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甌無缺 第28章 鳳凰于飛

作者 ︰ 赤卯

黃昏似乎總也是一個樣子。太陽自四季常青的竹葉邊下去,傾斜的光線射在竹林間,湖石、綠竹都成了古銅色,青石地上一抹一抹陽光,湖水像金色的幕布一樣攤在那里。

巽國與兌國的禮制相仿,婚嫁都是要在黃昏時分舉行。尉遲曉靜靜的坐在望山樓內,外面已經鬧翻了天,卻還不到她這個新娘出場的時候。她穿著紅黑相間的喜服,外面罩的那件褙子的長度早就超過了褙子的範疇,喜娘將拖尾疊了,穩妥的放在她的身後。

新郎迎親是要一道一道門過進來的,中間每一道都有女眷阻攔,變著法子為難。新郎若不被折騰得滿頭大汗,使勁渾身解數,是不會被放進來的。王公貴族的婚事本不必如此,唐瑾卻道要將她娶做妻子,而不僅僅是泉亭王的正妃,便不怕麻煩的安排下了與民間嫁娶相同的戲碼,——盡管這戲要麻煩的是他本人。

尉遲曉坐在望山樓內不知外面的情景,只是听那語笑喧天,也知是極為熱鬧。

在那歡笑聲中,暮靄漸漸彌漫上窗紗,夜正悄然降臨。窗外早已點上了大紅燈籠,燈籠掛在疊翠園的每處每地,照得整個園子猶如白晝。

屋外忽而一陣哄笑聲,不知是誰大喊一聲︰「來迎新婦子嘍——!」

但這還不該她出去的時候,喜娘故意慢條斯理的為她重戴鳳冠,又再一次細細的整理妝容,那已經理得一絲不苟的喜服也要一寸一寸重新檢查褶皺。這樣做沒有旁的目的,只是成親的規矩,——新婦是不能那樣容易出門的。

閣樓外有人喊︰「大家靜一靜!新郎該吟《催妝詩》了!」

熱火朝天的聲音稍低了一些,只听一個熟悉的聲音吟誦道︰「歡顏公主貴,出嫁武侯家。天母親調粉,日兄憐賜花。催鋪百子帳,待障七香車。借問妝成未,東方欲曉霞。」

《催妝詩》自然不能只吟一首,新娘在閣中坐得越久,越為尊貴。那吟詩的人像要成全她一般,一首接一首的念道︰「今宵織女降人間,對鏡勻妝計已閑。自有夭桃花菡面,不須脂粉污容顏。」

「兩心他自早心知,一過遮闌故作遲。更轉只愁奔月兔,情來不要畫娥眉。」

「傳聞燭下調紅粉,明鏡台前別作春。不須滿面渾妝卻,留著雙眉待畫人。」

「昔年將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許狀頭。今日幸為秦晉會,早教鸞鳳下妝樓。」

就听有低一聲、高一聲的稱贊︰「泉亭王出口成章,這詩做得好!」

「王爺文武雙全,文采斐然!」

「王爺自幼陪伴聖駕,鳳采鸞章,不愧為我大巽奇才!」

這些奉承話還沒听到幾句,就有百十號的壯漢齊聲吶喊︰「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喊聲喧天,如金鼓雷鳴,直要將房頂掀起來一般!

連喜娘也經不住這般鬧騰,這才扶著新婦施施然走出閣樓。

大隊的侍婢簇擁著尉遲曉,她手握玉骨「鴻軒鳳翥」團扇遮了面容,一步一步走下望山樓的石階高台。身披的大袖褙子自然垂下,從門檻中拖曳而出,褙子的背上繡著「鳳凰于飛」的圖樣,鳳翼做了兩只袖子,五色鳳尾則順著褙子鋪展于石階之上,春風襲來,鳳尾招展,幾欲騰空。

唐瑾上前從喜娘手中接過她的右手,他身上的喜服同樣繡了「鳳凰于飛」的圖樣,只是這只鳳凰並非展翅,而是從他的前胸環到下擺。那細密的針腳將鳳凰繡得活靈活現,一眼望去還以為它正繞著唐瑾起舞。

