句「艷色絕世,群芳難逐」。《巽史泉亭昭武王傳》中又說︰泉亭王唐瑾「貌若好女,帝幼初見之,以為妖玩」。

唐瑾身後的蒼術牽了一匹馬,蒼術身旁是文瓏抬軟轎的家僕。

文瓏道︰「難得休沐日,你們兩個好好玩。」回身便上了轎子,他余光瞥見唐瑾扇面上的字跡。那字跡蒼勁有力,隱隱含了吞吐山河之勢。文瓏不做多言,放下轎簾,吩咐起轎。

這廂尉遲曉打量了一眼唐瑾手中的折扇,「你的扇子……換了?」那是一把金箔包邊的素錦灑金折扇,白玉作軸的扇骨鏤刻著「有鳳來儀」的圖樣。數年前,二人初見時,唐瑾也總帶著一把折扇,不過與現在這柄並不相同。這段時日她一直愛搭不理,倒是直到今天才注意到。

「過去那把,」唐瑾微不可識的頓了一瞬,「用得久了。」

「我記得那一把也是金箔瓖邊,不過扇釘用的是象牙不是白玉。」尉遲曉拿過扇子細看,「這字,還是你寫的。」

「是了,你還記得我的字。」唐瑾因她的話而露出春半桃花一般的笑容。

「竇登州的《夜行古戰場》。」尉遲曉將扇子合上還給了他。

「不喜歡?」唐瑾問。

「沒什麼喜不喜歡,」尉遲曉說,「我記得你以前的扇子上寫的是陳同甫的《念奴嬌》,比這個要壯闊,這詩看起來悲悲涼涼的。」

「那回去換一把就是了。」唐瑾將扇子隨手遞給蒼術,這邊扶尉遲曉上馬。他親自牽了馬韁,對馬上的人問道︰「這麼早天氣還冷,去莫愁湖邊的那家抱月樓喝茶暖暖身子,你覺得好嗎?」

「都好。」

清晨的金陵城已經開始忙碌起來,東市、西市、南市、北市都已經開了,挑擔叫賣的小販在大街小巷里穿梭開,吆喝著「豆漿、豆腐腦——!」

唐瑾牽馬穿過幾處坊隅就到了金陵城中軸偏西的莫愁湖,這個時刻文人雅客們還沒有出門,茶樓里很空。蒼術上前問掌櫃要了雅間,在京城中做掌櫃的都極有眼力,見是太常來了忙不竭的招呼。

掌櫃親自領著到了樓上風景最好的一處雅間,「還是大人常來的那間,大人可有三五個月沒來了,這間剛剛翻修過,大人看看。」

還沒等尉遲曉上前,蒼術搶先一步。他進了雅間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查看一番,確認十分安全,才請王爺入內。

唐瑾按照尉遲曉的喜好,點了幾樣點心小菜,「可惜這個時沒什麼好茶,最早的社前茶,這時候還沒上來呢。」

掌櫃說道︰「說來正巧,小店前日剛來的‘烏牛早’,二位可要嘗嘗?」

「‘烏牛早’雖說是最趕早兒的茶,不也要到下個月才有?」唐瑾說。

掌櫃道︰「爺有所不知,這不是金陵本地的那茬兒,是昨兒剛從南邊運來的,因而更早些。」

金陵對于唐瑾這個生活在巽都雲燕的北方人來說已經算是南邊了,而實際上,金陵城位于兌國版圖的北面,往南便是江東諸地,再南還有交州等地。

「那可好,我還不知有這樣早的茶,」他看向尉遲曉,「可要來一壺嘗嘗?」

「都好。」尉遲曉說。

小兒下去吩咐廚下上茶,掌櫃客氣的說︰「這位爺面熟,像是以前見過。」

唐瑾道︰「掌櫃好記性,我以前是常來你們這兒喝茶,不過那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怪道面熟,」掌櫃說,「我們這些開店的別的不行,就記個客人還成。要是我沒記錯,以前爺是愛喝小店的雨花茶。」

