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甌無缺 第45章 泉亭歸京

作者 ︰ 赤卯

遠在雲燕的尉遲曉听說兌國終究是加入了戰局,她還听說泉亭王將不日回京。

最近雲燕城里的傳言很多,有人說泉亭王重傷,從前方回來的一路上都躺在馬車里。也有人說泉亭王其實已經死了,因為沒有任何人見他下過馬車。可尉遲曉還是一封一封收到唐瑾的來信,而且一封比一封長,最近的一封便連沿路風景都一一描繪,甚至還在信箋背面用寫信的紫毫勾勒出一副小畫,樹木街道分明,純在寫意。

尉遲曉心里越來越清楚,兌國會出兵也許是徹底中計了。她不知道該惆悵,還是該歡喜,畢竟她的夫君無病無痛的回來了。可是,兌國君臣全然落在這計謀里,這總讓她想起「天命已盡」這個詞。

按照信中所說,唐瑾回來的日期便在今天。芳歇苑里的杜鵑花剛剛抽出花苞,果然如他所言——「杜鵑開日,必不獨賞。」

就在尉遲曉等候唐瑾歸家的時候,門上的小廝匆匆忙忙跑進來,「陛下來了!」

尉遲曉原本只穿了居家的衣裳,端木懷突然而至,她來不及更換,理了理衣飾就出去見駕。出來方知端木懷是送唐瑾回來的。

馬車停在芳歇苑大門前,四周有禁衛于道路兩旁把守護衛,端木懷先從自己的馬車上下來,再走到唐瑾的馬車前。跟隨唐瑾出征的秦艽和阿魏親自抬了擔架在馬車旁站了,一旁有內監打起車簾,端木懷進了車廂兩手將唐瑾抱出來放在擔架上,後者緊閉著雙目,手臂自然垂下,沒有一絲力氣。

皇上不苟言笑,眉間愁雲密布,一路上說著「當心」,扶著擔架進去。見芳歇苑上下的見禮,端木懷連看都沒看就擺了擺手免了,一雙眼前盯著唐瑾一刻都不曾離開。

尉遲曉心頭驟然揪起。他、他真的傷了?還傷得這樣重!

到了春眠院的正廂,端木懷讓其余人等都下去,只有尉遲曉跟著進了屋。就見巽君從擔架上把唐瑾打橫抱起往床上一扔,沒好氣的說︰「到家了,別裝了!」剛才所有的擔憂之色,瞬時消失無蹤。

唐瑾打挺起身,哪還有一點病色?他這邊沖端木懷揮揮手,「行了,你的戲也演完了,回宮去吧。」

「小氣,連飯都不留。」端木懷這麼說著擺擺手就走了,「明兒我派兩位太醫過來。」

「是,臣不送。」唐瑾沖著他的後背說,連身都沒起。

「不指望你送。」端木懷的聲音從門外飄進來,並且越飄越遠。

唐瑾不去送,尉遲曉還是送皇上出了二門。按照臣婦之禮,恭送皇上回宮。

尉遲曉回來時見唐瑾換了一件往日在家中穿的琥珀色逢掖,四仰八叉的躺在百鳥朝鳳大床上。一別數月,方才回來又是見駕又是擔心又是吃驚,尉遲曉一時在門口站住,倒不知該說些什麼。

她還未開口,唐瑾一骨碌起身,一把將她抱住,順勢就往床上帶。

「啊!」尉遲曉短促驚呼,下一刻人已經在他懷里了。唐瑾躺在床上,她躺在他身上,裙裾與他的衣袍糾纏在一起,難分彼此。

「你干什麼?青天白日……!」

話還沒說完,她的唇已經被密不透風的親吻堵住。津津甜唾,舌尖糾葛,脈脈春濃,微微氣喘。直吻得她星眼朦朧,金釵斜墜,高梳的朝雲髻散亂的攤在枕邊。

「想不想我?」唐瑾將她緊緊的圈在懷里。尉遲曉還未答,他又說︰「嚇死我了。」他單手箍著她的身子,一只手托著她的後腦抱在懷里。

「我沒事。」

「真沒事嗎?」唐瑾稍稍推開,仔仔細細的打量著她。

「你這不都看見了?」尉遲曉說,「你呢?你好不好?剛才怎麼抬著你回來的?」

「那都是給人看的。外面不是傳我傷重嗎?他不親自送我回來怎麼顯得君臣情深?不是還要派太醫來嗎,都是給別人看的。」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尉遲曉問。