唐瑾牽著新娘,在眾人的簇擁下徐步走出疊翠園。疊翠園外大紅婚車早在等候,迎親的隊伍充滿了整個坊間,接踵比肩。遠遠望去,疊翠園所在的翊善坊都成了大紅的顏色。

唐瑾騎上墨麒麟,依照婚俗繞車三圈,而後迎親的隊伍便出了翊善坊往泉亭王府,也就是老王府所在的親仁坊行去。一路敲鑼打鼓,鼓樂喧天,莫說是走在雲燕的街道上,就是在城外也知道城里必是有大戶人家辦喜事了。

行至半路,迎親的隊伍忽然停了,連鑼鼓聲也漸漸弱了下去。尉遲曉坐在車內,起先是以為有人障車,畢竟攔婚車、湊熱鬧也是婚俗之一,但听外面鼓樂聲都消了便覺不對。新婦此時不便開口說話,她在車內正琢磨著,忽然听外面有一個尖銳的女聲嚷道︰「唐子瑜你于太極宮中拒我婚事,口口聲聲說雒邑不嫁,你必不娶,今天你要怎麼解釋?!」那聲音其實並不難听,只是叫得急,聲音又大,而掩蓋了本身的嬌美。

雒邑是唐碧的封地,因她身份特殊,平日里便是皇親貴冑都不會以封地來稱她,便是要恭恭敬敬叫聲「郡主」。今時端木怡當街叫嚷,毫不矜持身份,已是體面全無。她身上只是家常的衣裳,一路騎馬奔來頭發散亂,不知是怎樣從家中偷跑出來。

唐瑾被如此當街質問,沒有絲毫窘態。他牽著馬韁,墨麒麟在原地悠閑的踱了幾步。唐瑾道︰「唐瑾深感郡主厚愛,不惜違背聖命為瑾障車而慶。令尊榮州公已削王爵,其中因由想必不需贅言。瑾不忍辜負郡主如此鐘愛,亦勸郡主,好自為之。」

彼時榮州公府的人已經趕來,見此情狀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就見唐瑾打馬繞過一時無法應對的端木怡,迎親的隊伍從後跟上,鼓樂又開始吹起,就如方才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親仁坊亦是一片紅妝,王府外院西南角已經搭好了青廬。唐瑾牽著尉遲曉的手踏著氈席而入,兩人對面站定,有喜娘撒帳,邊撒邊唱︰「今夜吉辰,尉遲女與唐氏兒結親,伏願成納之後,千秋萬歲,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願總為卿相,女即盡聘王公。從茲咒願以後,夫妻壽命延長!」

果子、銅錢、花鈿嘩啦啦的撒滿青廬,便唱一聲「一拜天地!」,尉遲曉方才除去團扇,雙手合于身前與唐瑾對拜三拜。大妝之下,金蓮鳳頭,浮翠流丹,雙珥照夜,煜煜垂暉。

唐瑾輕念一句,「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語不傳六耳,听到這話的尉遲曉羞紅了臉。這是何等露骨香艷的辭句,加之此情此景,她只羞得恨不得立時躲到帳後。就在她要嗔未嗔之時,乳丁朱門大開,有禁衛高唱︰「聖上駕到——」

端木懷穿著明黃的龍袍,戴十二旒白玉珠冕冠。一眾禁衛在門外排開,端木懷進門牽過在一旁湊熱鬧的唐碧,對唐瑾說道︰「你我兄弟,今日你終成佳偶,為兄亦有賀禮!」說著便讓人抬上來。

眼見是一卷半人多高的卷軸,兩名禁衛左右拉開,眾人見是一處樓閣的圖紙。另又內監高聲唱道︰「陛下賜珍寶閣一座!內有碧玉象耳夔龍紋瓶一具,青玉鏤夔龍尊一具,鸞鳳和鳴玉山子一座,鳳鸞花卉白玉屏風一座,田黃石五老圖擺件一座,金銀花菩薩一軀,真金菩提小座塔一枚,青花釉裡紅開光鏤空花卉紋蓋罐一具,檀香縷金銀稜裝鉸函兩枚,鎏金雙鳳紋帶蓋大銀盒兩枚,四鸞餃綬紋金銀平月兌鏡兩枚,流雲百福象牙手枕兩枚,臥虎金獸鎮紙兩件,十六環蹀躞金玉帶一條,金絲盤縷飛鳳臂釧兩件,雲頭鳳紋瓖寶石金掩鬢兩枚,白玉鳳鳥海棠釵一對,……恩賜金銀玉器寶物等,共計二百六十二副。」

