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北降了。當呼延遵頊認為他叛國時,他除了歸降兌國以為也沒有別的選擇。
軒轅舒大力稱贊文瓏,文瓏卻道︰「拓跋北未以死全名節,其實心中早有不臣之心,臣不過是推波助瀾罷了。」
在拓跋北歸降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文瓏遇刺的事情也有了結論,或者說刺殺他的人根本就沒打算掩蓋身份,——兩國已然交兵多時,此時掩飾身份也毫無意義。
文瓏對于這個結論一笑而過。
「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這麼說的時候,仿佛只是在原諒為了生存而偷饅頭的小賊。
文瓏從御史台回到家,飛絮正在府上焦急的等他。
「听說公子遇刺了,有沒有、有沒有受傷?」
對著幾乎是撲上來要檢查他傷勢的姑娘,文瓏溫和的拍了拍她的手臂,「沒有事,什麼事都沒有,我早有防備,怎麼會傷到?」
飛絮松了一口氣,「沒傷到就好。」
文瓏探究的目光一掃而過,他道︰「既來了,就用了晚飯再走吧。」
府里備了晚飯,皆是些夏日落胃的時鮮蔬菜,文瓏陪她用過,又說了會兒話,已經是天色擦黑。他送飛絮到了府門口,讓人備車好好送回去。
看著飛絮上了車,文瓏轉身要回府里,正見巷子的拐角處一個嬌小的身影扒著牆角。他喚了秋月,打著燈籠移步過去。
那個小家伙見他走來,轉身就跑。
「依水,往哪去?」文瓏叫住她。
周沁腳步一頓,不尷不尬的轉過身,低語道︰「沒往哪去。」
文瓏在她身前站住,低頭看向身高只到自己胸前的姑娘,柔聲問道︰「既來了怎麼不進來?」
「嗯……」她含糊不清的應了一聲。
「進來坐吧。」文瓏說。
周沁慌張得向後退了兩步,「快、快關坊門了。」
「那便住下如何?客房總還有幾間。」文瓏含笑說道。
周沁還要躲,文瓏推了推她的後背,帶著她便往府里走。
秋月收拾了客房,房間清檢,沒有華貴的金玉器,家具上也不見什麼雕花。不過,若細看便可見房里的每一樣擺設都是精工制作,沒有一絲馬虎。一個插了兩朵梔子的青瓷花瓶就襯出整間屋子的清雅。
文瓏陪周沁進了屋,讓秋月端晚飯過來。
「我……」周沁攥著衣擺。
「你吃過晚飯了嗎?」文瓏問。
「沒……」
「那就吃些吧。」
房間隔成兩段,中間放了一架平板的黃花梨屏風。屏風一側是床鋪、妝台,另一側是配了四把黃花梨椅子的圓桌。
文瓏拉開椅子,推了推她,示意坐下。
周沁端端正正的坐了,兩手放在膝蓋上,還緊抓著衣擺。
文瓏自然而然的坐在她旁邊,「說說來找我是什麼事?」
周沁只顧低著頭,也不回話,抓著衣擺的手倒是越來越緊。
文瓏問︰「是因為飛絮?」
周沁攥著衣擺的指骨清晰可見得慘白。
文瓏握住她的手,「你信我嗎?」
「我……」她沉吟了好一會兒,「不知道。」
挪開凳子的「吱嘎」聲,在她耳邊響過。黑色皂衣的身影擋住了燭台的光,周沁依舊低著頭,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向文瓏。隨國公是那樣好的人,在信里對她說那些話,她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像夢里那樣和他、和他……可是,現在京城里都說隨國公看上了凝脂軒的女老板,連她都听說了。那麼、那麼,他在信里說的那些話……
周沁的額頭上突然感覺到冰冷而柔軟的觸覺,她反應了半刻才意識到是文瓏吻了她的額頭。她慌忙要躲的瞬間,已經被文瓏輕柔的制住。文瓏在她額上又吻了一吻,輕緩而溫柔,「信我,過段時間你就會明白了。」
「我……」周沁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她的臉頰通紅,手心里都是濕汗,心中慌張又貪婪的留戀那份溫柔。她應該在意關于秦姑娘的流言,可是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有資格在意。她想要問他為什麼要對她說這些話,可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文瓏的食指輕點在她的唇瓣上,「你只要和過去一樣就好,過一段時間我會給你全部的答案,你想知道的每一件事情,我都會回答你。但現在不行,我不僅僅是文瓏,我還是兌國的御史大夫,你懂嗎?」