「突圍的時候中了一箭,正好傷在大腿上,回營的時候就被抬了回去,才被訛傳成傷重。」

尉遲曉有些明白了,「所以你將計就計?」

「對,不然怎麼能這麼快回來看你?」唐瑾一笑百媚,萬種妖嬈。

尉遲曉知道他說的不全然是實話,唐瑾沒有說出的另半句話是︰「不然怎麼誘兌國出兵?」她沒有戳穿,向唐瑾問道︰「現在都好了嗎?」

唐瑾斜偎著她的臉頰,「這都幾個月了,早就好全了。」

她忍不住又問︰「真的嗎?」

唐瑾放開她起身,在地上轉了一圈,「看吧。」而後壞笑著湊到她耳邊,「不然看詳細些?」

剎那後,尉遲曉明白過他的意思,不禁滿面緋紅。唐瑾摟著她大笑,「放心,你身子不好,我不會的。」

這樣的曖昧之中,使她想起一件事情。尉遲曉拽著唐瑾的前襟,低眉說道︰「這些日子我想了一件事。」

「什麼事?」

「你該有個兒子。」

唐瑾敏銳的注意到她的措辭,她說「你該有個兒子」,而不是「我們該有個孩子」。她的意思僅僅是泉亭王需要有一個繼承人。

「我的孩子必須是我的妻子所出,而我的妻子只有你一人。」

「……別人在你這個年紀,孫子都快抱上了。」

唐瑾大笑,「卿卿是嫌我老了?」

就在說話間,尉遲曉已經被他壓在床上。銀牙與朱唇廝磨,唐瑾細細的品味著她的一絲一縷,櫻唇,粉頰,縴頸,在撫過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時,唐瑾停了手。尉遲曉眸中水波流盼,嬌喘連連,弱不勝衣。

唐瑾順著她的後背,「不該鬧你。」

尉遲曉依在他懷里,感覺到他揮劍持節的手掌有力的順過自己的脊背。她不想動,就靜靜的任時光流走。若光陰能在此刻停止,再不去想國家權謀,就與此人安靜依偎,那該是怎樣奢侈的韶光。

耳中且听唐瑾說道︰「反正旁人都以為我傷重,就趁這個機會,我在家里好好陪陪你,好不好?再過一個月,天也熱起來了,我們搬去疊翠園住如何?那里水多,總是涼快些。」

「好,都好。」她不自禁得向唐瑾懷里挪了一寸。

——————

唐瑾回來數日,听聞了端木怡之事,了然的「哦」了一聲。

「那就好好養著吧。」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和妻子在疊翠園里賞竹,外面通傳端木怡求見。

從年前被杖責之後,尉遲曉為端木怡請了雲燕最好的大夫,而今背上鮮血淋淋的傷口已經愈合,只是還有些疤痕沒有盡消。

「不見。」唐瑾的答案就兩個字,連理由都懶著想一個。

小廝答應了便去。

唐瑾做戲倒是做了全套,在臥房里著實躺了幾日。即便能起身了,他也只做無力行走的樣子,在家里也要坐肩輿。這邊便讓人抬了,和尉遲曉往望山樓去。

望山樓外湖池旁有一旱舫,舫上立漢白玉條案,條案高矮恰好齊腰,可鋪紙作畫。

這廂唐瑾剛讓人把紙鋪上,墨還沒磨勻,剛才那小廝便又來了。

「讓她回去。」唐瑾頭也不抬的說。

「是……三爺來了。」小廝說。

「……請進來吧。」唐瑾揮揮手讓人把筆墨收了,也不往別處去,拉著尉遲曉就在那旱舫里坐下。

旱舫里擺了六把座椅,隔開後門的隔斷前兩把,左右各放兩把。座椅間擺小案,三面有條桌擺在窗下,上置金玉擺件玩器不一一細數,唯隔斷上以珠貝所繪「游于濠梁」的典故十分別致。