饒是在場觀禮者盡是王公貴族,對于這樣豐厚的恩賞也要咋舌。

端木懷道︰「這座珍寶閣就建在芳歇苑的北面,回頭你把院牆打通便可。這些不過是循例的物件,我還有一物要給你。不過,在此之前,我有件東西要與眾卿觀看。」

禁衛捧上來一枚黃金扇匣,扇匣打開里面是一把烏沉沉的扇子,扇骨上依稀可見鏤刻著「有鳳來儀」的圖樣,有幾位身份貴重的王公接手細看,才發現那扇子本是紫檀做的,以象牙做了扇釘,只因陳年染血的緣故才看不出本色。

端木懷讓人把扇子拿來,他親手展開,扇面早已成了紫黑色,連字跡都辨認不出,只有用力看才能從只言片語中判斷出上面寫的是陳亮的《念奴嬌》。端木懷朗聲說道︰「這是子瑜當年平五王之亂時隨身佩戴的折扇,當年朕的兄弟叔伯叛亂,京城中只有禁衛千人,泉亭王便是倚仗這千人禁衛助朕平亂登基!非唐子瑜,朕不帝矣!」

唐瑾長拜,「微臣不敢。」

端木懷上前扶起,又讓人拿來所賜之物。

禁衛雙手奉上一個狹長鏤花木匣,端木懷打開,里面是一把黃玉金縷折扇。黃玉扇骨,黃玉做軸,扇骨一面雕「鳳凰朝陽」,一面雕「飛龍在天」。唐瑾的扇子雖盡雕鳳凰,但這翔龍可是只有九五之尊方才能用,如此殊遇古今難有。

端木懷將折扇展開,墨絹扇面,金箔瓖邊,扇面一面空著,另一面已經以金漆金字題了詩文,道是︰「嚴風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堅胡馬驕。漢家戰士三十萬,將軍兼領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雲龍風虎盡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敵可摧,旄頭滅,履胡之腸涉胡血。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無人,漢道昌。」正是一首《胡無人》。

端木懷對唐瑾道︰「這一面是朕寫的,另一面你來題。」

便有禁衛端來金漆筆墨,又有兩個抬上台案。唐瑾讓了三讓,才提筆寫下︰「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游俠兒。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邊城多警急,虜騎數遷移。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長驅蹈匈奴,左顧凌鮮卑。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字跡稍干,端木懷將扇子折起,親手與唐瑾,說道︰「當年你的那把扇子被血污了,朕一直答應還你一把。」

聖上欽賜玉扇,榮寵無極。在一片贊嘆聲中,新人用過同牢盤,飲過合巹酒。下一步,便是送入洞房,眾人賓客自然是迎進大堂好酒好菜的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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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內寶炬搖紅,麝裀吐翠。唐瑾尚要出去應酬,面上的禮都行完了,尉遲曉便在如是、我聞的服侍下去了大妝。成親的裝束繁瑣,只算頭上的金鳳簪就有九對,不用說面上的胭脂花鈿,洗了三盆水才算干淨,又要理順頭發,重新梳成百合髻的樣式,簡單插兩支鳳首金步搖。這面剛收拾好,唐瑾已經回來了,他身上干干淨淨,也不見什麼酒味。

尉遲曉奇道︰「怎麼這樣快?」

「有陛下在,他們也不敢太鬧,這也有個把時辰了。剛送走了陛下,我就回來了。」唐瑾說話時,如是、我聞已經知趣告退。

「怎不叫我一起去送?」

「新婦子哪有出去見人的道理?」唐瑾抬手已經將她剛插上的步搖取下,「再說春夜寒涼,哪有芙蓉帳暖?」

尉遲曉自然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她只推了推唐瑾,「那邊去,你又不會梳頭,我自己來卸。」