唐瑾笑道︰「掌櫃記得不差。」

掌櫃賠笑說道︰「這時候離清明還有兩個月,爺要喜歡要不要給您留些?」

「那就麻煩了。」唐瑾說。

掌櫃又客氣了兩句,便告了退。唐瑾嫌蒼術拄刀站在牆邊礙眼,打發了他去樓下喝茶,這才對尉遲曉說道︰「記得以前咱們也常坐在這兒喝茶,連位置都沒變,那時候玄武湖邊的茶樓也常去。」

「那時候清閑。」尉遲曉說。

「我听霖說了,你這幾年很不容易。」

「他說什麼了?」尉遲曉貌似不經意的問道。

「他說你為了知道我的消息,而躋身九卿。這樣短的時間到這個位置,他不說,我也能想見其中的艱辛。」

尉遲曉別過頭望向窗外湖水波光,淡淡的說︰「他說錯了。」

唐瑾微笑,「尉遲家雖說是有名的香門第,多出大儒,但已有兩代避世于撫寧,未曾為官。沒有官職,即便家資豐厚,有些事情打探起來也不方便,我又說錯了沒有?」

「沒有,我沒有打探。」她堅持。

「好,沒有。」唐瑾微笑著應道。他不由想要握住她放在桌邊的手,又想起她一貫不喜自己輕佻,到底是沒伸出手去。他道︰「先喝口茶暖暖身子,這麼早出去送人,別再著涼。」唐瑾倒著茶,想起一事,「對了,早上我似乎看見了墨日冉。」

「日冉嗎?我怎麼沒見?」尉遲曉說。

「他站在牆邊,正好被牆影兒擋住,不很明顯。」

說到這兒,尉遲曉倒笑了。

「笑什麼?」唐瑾問。

「他必是來送銀漢,又躲著不肯出來。」

「以前听你提過幾句。」

「是,他們兩家是世交,兩個人小時候也好,後來有些誤會,日冉便別扭著不肯理人了。」

說話著小菜點心一樣一樣上來,唐瑾給她夾了一塊眉毛酥,「我記得以前玄武湖邊上的黿頭樓這眉毛酥做的最好。」

「早些年就拆了,陛下原就打算在玄武湖練水軍,現在是水軍的校場,尋常人等不得靠近。原來黿頭樓的地方做了行館,給去巡視的官員歇腳用。」

「物非,好在人如是。」

尉遲曉抿了抿唇,「人也不會如是,總是有新有舊。就好像琴尚在御,也會有新聲代故,況且案上沒有琴呢。」

唐瑾是在百花叢中流連過的人,當即便含笑說道︰「琴一直在案上,而我也不喜歡別的音色。」

「那簫和笛子呢?」

「那怎麼能放在案上?再說總要學過些旁的,彈起琴來才能觸類旁通。」

「那簫和笛子要放在哪?」

這話唐瑾听了既歡喜又無奈,歡喜她對自己有心,無奈這話怎麼接都不對。但凡是將「簫」和「笛子」放下,不論放在哪,他這「朝秦暮楚」的罪名都算是落下了。不過,以這位王爺的心性總是有辦法。他叫來樓下喝茶的蒼術,「你回去一趟,把府里的那管簫拿來。」

蒼術以為王爺是要吹簫,答道︰「想著王爺會用,給帶來了。」他下了樓,拿來那支瓷簫便屈身告退。

唐瑾從自己腰間解下紫竹笛,並了那支白釉黑剔花瓷簫一同放到桌上。尉遲曉不明他是什麼意思,只見唐瑾拿起瓷簫,抬手往桌面一摔,登時便碎了一地。尉遲曉還沒來得及阻止,唐瑾一換手,已經把竹笛掰成兩斷。

