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消息時,文瓏心中被刺了一下,而後他想到「巽國不是個好地方」,再來卻是「她何苦用這樣的計謀」。
鐘天看過探子從雲燕送回的密信,嘖嘖有聲,「這小妮子可真夠狠的。」
「所謂權術不僅是對敵,還是對己,辰君確實學足了此道。」言節站在沙盤旁,「這個消息如果傳到唐子瑜耳中,他必定將心大亂。」
「巽君又不是傻子,必定會將消息封鎖。」鐘天說道。
「我們也不是。」一直保持沉默、負手立于窗前的文瓏說道。他在房間內踱過兩步,抽走鐘天手里的密信引火燒掉。
言節已經明白他的意思,「關鍵在于放出傳言的方式。」
「人多口雜,而人的嘴是最不容易封住的。」文瓏說。
「那不如這樣……」言節對他二人說出了計劃。
「這樣確實可行,那我就照這個意思安排下去。」鐘天說話便去了。
言節也準備去軍營,剛轉身發現文瓏正無聲坐下,整個人被包裹在一層沉寂之中。文瓏眉頭微鎖,像是鎖著一層霧氣,以靜謐阻擋了陽光的照射。
「在想辰君?」言節在一旁坐下。
「我在想當初讓她嫁給子瑜是不是錯了。」文瓏說。
「她出嫁的時候很明白自己嫁給泉亭王的原因。」
「正因為她很明白。我一直以為女子之愛就會像……」文瓏沒有說出那個讓人心痛的名字,「我想不論辰君心中有多少顧慮,她還是會視子瑜勝過一切,也就不會再參與到這些爭衡之中。」
言節想起她出嫁之前自己對她說過的話,顯然那些話並沒有起到想要達到的作用。他說︰「以密信的內容來看,辰君的做法是一箭雙雕。」
「確實。」文瓏略頓了一瞬,抬頭向言節問道,「我們都沒有心吧?」
這問題足夠莫名其妙,言節卻笑著回答︰「要心還有用嗎?」
「是啊……」文瓏輕聲念出這兩個字。換成是一年前言節是不會給他這樣的答案的,但是現在,除了這個答案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也許就是在言菲靈柩前,他對言節說出「事緩則圓,大局為重」的那一刻,就已經把私情舍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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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曉亦覺得自己這樣做是沒有心的,對唐瑾而言甚至是殘忍。可是,她需要巽國的大軍將心大亂,唯有此才能使巽國與離國兩敗俱傷,唯有此才能讓端木懷逼迫兌國出兵的計劃落空。
現在,她沒有余力想太多。體內的余毒還沒有清,太醫說幸好救治及時,再遲半刻就回天乏術了。而此時,下毒的端木怡已經被收監。可是戲還沒演完。
尉遲曉躺在那張百鳥朝鳳的大床上,她閉著眼楮對身邊一刻不離的丫鬟說道︰「如是,你吩咐下去,給秋光院的一切供應如舊,祥瑞若是要去探監,也悄悄放她出去。」
「小姐!」如是實在心疼,「她是要毒死你,你還管她做什麼!」
尉遲曉道︰「我不僅要管她,過幾天能起床了,我還要向皇上求情放過她。」
「小姐,你瘋了!」
「跟了我這麼久怎麼沒有長進。」尉遲曉說,「榮州公新喪未到一年,鶴慶郡主是獨女,此時殺了不是寒了軍心?你就照我的意思去做吧。」
尉遲曉還記得自己中毒時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別告訴子瑜」,在她失去意識之前,她明顯看到端木怡的臉色變了變。端木怡或許是知道自己上當了,或許是驚訝于尉遲曉還對唐瑾有情,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旁人听去王妃對王爺甚為愛重。