「碧兒小時候也常給她梳頭,不會弄疼你。」他手勢輕緩,邊為她梳理長發邊說,「鬧了一晚還沒有吃東西吧?我讓廚房準備了吃的。」

三清、妙音領著丫鬟四盤八碗的端進來,布好菜色便又領人告退。桌上是些精致的小點心和些許小菜,這樣的時候,尉遲曉也不過略吃兩口就不動了。唐瑾坐在一旁笑言︰「可是緊張?」

她的心「突突」的跳,早幾日就有宮中教引嬤嬤來教導過。雖然她早已不是二八少女,可是于此事上……她下意識的以手背貼了貼自己燒紅的面頰。

「不要怕。」唐瑾不知什麼時候站到她身旁,隔著衣衫輕撫過她的脊背。他呵氣如蘭,癢癢的吐在她的耳後,「我抱你到床上去。」

尉遲曉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教引嬤嬤雖說了同房之事,但總是「紙上得來終覺淺」,最重要的結論也只是叫她順從夫君的意思。可不論教引嬤嬤怎樣教導,那畢竟只是言傳,而她的夫君此時正抽開她的衣帶。尉遲曉本能的按住他的手,唐瑾不由笑了,在她耳邊低聲道︰「我去把蠟燭吹了。」

房內燭台皆滅,外面有清亮的月光照進,只能看清百鳥朝鳳大床上的梧桐錦繡垂簾都遮了,有朱紅衣裙的一角垂在床下,間或听見鳳鸞聲細從帷幔中傳出,如春水般一波一波的輕顫著。那樣的春潮里,又有他誘哄的溫言軟語。有道是「未開桃蕊,怎禁他浪蝶深偷」,那十全的傾心,更忍不住狂蜂恣採。

——————

尉遲曉說不上自己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醒來時外面仍舊是清風明月,只是身邊的人已經不在了。

她微覺不妥,撐起身去掀帳簾,錦被從光潔無物的身上滑落,提點著她方才那般恩愛情景。尉遲曉雖害羞,卻更覺奇怪,這樣的時候唐瑾哪里去了?她隨手扯過床邊的一件衣裳穿了,挑起紗簾一角輕喚了一聲,「子瑜?」

房門發出「吱呀」的響聲,一盞燭光從暗中慢慢靠過來。

「你醒了?」唐瑾點亮了屋內的燈台。他也不過是穿著中衣,外面胡亂披了件家常的逢掖。

「這麼晚,是有事嗎?」她問。

「是出了些事,」唐瑾放下燭台上了床,「金陵那邊,嗯……長寧郡主殞了。」

尉遲曉徒然一驚,「怎會?!」

「你先別急。」唐瑾把自己的衣裳給她披好,細細說出事情原委。

明燭虛晃,唐瑾倒了兩杯熱茶端上床。

尉遲曉捧著茶杯輕嘆,「誰能料想。」又道︰「如此,豈不是很快要有兵事?」

「金陵已經有所準備,離國大軍也已從大明城出動。」唐瑾道,「明日一早,我便進宮面聖。」

「該來的終究會來。」言語中的無奈猶如長河之水一般綿長。

「卿卿……」

「我懂,」她說,「這樣好的機會,以你的立場沒有理由棄之不用。我不會問。而以我現在的身份更是不能置一詞。」

「我不想讓你憂心。」唐瑾撫慰得順著她的鬢發。

尉遲曉搖了搖頭,「離開金陵時,不群與我說︰而今三國並立,天下之事,未知始終。于國,我惟願未知始終。然而大河東流並非以我一己之力可以阻攔,群雄逐鹿,鹿死誰手?于私,我只願你,願親友故舊,可以平安。」

唐瑾微笑,「你放心,天下之大,除了你,沒有人可以殺我。至于金陵那邊,你也該相信,霖等有助兌君登基之能,必可平安。」

尉遲曉道︰「情動于中,而不行于言,方是霖為人。長寧之死,為害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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