唐琰進來先對大嫂一拜,尉遲曉自然起身還禮。她是第一次見唐琰,面前是個很俊秀的青年,濃眉大眼,身材高挑,有一種少年人的美感。

唐琰在左邊的椅子上坐下,有侍婢端上香茗。唐琰道︰「听說大哥傷重特來看望。」

「也沒什麼,有嬌妻在懷,養一段時間就該好了。」唐瑾笑說,「今兒怎麼沒帶諾兒和諗兒過來?」

「他們兩個調皮,怕來了大哥這兒打擾大哥休息,」唐琰說,「看大哥氣色倒好,早知道就帶他們來了。一早兒出門的時候,他們還纏著我要來。」

「過幾日就是端午,不如帶著他們兩個來這兒住幾日,京城里總歸熱鬧些。」唐瑾說。

「大哥這麼說當然好,我就多有打擾了。」唐琰說,「說了這會兒話,還沒問大嫂好。」

「三爺客氣。」尉遲曉含笑應了。她星眸澄澈,一身木蘭色的曲裾,安坐在唐瑾身旁,很是儀靜嫻雅。

「我哪里當得起大嫂一句‘三爺’,不過和大哥一樣叫‘三弟’吧。之前一直沒能來見大嫂,不過現在雲燕城沒有不知大嫂賢惠的,我亦是久聞盛名。」唐琰作勢抱拳。

尉遲曉掩唇,「三弟取笑了。」

又說了一會兒話,唐琰便告辭回去,說是隔日帶了諾兒和諗兒再來。

唐琰回去,尉遲曉向唐瑾問道︰「倒不常听你提起三弟家眷。」

「三弟在城郊有莊子,就一直住在那邊。他家里有兩個兒子,就是諾兒和諗兒。」唐瑾與她細細說了。

唐瑾三弟唐琰沒有考過功名,不過有祖上陰德,名下田畝頗豐,也過得逍遙自在。他家中有一妻二妾,長子唐諗是妾侍所出,二子唐諾則是嫡出。這些倒沒有什麼,只是尉遲曉又和他聊起另外兩位弟弟,也皆無官位。她心中奇怪,就是僅憑祖宗蔭庇謀個閑職也不是難事,何以唐家三個庶出的兒子都沒有官爵?但這事不當問,她也就沒有問出口。

——————

過了兩日,唐琰果然帶了兩個兒子過來。唐諗七歲,唐諾五歲,虎頭虎腦,都正是好玩兒的時候。兄弟倆感情很好,進門唐諾絆了門檻摔個跟頭,正癟嘴要哭。唐諗回頭扶他,「弟弟是男子漢,男子漢不哭!」

唐諾起來,抹抹眼楮,大聲答︰「嗯!」

這樣的小事還是唐琰進門的時候說的。

山響草堂里,唐瑾安坐椅上抱起唐諾,「諾兒是男子漢,讓大伯看看。」

唐諗人小,抱著唐瑾的腿,「諗兒也是!」揚起的小腦袋分明在說「我也要抱」。

唐琰道︰「諗兒過來,大伯身上有傷。」

「不妨事。」唐瑾單手挽著諾兒,騰出一只手彎腰撈起諗兒,兩個孩子在他懷里咯咯直笑。唐瑾向三弟問道︰「弟媳怎麼沒來?」

「莊子上還有事,她走不開。」唐琰說。

「哦,我還想著碧兒嫁進了宮,她來了能和卿卿說說話。」唐瑾情不自禁看向坐在身側的妻子。

尉遲曉微微一笑,回應他的目光,心里卻有所嘆惋。他,是很喜歡孩子的。

太醫說她的身子沒有養好,不易有孕,即便有了也生不下來。先是中箭,後是中毒,夫妻敦倫之事對她而言也負擔頗大。

入夜,唐瑾和妻子在望山樓歇下,安排唐琰和兩個孩子住在北面的小院里。

樓外是夜風吹動湖水的細碎波浪聲,尉遲曉翻了個身,身後一只手將她摟住。

「又睡不著?」唐瑾問。

「吵醒你了?」尉遲曉轉過身對著他。

「沒有,我也睡不著。」夜色映出他含著微笑的容顏,「在想什麼?」

「在想……諾兒和諗兒很可愛。」尉遲曉握著他的前襟,像貓兒一樣偎著。

唐瑾明白她的意思,拽了被子把她的後背蓋好,「太醫說你身子還沒好,要再養一陣。」

「……我知道。」她眉間一點幽怨,像是有梨花點的眉心。

唐瑾貼著她的脖頸悄聲笑說︰「……我也想。」

他曖昧的暗示在夜里氤氳,尉遲曉推開他,「快睡覺!」

——————

諗兒和諾兒稚氣可愛,又正是淘氣的年紀,疊翠園里的湖石假山,凡是能爬的地方沒有這兩個不去的,山響草堂前那座三人高的假山更是他們最好的玩處。假山建時為其趣味,唐瑾將山中鏤空,設計成八卦陣之型,繞入山體石中猶如迷宮,磴道曲折,洞谷幽深,四處皆是道路,若不識得道路卻是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去。而那山體中又另有穹頂石洞,其中鑿水井,擺石桌,可以烹茶對弈,格局極為精妙。