「你這是做什麼?」

「無簫無笛,我的案上只放一張琴。」

尉遲曉沒有展顏,眉頭反而越皺越緊,「除了心中所喜,旁的對你來說只是一物而已嗎?即便昔日有情,今朝也可以這樣隨手毀棄。」

唐瑾當真覺得自己百口莫辯,可是,尉遲曉並沒有說錯,對他而言確實是這般。出身被世人稱作「後族」的唐家,並不是只有身份顯貴而已,顯貴所代表的含義有很大一重叫做「如履薄冰」。生在這樣的家族里,要護住這樣的家族,就不得不狠心。他能守護住的人可能只有那麼一兩位,為了確保他要守護的人無憂,確保他的家族能長久立于雲燕,很多時候不得不「砸掉」旁的,甚至不惜殺死自己的族人。他明白尉遲曉在擔心什麼,她所擔心的是一日自己對她無情,也會如那支簫、那支笛子一樣,隨手可棄。他唯一能給出的保證,只是將兩人的榮辱緊緊拴在一起——

——「我這次來金陵,只是為了一件事。」

「什麼事?」

「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大巽泉亭王的正妃。」尉遲曉剛想說話,唐瑾緊接著便說,「我來金陵的第一日已經向兌君提過了。你是兌國的太常,身份極為重要,你若叛國,將有很多機要外流。因而,我向兌君提出,他若願意將你許給我,我大巽可以用離國五分之三的土地作為交換,結為秦晉之盟,並保證在我主上有生之年不犯兌國寸土。」

尉遲曉想問的話太多,她想問自己值那麼多嗎?他為什麼會這麼做?兩國聯合僅僅是為了滅離嗎?但最後問出口的是︰「這是巽君的意思?」

唐瑾笑了,若不是那樣的絕色蓋世,那笑容看起來倒很像是個和密友做了關于惡作劇的約定的少年。他道︰「可以這麼說吧。」

「可以這麼說?」

唐瑾如實答道︰「一半為國,一半為私。」

「巽君?」

「我和他。」

我和他。尉遲曉嚼著這句話。

唐瑾望向窗外湖光水色,「這會兒太陽也出來了,水光瀲灩晴方好,若是天再暖些就更好了。」

尉遲曉放了那句話,與他一同看去,「金陵的天暖起來很快,天一暖沒兩天就該熱得難受了。」

唐瑾道︰「雲燕的天氣卻是另一樣,你可願去看看?」最後幾個字說得極為輕緩,他窺著眼前佳人的意思,等著她答一句話。

尉遲曉道︰「我既是兌國的太常,我的事哪里是我能做主的。」她不笑,亦不惱,讓人看不出情緒。

可唐瑾卻很明白她的心思,對她道︰「你是該這樣想,卿卿,我也知道這樣長的時間,許多事不能說過去就過去。然而‘欲不水精簾,玲瓏望秋月’的日子,這四年我無一夜不是如此。」

尉遲曉面上有些燒起來,嗔道︰「說這些做什麼。」

「這四年許多事都變了,我知道今日我就算將心肝掏出來,也不能使你信我。我說過必要護你此生無憂,」唐瑾半是企求的看向她,「你願不願與我賭一把,我定踐他日之諾,此生不移。」

尉遲曉搖了搖頭,唐瑾眸光一黯。她說道︰「古往今來,嫁娶從非女子之願,我雖已無父母,仍有君上,一切但憑君上做主。」她頓了一頓又說︰「現在並非結盟的好時。」

唐瑾握住她的手,對于這樣似拒非拒的婉轉,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沒關系,卿卿,于我,能這樣看著你,就已經很好了。」他的聲音很輕,含著一點放心的笑,「從雲燕來的時候,我以為你大概再不會理我了。」

「你就沒有想過,我或許已經許了人家了?」

他笑,「就算你名花有主,難道我就不能移花接木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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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宏︰驃騎將軍,兌國大將,年四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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