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甌無缺 第46章 沁園含春

作者 ︰ 赤卯

五月的金陵,天已經很熱了,平日里街上擺攤的、做工的,都免不了要把衣服袖子卷起來,做著活計不時就要擦擦滿頭的大汗,不然汗珠一定是像水一樣流下來。

文瓏自柘城回來已經有些日子了,往年到了夏天他的病總是好些,今年到了這個時候,他卻依然流連病榻。謝玉一天三趟的探望,秋月看上去還很穩重,照舊按部就班的照顧公子起居,可她心里又亂又急。公子的舊疾有多險,她一直照顧是再清楚不過了,若是天暖的時候都這個樣子,那到了秋天該如何是好?

文瓏總是安慰,「左右就是累著了,多歇著就好了。」

這些日子文瓏雖然臉色十分難看,但總比長寧郡主過世那陣要好多了。

文瓏歇了數日,自覺好了許多,擇了一日天朗氣清往御史台去。他從往高涼始,這一去也有大半年了。他恐怕是同僚中被屬官見得最少的上司了。

御史台還是去年的老樣子。進了大門繞過寫著兌國律法的照壁,眼前是一座主殿,又有左右配殿,主殿後面還有一進,與前面格局相當,只是房梁比前面要矮上一重。

文瓏進到主殿就是他素日辦公的地方,盡管數月未來,殿內仍舊是窗明幾淨。主殿分左右兩側,分別有拱門隔斷分開。進門正中高懸匾額「天理昭彰」,匾額下是軒轅舒親筆《諫太宗十思疏》,以寶劍篆刻,後經匠人仔細描了金漆。文瓏的桌案放在左側,三壁有書架高壘,書冊萬卷。右側則有垂簾擋著,是平日他辦公勞累休息的地方,里面有一張虎皮臥榻,另有茶桌座椅不一一細說。

御史台諸官眾吏長久不見上司,今日來了自然要噓寒問暖一番。文瓏謝過同僚屬官,又听過御史中丞對近日諸事的匯報,就請諸位各司其職去了,只叫了主簿周沁留下。

這些時日雖然都有書信相通,到底是長久未見,周沁心里小鹿撞撞,卻努力提醒自己做出規矩的樣子,她抬了文牘跟御史大夫說近日大事。

周沁混亂尋找折子的手,因緊張而微微顫抖,不小心就把一本文書踫到地上。

周沁俯身去撿,卻被一只手先撿起來了。文瓏將文書放到桌上,「不用那麼緊張,我不吃人的。」他微笑溫和,依舊是過去常見的樣子。

「大人……」

「在信里說得好好的,怎麼見了面我就不是我了?」

「不是……」周沁低頭。

「我今日是想著好久沒來御史台了,就過來看看,也是好久沒見你了。」

周沁的頭更低了,以文瓏的角度正好能看見她潮紅的耳垂。

「總讓你去府上總歸是太顯眼了。」文瓏說,「現在正值多事之際,等過了這段時間,我帶你去莫愁湖泛舟,可好?你願意等我嗎?」

這話一語雙關,周沁心里砰砰直跳,像蚊子一樣「嗯」了一聲。

「好了,太醫不讓我久坐,你把要緊的文書收拾了給我,我就回去了。」

周沁始終不敢抬頭看他,便忙忙亂亂的開始收拾東西。文瓏坐在椅上看她忙碌,柳眉杏眸,寬大的官服姿綽約。不經意的一瞥,總讓他想起過去和菲菲同進同出的日子。或許周沁就是上蒼賜給他的一個禮物,讓他能再帶著她去看盡天下繁華。雖然這個「她」到底是誰,他自己未必清楚,或者說,他希望自己不再清楚。

「大人……」轉眼周沁已經把文案理好,正抱在案頭。她看著有她半人高的書冊發愁,听說大人從回來身子就不好,這麼多能拿回去嗎?方才整理的時候,她就在想。這時終于鼓足勇氣對文瓏說道︰「我送大人出去吧。」她說著就要自己把那摞紙張文牘抱起,最上面那本已經抵到她的下巴了。

文瓏單手壓下,側身將她整理好的東西抱起來,那麼高的一摞在他手里倒不顯得累贅。他抽出一支手拍了拍周沁的頭,「這點東西我還拿得動,別擔心。」

周沁低頭不敢看他,默默送了文瓏到殿門口,這時冰壺已經迎上來接過公子手里的東西。眼見文瓏是要回去了,她依依不舍的站在門檻,眼巴巴的望著他,見文瓏看過來,又趕忙低頭。

文瓏清淺一笑,從冰壺手上抽出兩本文書塞進她手里。他道︰「這麼多東西冰壺一個人拿也不方便,你幫著送回去吧。」

周沁還沒明白過來,就稀里糊涂的被文瓏推著上了馬車,又稀里糊涂的跟他回了文府。一直到中午一起用飯的時候,她都還是稀里糊涂的。

飯桌上是醫囑的清淡飯菜,還有她喜歡的魚羹蓴菜。文瓏喝了口粥,見她低頭數米粒一樣撥著碗里的米飯。

「飯菜不合胃口?」文瓏問。

周沁對著飯碗搖頭。

「不舒服?」

周沁大力搖頭。

「害羞了?」

努力低頭看飯碗的姑娘定格在了那里,在一瞬間再找不出除了「緋紅」以外的其他詞語來形容她的臉色。

「不用緊張,就跟以前一樣就好。」文瓏溫柔的聲音流淌進她的耳中。

此時,冰壺進來說道︰「公子,陛下來了。」

「哦,我知道了。」文瓏按下慌張起身的周沁,「你就在這兒吃飯,我不告訴他你在這兒。我和陛下說會話兒就回來。」

「這……」周沁不知可否。

「沒關系的。」文瓏微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

——————

文瓏引了微服而來的軒轅舒往木樨園的書房去。

「霖,這個時間不是應該在吃飯嗎?」軒轅舒說道。

「陛下還沒用膳?」文瓏問。四周都是桂樹高高矮矮的枝椏,桂香成了空氣中唯一的氣味。

軒轅舒拍了拍後腦勺,「跑出來的時候沒顧得上。」

文瓏放棄了補充「偷跑出來」這四個字的想法,這面叫來秋月讓她備了膳食送過來。文瓏請聖上在桂樹下的圓木桌椅旁坐了,兩年之前,他曾在這里請唐瑾和尉遲曉品過陳年的「桑落」。