周沁似乎有些明白,他所說的是關乎國家的大事。她紅著濕潤的眼楮點了點頭。
文瓏微笑,「不要亂想,現在不得不委屈你,但過一段時間都會好的。你願意為我,為家國,忍耐一段時間嗎?」
「我……」
「你願意嗎?」文瓏的手指輕撫過周沁的面頰。
「我不知道……」她又低下頭,半晌才說,「我……我……你……真的嗎?」
文瓏靜靜的等她磕磕絆絆的說完那些意義不明的詞語,而後他寬和的說︰「你可以相信我,我以我的劍起誓,必不負今日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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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文瓏說這番話的同一天,巽國的史書上記錄了一件微妙的事情,道是︰「泉亭王將征,與帝曰︰‘尉遲辰君南州冠冕,見微知著,不遜殫見洽聞之才。如為他人所用,實可惜也!’」
尉遲曉並不知道唐瑾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她只記得唐瑾出征的前一天在望山樓的湖邊彈著鳳首箜篌,對她說道︰「‘珠纓炫轉星宿搖,花鬘斗藪龍蛇動’,樂起樂息,如山河翻覆,終究不能如樂器之意。」
尉遲曉知道,她終究只是一件樂器,不必有那樣多的心思。
唐瑾一去,身邊又空落下來,好在有諗兒在疊翠園,她每天教諗兒念書,倒也有個念想。
唐瑾出征,帶了甘遂、竹瀝、木通、杜仲四人,身邊領兩百親衛,其余人等留在疊翠園負責守備。他離開之前,讓甘松教導唐諗武藝,特地選了早上天光初亮的時間。又叮囑妻子要多休息,等諗兒晨練完了再起不遲。尉遲曉又哪里睡得著呢?這天剛剛破曉,她便醒了,叫了如是、我聞進來伺候梳妝。
芭蕉水晶鏡面前,如是為她梳起朝雲髻,簪了一支青玉翠竹簪,剛套上墨綠色的祥雲暗紋直裾,幾重院落外就傳來唐諗晨練的聲音。
「諗少起得真是早。」正抱著衣帶的我聞說。
「是很早。」尉遲曉應了一句。
這邊就見妙音進來,「王妃,皇後派人來請王妃入宮作伴。」
唐碧知道大哥心疼大嫂,不愛尉遲曉入宮折騰,請她入宮並不多見。
此時,尉遲曉只道︰「好,讓來使少待。」又說︰「和甘松說,今天麻煩他照顧諗兒。」
尉遲曉理好衣衫,出去見了來使,由蒼術護送著一路進了龍原城。
唐碧早就在昆德殿中等著了,仍舊是未嫁時的性子,見了尉遲曉來歡歡喜喜的就拉她進來坐下。昆德殿和宣室殿相當,都不設椅子,一概是要跪坐。
昆德殿原先的擺設是優雅而暗沉的,像是一位年過花甲的大儒。唐碧入住之後,不好改變原先的格局,就在原來的基礎上加了些點綴,稍有了些活潑的心思,好像一位大儒在和垂髫的幼童閑聊市井流行的段子。
想到這兒,尉遲曉不禁微微笑了笑。
「大嫂在笑什麼?」唐碧沒有那些繁文縟節,就在尉遲曉身邊坐了,拉著她的手親親熱熱的說話。
「沒笑什麼,你今天叫我來是什麼事?」
「沒事就不能請大嫂來了嗎?」唐碧打趣道,「大哥出征前千叮嚀萬囑咐,那叫一個不放心,我還不得一日三次的把大嫂請來,若不好好看著要是有個好歹,大哥回來還不是要生吞活剝了我?」她故意裝出很怕的樣子,兩手瑟縮在一起,自己又忍不住笑。
姑嫂說笑了一陣,唐碧又說︰「大嫂嫁進我們家也有一年多了,怎麼肚子還沒有動靜?」
說起這個,尉遲曉微微有些面紅,笑說︰「你嫁進宮也大半年了,為陛下綿延子嗣才是要緊。」
唐碧紅了臉,卻道︰「檀木有那麼多後妃,又有皇子,大哥可只有大嫂一人。」又說︰「也是大哥的不是,三天兩頭不在家。」
尉遲曉道︰「國事總是要緊,等過了這一陣再說吧。」
唐碧請尉遲曉進宮了半日,只說些家長里短,又留著用了飯,而後扔叫蒼術陪著好好回去。尉遲曉有些不解,唐碧叫她入宮到底是為何?