唐諗和唐諾來的第二天就看中這個地方,唐瑾「重傷未愈」無力帶他們進去,尉遲曉便說︰「那跟我進去吧。」

唐瑾記得只有初來時,他帶著妻子在這山中石洞里手談過一局,後來各色事情忙碌便再沒來過,她貿然進去豈不迷路?

尉遲曉笑說︰「等我出來時,夫君就知道了。」

「稍等一下。」唐瑾叫來妙音囑咐,不多時妙音就拿回一個兔形陶塤。他把塤塞進尉遲曉手里,「實在出不來就吹一下,我進去尋你。」

尉遲曉含笑收了陶塤,領著兩個孩子進去。唐瑾和唐琰在後面的山響草堂里擺了棋局,兩人方在棋盤上擺開陣勢,就听見外面假山里傳出陣陣笑聲,兩個男人也不由笑了。

「大嫂和那兩個小子倒是很投緣。」唐琰說。

「伯母和佷兒自然是投緣的。」唐瑾按下指尖的白子,「我正巧有一件事想跟你說。」

「大哥只管說。」

……

堂外假山里的笑語直到一兩個時辰之後才停下,唐瑾抬起頭,見尉遲曉牽了兩個孩子出來,正往草堂這邊走。

諾兒性急先往草堂里跑,撲到父親懷里急著炫耀,「爹爹、爹爹,那里面可好玩了!里面還有個石桌,還能從井里打水,那個桌子上還有茶杯!大伯,你說里面是不是有神仙住?怎麼還有棋盤?那個棋盤還是白的、滑滑的!爹爹,那里面最窄的地方只有這麼窄,就這麼窄!」他邊說邊用手比量,「而且里面繞啊繞的,好多路,伯母說里面是按照八卦陣設計的!特別好玩!爹爹,我明天還能進去玩嗎?大伯,我能嗎?」

唐瑾見領著諗兒進來的妻子略有倦意,對他說道︰「伯母身子不好,得歇兩日才能帶諾兒進去玩。」

後進來的諗兒向唐瑾問道︰「大伯,八卦陣到底什麼樣?伯母說八卦陣變幻、變幻……」他一時想不起那個詞,仰起頭向尉遲曉求助。

「變幻莫測。」尉遲曉微笑著向他提供了答案。

諗兒懵懂的點頭,依舊看向唐瑾,「那八卦陣到底是什麼?」

「就是按照萬物的規律制造的陣法。」唐瑾盡量用孩子能懂的方式解釋。

「那和‘八卦’有什麼關系?什麼叫‘八卦’?」諗兒又問。

「諗兒學到《道德經》了嗎?」唐瑾問他。

「師父剛講了第一篇。」

「那諗兒該知道‘道’了。」

「師父說‘道’就是天地之大。」

「這麼說是對的,所謂‘道’……」唐瑾從「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開始解釋,解釋到「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再講八卦變六十四爻,接著說奇門遁甲,九宮算圖,而後畫出陣圖和他說明。

等都說完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諾兒早就無趣的在唐琰懷里睡著了,難為唐諗還睜大眼楮一臉崇拜的看著自己的伯父。

「諗兒竟然喜歡這個?」尉遲曉對大睜著眼楮的孩子打趣。

「唐家男兒自然喜歡!」唐諗小大人一樣大聲回答。睡在父親懷里的唐諾,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楮。

尉遲曉有心逗他,對唐諗說道︰「你和伯母說說為何唐家的男兒就會喜歡。」

唐諗一本正經的說︰「唐家自我大巽立國至今,傳三十七代,皆我大巽名將,無一人不戰死沙場,馬革裹尸!」

他的神情自豪,原本在這個年紀也就不可能明白何謂「馬革裹尸」,三十七代皆「戰死沙場」又是何等樣的慘烈!他只是作為一個孩子,自豪的背出家族的歷史而已。

尉遲曉臉色白了白,沒有意識到唐瑾自身後安撫的摟住她。她還是對唐諗笑了笑,「諗兒好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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