尉遲曉的計劃至此都十分順利,以假信引端木怡下毒,以中毒害端木怡入獄。接著動搖唐瑾之心,使端木怡身敗名裂,她還需要推波助瀾。
先前的虛癥沒有養好,再加上毒藥侵害,尉遲曉時常困頓昏沉,但心里對諸事都十分清楚。她知道這樣的時機,即便端木懷對唐瑾隱瞞消息,听到風吹草動的言節等人也會將消息傳遞出去。昏夢之中,她夢見那年春天自己和唐瑾在金陵的鐘山游春,山路林蔭,山上茂林修竹,他為自己搖扇納涼。路上凡遇山路溝壑,他必懷抱而行。那時候年輕懵懂,雖覺得他無禮,心中又有絲絲甜蜜。
夢醒時分,尉遲曉望著垂下的紗簾,心中酸楚,也唯有酸楚。他……從不舍得自己受半分委屈,而自己現在竟然做出這樣的事……
屋外有人私語,房內我聞正守在她床邊。尉遲曉向她問道︰「誰在外面?」
「是妙音。」
「是有什麼事?」
「是宮里派人來探望小姐。」
「怎麼不叫醒我。」尉遲曉責道,說話便要起身。
我聞忙就按住,「小姐身子不好不能起來,是皇後娘娘吩咐只來看看,不許叫醒小姐。」
尉遲曉瞅了她一眼,心中略有疑惑。她拽了衣服披衣起身,我聞要攔又攔不住,只能在旁扶著走不太穩的小姐。
尉遲曉推門出來,卻見唐碧站在門外,庭院里跟著隨從宮人。尉遲曉微有一驚,按禮拜下。
唐碧趨步扶住,「大嫂別拜!」她穿的還是未嫁時的短曲,只是顏色沉穩些,又綰了已婚婦人的發式。唐碧道︰「眼看也快過年了,我想著大嫂身子不好,就來看看。」
若只是為了這樣很可以派個得力的嬤嬤來,唐碧親自微服而來,事情必然不這樣簡單。尉遲曉請唐碧進屋,自己坐到她的下手。唐碧卻不肯按照規矩來,堅持把大嫂扶到床上躺下。
尉遲曉讓我聞奉茶,與唐碧說道︰「娘娘此來可有要事?」
「當真是來看望大嫂,橫豎我在宮中也是沒趣。」唐碧坐在床邊,還如未嫁時一般親昵。
「既如此,我近日心里想著一件事一直想跟娘娘說,可惜身子不濟,不能入宮。」
「大嫂有什麼事盡管說。」
「我想求陛下,可否免怡妃死罪,以活罪代之。」
「大嫂,她可是想要殺你!你怎麼還給她求情!」
尉遲曉道︰「怡妃之父新喪不足一年,此時殺之會寒將士征戰之心。若軍中不穩,為將為帥者,又怎能領兵為陛下開疆擴土?更何況,子瑜身在前線,軍心不穩,于他也極為不利。」
提到大哥,唐碧眸光黯了一瞬,也只有一瞬。她道︰「確實是這樣沒錯,檀木讓我來其實也是想讓我跟大嫂求個情,現在還不到殺端木怡的時候,只是我心里不大樂意。」
「君上既如此打算,就照舊讓怡妃回來,別錯過了過年。」
「年節的事大嫂不用操心,我明兒就派幾個得力的嬤嬤來,保證辦得妥帖。」
「多謝娘娘。」尉遲曉道,「府內也就是那些事,娘娘也知道,該安排的都安排下了,只是我沒有余力去看,娘娘若能派人來自然再好不過。」
「大嫂客氣什麼,若我還沒嫁就好了,可以陪大嫂一起過年。」
「往年我在金陵過年也不過就是入宮飲宴,余下就是獨自在府中而已。去年是子瑜和我在來雲燕的路上過的,今年不知道他在前線如何。」
「大哥自然都好,」唐碧說道,「昨兒才來的戰報說是大哥又打了勝仗,一路長驅直入,離軍根本不是對手!」
「那就好。」尉遲曉應下,心中眼中卻沒有忽略唐碧那一瞬時的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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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除夕之前,端木怡被賜一百廷杖,褫奪郡主封號放歸泉亭王府。雲燕城中都在盛贊泉亭王妃性度寬厚,被端木怡毒殺未遂之後還肯替仇人求情,王妃更在其後為端木怡延醫醫治。