過了三五日,唐碧又派人相請。到了龍原城,仍舊是和她聊些瑣事,又說了說諗兒的趣事。
唐碧道︰「以前大哥不在家,三哥也會帶著諗兒和諾兒過來玩,我都好久沒見了。」
「諾兒很可愛,諗兒這陣在疊翠園也很乖,學東西也快。」尉遲曉說,「旁的也就算了,我真想不出那些九宮算圖、象易六爻他學起來怎麼會那麼起勁。」
「諗兒要學八卦陣,這些是都要學起來。」唐碧笑說,「不過,能讓大哥、大嫂來當老師,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我可知道大嫂在兌國是有名的才子,議論問對無一人能及。」
「我哪里有這樣好,這可是謬贊了。」
「大哥傾心所愛,怎麼會沒有這樣好?」唐碧說道,「說起來我還有一件事要請教大嫂。」
「何事?」
「前兒檀木和我打賭,說我要是答得上來就帶我去天安勞軍。」
「勞軍?」
「嗯,檀木說這次將離軍打退就要去勞軍,正好一鼓作氣打過天鎖山去。說是將士久戰疲敝,應該好好犒賞,是要親去的。」唐碧說道,「大嫂快幫我想想,你看是個什麼主意。」
尉遲曉雖然覺得帶皇後勞軍有些不妥,但也沒有置喙,只道︰「是個什麼事情?」
「檀木問我,二桃殺三士,如何不死?」
「二桃殺三士」是《晏子春秋》里的故事,晏子讓齊景公賜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三人二桃,讓他們論功食桃,三人恃才傲物,彼此爭功,言語之中思及自己不仁不義不勇,終致三士自殺而亡。
這三人會自戕一方面是晏子的設計,另一方面也是三人將榮譽視作吾命,若是一干小人定然不會選擇這樣的死法。人性是不可能輕易改變的,那能下手的地方也只有晏子而已。《晏子春秋》上對于這一段曾有「晏子進而趨,三子者不起。晏子入見公曰︰‘……此危國之器也,不若去之。’」的描述。難道公孫接等人起身向晏子見禮,晏子就不會設計殺他們了嗎?或者說對于這樣三個「以勇力博虎聞」的人,齊景公就不會動殺心了嗎?這不好說。這三人武藝高強,勇氣蓋世,為齊國立下赫赫功勞。且三人意氣相投,結為異姓兄弟,彼此互壯聲勢。
端木懷給唐碧的題是個死結,或許只是不想帶她去前線而已。尉遲曉說道︰「我也解不開,刀劍無眼,不如不去吧。」
唐碧不依,搖著她的手臂說︰「大嫂好好幫我想想!你看大哥這些年大傷小傷無數,一旦在天安舊傷復發如何是好?這次是離國突然出了一個耶律巒,听說好生了得,才上戰場就收回失地五百余里,眼看就要把我國的大軍打回來了,不然怎麼會要大哥去?听說那耶律巒年紀輕輕卻極善用兵,又孔武有力。我實在放心不下,無論如何得去看看大哥!」
尉遲曉听她這麼說,心里也一點一點揪起來。只是擔心唐瑾是一回事,回答問題又是另一回事。即便她能解開這個死結,她也並不想說,至少不想引起端木懷的注意。尉遲曉避重就輕,對唐碧說道︰「不如你答陛下︰賜刀一柄,六分進之。」
唐瑾拍手笑道︰「這個好!一人兩份確實是可以不死了!」