「你坐在這里吹風不要緊嗎?」軒轅舒問,他面前原木色的桌子上落了幾片墨綠的葉子。

文瓏不由笑道︰「金陵的夏天哪里有風。」他這麼說著還是覺得身上有些微寒,或許是坐在樹下的原因。

秋月再回來時,帶了軟緞的披風給他,一面讓人布上四菜一湯的午膳,又擺銀杯銀箸,端上燒溫的好酒。在皇上面前未被問到不得說話,秋月僅僅是把披風給文瓏披了,就帶下人屈膝退下。

「這可真看出來是你□□的,太懂規矩。」軒轅舒說,「我沒記錯的話,她是冰壺的妹子?」

「是。」青色的錦緞披風護在文瓏的後背。

軒轅舒道︰「你身邊該有這樣一個知冷知熱的人。話說回來,你覺得那個周沁怎麼樣?」

「有子睿推薦,又是陛下親選的,自然是好的。」文瓏說,「陛下來不是就想與臣說這個吧?」

「別轉移話題,」軒轅舒揮揮手,湊近問道,「你是打算什麼時候成家?」

「等到離國的事完結。」文瓏先試過桌上的菜,銀箸光可照人。他道︰「陛下今天是為離國的事來的?」

「不群在前方倒很順利,不過,我總覺得不踏實。你說唐瑾真的是重傷不起嗎?派往雲燕的探子每一個都是這樣說的。」

「怎麼說?」

軒轅舒說道︰「即便是重傷,這已經過了三兩個月了,怎樣也該好了。」

文瓏道︰「陛下在意的未必是他傷得如何,而是這是否從開始就是唐子瑜的計謀。」

「確實,我總覺得從一開始就在他的圈套之中。」

文瓏略作沉吟,「……陛下,換言之,就算我們全部在他的羅網之中,現在也已然來不及了。」

一向狷狂的軒轅舒在這種時候亦凝眸深思。

文瓏道︰「上次設計圍困唐子瑜,巽軍折損不小是真的,數目陛下想必反復核查過了,應當無誤。縱然巽軍勢大,當初的三路大軍現在也只能合為兩路。即便是唐瑾之計,我們亦要將錯就錯,使我軍以最小的傷亡吞並離國最多的土地才是耽誤之急。」他頓了一會兒,又說︰「……對泉亭王,早晚當除之。」

軒轅舒怔了一怔,「我以為你不會這麼說。」

「唐子瑜非百里之才,宛將軍當時如何死在亂軍之中,陛下也已經知道了。唐子瑜遠在千里,可定乾坤,若一日此人為敵太過凶險。而一旦大明城破城,到時兩國相持,若泉亭王尚在,必是我軍大害。」

「你是說擇機殺之?」

文瓏眸中閃過一絲惋惜,卻是干脆的點了頭。

軒轅舒詫異道︰「我以為以你和他的交情不會勸我殺他。」

文瓏淺笑,「從陛下認識臣以來,臣可是那樣的人?」

「……我覺得自從,」軒轅舒仔細想了想措辭,「自從菲菲有事之後,你變了不少。」

那一瞬,文瓏心底有微不可識的顫動,「是嗎?」

「以前你不會這麼笑,笑得這麼……這麼波瀾不驚。」

文瓏倒有疑惑,「那以前臣都是怎麼笑的?」

「你沒听街上姑娘們都說‘桐廬有郎,寤寐思求;含眸一縷,春風楊柳’嗎?」

文瓏忍俊不禁,「陛下,這些詞你都是從哪听來的。」

軒轅舒對他說道︰「霖,你真的很久不笑了。」

「陛下可以去問問旁人,臣哪一天也沒有板著臉。」

「那些都是假的。」

文瓏尋思了一下,「很明顯嗎?」

「不熟悉你的人,應當看不出來。」

此時冰壺遠遠過來,「陛下,公子。」

「是什麼事?」文瓏向他問道。

「吾丞相來了。」冰壺說。

「請他進來。」軒轅舒說道。

吾思隨後進來,冰壺躬身告退。

「是出了什麼事?」軒轅舒向吾思問道。

「是有一點事,本來派人來找陛下也使得,我想著也來問問霖的意見比較妥當,就自己過來了。」吾思說。

文瓏讓人另上了一副杯盞碗筷,這面听吾思說道︰「我軍攻到慈州遇到了一點麻煩,慈州駐防的拓跋北據城而守,屢攻不下。」

「慈州本身不適合據守,也並非重鎮,這拓跋北怎麼會找麻煩?」軒轅舒問。

吾思道︰「以戰報來看,這正是拓跋北的難纏之處。」

「拓跋北?」文瓏蕩開笑顏,「不群送來戰報沒說其他的?」

「沒有。」吾思說。

文瓏道︰「陛下,臣乞以畫師一名,以破慈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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