新符舊桃之際,更傳來前方大勝的消息,泉亭王長驅直入,兵鋒所指無人能擋。尉遲曉僅是心中狐疑,而遠在柘城的言節等人皆是嘆服。
「泉亭王听聞那妮子中毒身亡,生生嘔出一口血來,可他行軍作戰還絲毫不亂,反而比之間兵鋒更勁。」鐘天很是不解的模著下巴。
「他是想快點回去見辰君。」文瓏坐在椅中,「而且,他若真是絲毫不亂,就不會在與莫漢里交手的時候受傷了。」
「那他還不快些打馬回去,說不好回去晚了就見不著了呢。」鐘天說。
言節道︰「他未必真的相信辰君死了,他有他的消息來源。而且若辰君已亡,他趕回去也未必還能相見,前線卻會因為沒有主帥而大亂。這筆賬唐子瑜應該算得很清楚,即便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卻也依然沒有亂了心神,這樣的人絕對不可小覷。」
鐘天道︰「我們這一逼他沒有逼成不說,反而還弄巧成拙了,再讓他打下去,我們還不出手就連湯都喝不上了。」
言節道︰「還不急,巽軍離大明城還遠著,離國也不是那樣容易滅的,否則也不必用這一招逼著我們出軍了。再說,巽國即便能吞下離國這塊大肉,也消化不了,韃靼人豈是那樣容易駕馭的。」
「正是如此,」文瓏說,「飛雲,你安□□去的人準備的怎麼樣了?」
「已經取得了泉亭王的信任,應該隨時可以動手。」
「動手吧。」文瓏毫不遲疑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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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年下,芳歇苑賓客絡繹不絕,各家命婦皆前來送上賀禮。泉亭王本就極得皇上賞識,而今皇後入宮,泉亭王又在沙場屢立戰功,因而今年來拜年的人比往年還要多。不過有皇後懿旨,任誰也不能打擾泉亭王妃休養,尉遲曉倒是沒真的見誰,只讓人收了賀禮,又命人備下給各家的還禮送去,也就別無他事。
初一新春,芳歇苑里很安靜,有家在雲燕的僕婢,王妃便都放了兩天假讓他們回家過年去了,其余家生或是孤苦的一早受了節賞之後也都各司其職。秋光院里,雖然怡妃被接了回來,但是一百脊杖豈是玩笑的?而今撿了命回來,卻是動彈不得,听說那後背被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極為駭人。現下端木怡別說刁蠻使性,連說話都不能夠。
尉遲曉獨自在房里臥著,她此時倒恨不得有什麼事可以讓她來做,雖說是養病,但這樣閑著讓她腦海中思緒更加紛亂。看那天唐碧的樣子,必然是有事。
從讓如是送那封信開始一切就在她的算計之中,那天端木怡請她到秋光院,只看見桌上的酒壺,她就知道酒里有毒,那酒壺乍看起來像是銀制,卻是錫制的,酒壺上的機關雖然隱蔽,但是端木怡勸她喝酒的那一刻,就一切坦蕩無余,可她還是毫不猶豫的喝了下去。她知道那晚端木怡必然害她,才早先就把秋光院內內外外打通,又和李太醫說自己近日身子不適,李太醫一直警醒著,才能那麼快就來救治。
她不僅要用自己中毒來使端木怡受害,還要用這個消息牽動唐瑾,只有他心慌意亂才能出錯,只有出錯兌國才有機可乘。可是,那天唐碧的神情總讓她覺得不安。唐瑾應該是出事了,到底出什麼事?刀劍無眼,一旦……!