尉遲曉搖頭,「這只是旁門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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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數日,唐碧又請她進宮,道是︰「檀木說上次不算,他說分桃肯定有不均的時候,非要我再答一題。他就是耍賴!」
尉遲曉已知來意,問道︰「那這次是什麼題目?」
「他問︰‘劉邦聞之喜,劉備聞之泣’,是個什麼字。」
這不過是個字謎,尉遲曉含笑說道︰「這很簡單,是個翡翠的‘翠’字,劉邦聞項羽卒而喜,劉備聞關羽卒而泣。」
正說著,未知端木懷幾時進來,向她問道︰「若劉邦沒有項羽當如何?劉備沒有關羽又當如何?」
尉遲曉起身向站在殿門口的端木懷見禮,她斂下眼簾,並不很想回答這個問題。
端木懷說道︰「南州冠冕,想必名不虛傳。」
端木懷這一句話很有些味道。她是狀元出身,若是以「臣婦愚鈍」帶過,便是說兌國無才,才使無能之輩得志,實在有傷國體。尉遲曉暗嘆了一聲,從容答道︰「若劉邦沒有項羽,巨鹿之戰未必會得勝,到時得利的就是楚王心,楚王心不似項王耿直,未必會讓劉邦活到退駐漢中的那一天。這且不說,若沒有項羽,劉邦也未必會遇到淮陰侯,沒有淮陰侯,天下對于劉邦來說恐怕實在遠矣。至于關羽,雖然劉備與他契若金蘭,但假使沒了他,麾下一樣有人可以守荊州,戰于禁,殺龐德。關系倒沒有項羽那樣大。」
端木懷邊走進殿邊向她問道︰「為何依你所說,兄弟還沒有敵人重要?」
尉遲曉端然說道︰「臣婦早年出使離國曾听聞,羊是否強壯不關羊的事,而是狼的緣故。」
「怎麼說?」端木懷問。
「羊有狼追逐,奔跑不停才能四肢強壯。若是羊群中有那些瘦弱的,也會被狼追逐吃掉,因而留下的群羊必然都是四肢健壯。」
端木懷不由頷首,「建平果然是南州冠冕!」
尉遲曉沒有忽略他和唐碧交換眼神的一瞬,她忽然明白端木懷是在試探她。第一次唐碧請她入宮不過是為了消除她的疑心,後一次她以分桃來解二桃三士顯然沒有讓端木懷滿意,因而才有了今天的謎語。端木懷要試探她,她可以理解,可是,唐碧為何要試探她?試探她就等于試探唐瑾,以唐碧對唐瑾的感情根本不可能做出任何一點危害他的事情。
尉遲曉心生疑竇,面上卻含著得體的微笑,「陛下謬贊了。」
「朕听聞兌國多有女子為官,我巽國雖然也不禁女子考學,但能為官者還是少數。建平可願入朕朝堂,為朕開一朝風氣?」
尉遲曉一拜,「嫁夫隨夫,夫君長年在外,近日子佷方至府中教養,臣婦若入朝,家中便少人看顧。臣婦為一己之榮而冒然入朝,不顧相夫教子的本份,便是失了婦德。臣婦若失婦德怎還有顏面入朝為君上分憂。」
端木懷踫了個軟釘子,絲毫也不著惱,心中只道︰子瑜果然說的沒錯。他說道︰「那也無妨,便時常入宮和碧兒作伴吧,朕也讓洛隆常常過來學著些。」
端木懷今年,膝下有三子二女,三子皆不到十歲,只有長女年齒最長,今年已有一十二歲,封地便在洛隆。
唐碧道︰「那可不成,大嫂身子不好,常來龍原城太過勞累了,大哥雖然不在雲燕,我也替大哥舍不得。」
端木懷笑道︰「那便幾日一來,也是一樣的。」