尉遲曉蹙眉,想忘卻心里的愧疚和擔憂。明明一切都是她做的,她有什麼擔心的資格?她翻了,見窗紗上的小字依然清晰,——「落葉冬竭盡,西風焰蕭疏。春光應漸翠,舊蠟換新燭。」尉遲曉心中莫名的煩悶,回視窗牖,每一扇上都有他親筆題的小詩。來雲燕的路上,她說剪紙的窗花無趣不如題詩,于是便有了窗紗上的別出心裁。
他現在可好嗎?
「小姐,王爺來信了!」如是拿著信進來。
尉遲曉從來沒有那樣快的翻身坐起,如是忙扶了一把,「小姐小心起快了頭暈。」
尉遲曉從她手里拿過信,見上面寫道︰
「吾妻卿卿︰
軍中有兵士家信,皆言汝病之旦夕。驚聞噩耗,吾心如焚,然君命在身,不得反耳!
汝且安好?可染新癥?舊患愈矣?寢食安否?鶴慶乖戾,可與汝生事?思及此些,憂心如搗。惟願此日,速生雙翼。
盼即賜復!
夫唐瑾
又及︰示復少言,切勿勞神。」
尉遲曉向如是問道︰「送信的差人還在?」
「在。」
「你去拿筆墨來,再把那差人叫來。」
「是。」
送信的差人進來時氣還沒有喘勻,想來唐瑾定是十分著急,命他一路快馬加鞭。
尉遲曉向那信使問道︰「王爺在軍中可好?」
「都好,王爺……」信使不知怎的頓了一下,「王爺听說王妃病重,心急得不得了,讓小人快馬送信回來,路上馬都累死了兩匹。」
「你說謊。」尉遲曉淡淡的說。
信使不知為何會被王妃指責,心中面上皆是大驚,「小人不敢!」
「王爺在軍中不好,是不是?」
「沒……」他還沒把「有」字說出口,就對上王妃冰涼的目光,生生是不敢再說下去。
「你既說謊,我怎麼能信這封信是王爺寫的,不是旁人杜撰以取我筆跡。」尉遲曉說。
那信使來不及多想,忙道︰「這真是王爺親筆,王妃不信可拿以前的信件來比對!」
如是道︰「王妃說你說謊,你就說實話來,王妃不就信你?哪來這許多廢話?」
「這……不是……那個……」
「王爺是不是出事了?」尉遲曉問。
信使頗為為難,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尉遲曉道︰「王爺能送信回來,前方又屢戰屢勝,可見不是出了大事。你此時告訴我王爺到底如何,我也安心。若你以為不肯實言相告,我怎知王爺一定安好?豈不是更讓我擔心。」
信使無奈,這才將事情說了。巽**中多有家在雲燕的鄉人,之前幾日收到家書,皆說王妃病重不起,命不久矣。泉亭王听說之後心神不定,出戰時神思一晃,就在莫漢里手下受了內傷。泉亭王打退離軍回來,親自要來那些書信看過,當時就嘔出血來。
信使窺了一眼泉亭王妃的神色,忙著說道︰「不過,醫官看過說是急火攻心,不甚要緊,血吐出來就好了。」
尉遲曉急著又問︰「那傷也不要緊嗎?」
「醫官說只是輕傷,會吐血多還是因為急火攻心的緣故,放下心養兩日也就好了。」
尉遲曉點了點頭,對信使道︰「受累了,你好好歇一日,我寫好了再叫你送回去。如是,帶下去休息。」
信使跟著如是去了。尉遲曉提筆半晌,卻不知該寫些什麼。若只書「安好」二字,又怕他以為自己無力書寫,反而擔心。若是寫多了,又怕他多想,以為自己存心安慰他。尉遲曉思來想去,琢磨了一刻才于信箋上寫道︰
「曉來扶病鏡台前,無力梳頭任髻偏。消瘦渾如江上柳,東風日日起還眠。」
她又在一側寫了「地水師」三個小字,想來唐瑾是看得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